【光子創作專欄】〈艾琳〉（上）

　　凌晨四點半，窄小的手機螢幕發出慘白的光，修長的手指飛快在LINE的訊息欄中打字，「喀喀喀──」艾琳的眉頭緊皺著，試圖讓長長的訊息看起來是就事論事的中立理性客觀，而不那麼像一個被害妄想症患者。可是要怎麼中立？這件大部分女性都會擔心的事情應該怎麼理性客觀？

　　深深嘆口氣，艾琳把那篇充滿「不好意思造成困擾」、「我也很抱歉」諸如此類用語的訊息從與主編的對話欄中刪掉。原本就是這樣，公事歸公事，其他是自己的事，原本就是這樣。躺在床上，她說服自己，卻還是不由自主因為20分鐘前的事感到害怕。她把自己深深埋進被子裡，用黑暗隔絕先前門外的一切，手機螢幕早已自動關上，天花板的日光燈陰惻惻的照著她，像剛剛路旁的路燈，整個籠罩在她身上。

　　凌晨三點半，剛結束雜誌校稿，艾琳和主編、前輩步出出版社，整座辦公大樓早已全黑，艾琳邊想著明天一早印刷廠看到完稿後會電話連絡自己，那樣的話至少還有四個小時可以睡覺，邊跟騎上摩托車揚長而去的主編揮手告別。

　　「要不要陪你走回去？」前輩問。

　　其實艾琳和前輩的家離出版社非常近，都是可以步行就到的距離，當初艾琳就想如果找不到離公司近的租屋處，那她就要抱主編大腿請他分茶水間給她住。不過兩人的家卻在反方向，想想前輩送完自己後還得折回去多走一段路，秉持女性的獨立意識，不想讓自己像個「弱女子」，艾琳擺擺手。

　　「不用啊！我家很近，走一下就到了！」微笑，並不是欲拒還迎的語氣。艾琳感覺自己為女性們爭了一口氣，打破深夜回家需要男人接送的小女生形象。

　　「真的嗎？現在是三點半耶！」前輩狐疑的看著艾琳，微微蹙起的眉頭表達他的不贊同。

　　儘管如此，艾琳卻更想證明自己可以獨自回家，走到岔路口的便利商店前，她用手將前輩往反方向輕推，「真的啦前輩！快點回去吧！明天還要去印刷廠。」她站在街燈下，確認前輩已經無奈的往他家方向前進後，才轉過身準備進入通往她家的巷子。

　　但一轉身艾琳便開始後悔，快要四點了，確實是很晚的時間，窄小的僅能兩人並肩的巷弄裡，路燈只有在頭尾各設了一盞，微弱的光線朦朧的在地上映出一個光圈，大約五分鐘可以走完的巷子，此時全是黑壓壓一片，連旁邊公寓裡的住戶也關了燈安穩的睡著。前輩已經走遠，自己總不能衝過去再要求他送一程。而且我也不需要。她這樣告訴自己。

　　艾琳從包包裡掏出鑰匙，便利商店前的玻璃映照出她因熬夜從精緻妝容裡隱隱浮現的黑眼圈，但外雙的大眼睛、削尖的瓜子臉、豐潤的唇和纖瘦的身材，確實讓她在大學時代參加社團時無往不利，酒吧聚餐也不免被搭訕。某次社團慶功，一群人吃完飯後來到酒吧續攤，那間酒吧的壁紙是艾琳最喜歡的紫色，調酒師為她特調喜歡的酒飲，復古的吊燈讓空間裡多了點嫵媚，那本來應該是屬於學生時代美好夢幻的一晚。

　　聊天、喝酒，一切平常不過的歡樂日常，直到她去廁所，她不該去廁所，或是至少不該喝醉了跑去廁所。

　　恍恍惚惚間，抱著馬桶的她被人抬起，她的嘴角還殘留嘔出的酒液，頭很暈，暈到自己花了一段時間才辨認出，那是剛進酒吧時說要請她喝酒的陌生男子。她拒絕他了嗎？婉拒後男子亦朝她友好的微笑，一群朋友們打打鬧鬧入座，艾琳沒有發現整晚男子都在一旁看著她，在喧鬧的酒吧裡他的周遭格外安靜，沒有人發現夜晚的沙漠中，有隻潛伏在沙子裡的響尾蛇，等帶著時機欲咬獵物的脖頸置之於死地，艾琳的脖頸很白很纖細，堪稱完美的戰利品，當她搖搖晃晃走入廁所，像隻偶然經過的沙鼠，響尾蛇微微吐信，跟著獵物的身後，推門，進入，狩獵。

　　出於擔心，艾琳的朋友前來關心她，正好看見男子的手撐著她的腋下欲抬起，趕忙將她扶了出來，移動過程中，酒吧的燈在頭頂上晃，她聽見朋友低聲抱怨「不會喝還要喝，真的出事要怪誰？」隔天在自己床上醒來，沒有宿醉，想起搖晃的酒吧吊燈，她還是衝去廁所吐了一場。

　　對著便利商店的玻璃牆，艾琳輕拍自己的臉加油打氣，商店裡的店員正在整理飲料櫃，牆上的時鐘秒針不斷地前進，催促商店外的艾琳快離開、快離開，但缺乏光照的巷子是捕獸夾，一個不小心就會掉進某個等待已久的獵人的陷阱。調整好側背包的肩帶，想抽菸卻又將菸盒放回去，現在在外面多待一秒都令人焦躁，時間還在往前跑，心臟跳得很快，逼得艾琳不得不深吸一口氣。右手拿著鑰匙，刻意調整了角度，將鑰匙尖端顯露於外，呈現一轉身便能攻擊對手的姿態，但到底誰會躲在暗處？左手則拿著手機，點開通訊畫面，螢幕一閃一閃的，提醒某處的身影「她隨時可以撥通電話」。

　　或許是做好了準備，艾琳輕輕地踏進黑暗之中，要輕輕地，假意輕鬆和輕易，在刻意放緩的腳步中，同時辨別著是否有不屬於她的腳步聲，突然她慶幸出門時選了球鞋而不是高跟鞋，跟鞋的聲響太大、大到會給敵人暴露出自己的位置、大到每踩一下都讓她跟著發抖。球鞋很好，很輕很好。

　　路燈間的距離像極小時候玩跳磁磚的遊戲，磚與磚之間是如黑洞的縫隙，裡頭口耳相傳的藏匿著妖魔，影子般伸出利爪抓住孩子，拖進看不見底的深處。孩童雀躍的腳步蹦跳著踏過磚面，有時候太興奮開始用跑的、忽略不能踩到縫隙的規定，千萬不能踩到縫隙！大孩子這樣提醒小孩，「不然會被怪物抓走」，孩子們於是放輕了腳步。這些跳磁磚的孩童們，有一半長大之後仍擔心會被看不見的怪物抓走，因此顫顫巍巍的踏出每一步，包括拒絕邀請的那步。

淡江大學女性文學研究室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