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山頂洞人非要我提醒才進屋脫鞋,走沒幾步又大驚小怪。
「唉呦,好嚇人的老虎。」、「怎麼裡面比外面涼?」、「好精緻的凳子!」
「『涼』在你頭上,出自麗緻公會『樑下風雪』徐大師的手筆,取自西疆之西,無盡山頭的四季永冬,筆法大方不失典雅,一個涼字便能保整年涼爽,偕同『紅泥火爐』白大師……咳咳。」我發出堪稱史上最假乾咳,根本是鴨子噎到。
「喉嚨不舒服?還好你端茶來,要不你自己先喝?」
「不好意思,你坐在我上茶的地方。」我指著他屁股下方,「那叫茶几。」
「我該坐哪?」
我指他旁邊長椅上的純白軟墊。
「那不是你們的展示品嗎?」
「坐。」
我剛抽出隨身攜帶的抹布擦拭茶几,長椅上的他更激動了。「好軟呀!」他的屁股在墊子跳上跳下,我的脾氣也在跳上跳下,「師父說定蒝大小事物都神奇,果然!」他像小孩子般笑著,臉頰上的酒窩呼喊著開心。
你開心我難受啊!抹布抹一下茶几上跟泡泥巴池沒兩樣,更別說他屁股下的鵝絨墊,正遭慘絕人寰的虐待。
閣主坐在他對面,他用表情說我想說的話。
「你叫什麼?」閣主問,我知道閣主努力不看李洵屁股下的鵝絨墊,但很明顯做白工。
「我叫李洵。你是李陽關,對吧?」
敢情找錯人,閣主姓王名冠楊。可以宰了他嗎?
「在定蒝我叫王冠楊……罷了,當年沒合適的適齡人選,只得在你四歲時送上山拜師。下山感想如何?」
等等,閣主姓名是假?難怪他平時告誡我隱瞞身世背景,莫非古軒閣和我李家有關聯?
「好多新玩意兒。以前總聽師父說,現在看到了才知是怎麼回事。」
「後悔嗎?」
「總得有人做。」李洵微笑。
閣主點頭,「心性不錯,可惜深山待久,缺乏常識。」
「師父也總說我不懂江湖世故,但我知道拜訪別人要帶禮物。」說完李洵從披風內掏出一串布包的羊肉乾,放在紫檀雲龍紋畫桌上。
不,你是真不懂。
「小軒拿進去。」閣主努力不想看的物件加一。「你能遵守規則,進城後矇眼不攀談,單憑『引』找到我,代表訓練有成。但你花整整三個時辰繞大圏,壓死線過關,可謂歷代最差成績。你師父憑什麼派你提早三年來完成測試?」
李洵從披風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紋路繁雜的小錦囊。那是他全身上下中唯一可以跟古軒閣匹配的物件。錦囊解開後,露出根湛藍指筆。所謂指筆,長度約一截指頭,原先是三四歲小孩初寫字時的用品,但隨時代變遷,指筆逐漸失去原先的功能,反而作為父母在子女十八歲贈與的成年禮物,象徵獨當一面。李洵手中的指筆,色澤鮮豔又帶有煙霧般的迷濛,不同深淺濃淡的藍彼此追逐、攪合,色彩的變化永無止息。
定蒝附近確實曾量產藍田玉,但雕刻成筆的我頭一回見。
「確實,你提早完成測驗,他能提早交接下山,哼。」閣主說,「我在你進城前,支開所有來觀光的族人,倒是漏了那孩子,他剛好今天成年。」 閣主將玉筆放回後交還錦囊,瞄我一眼後繼續跟李洵說,「死線過關的事,情有可原,我不跟你計較,測驗原定內容是找齊定蒝裡所有太白李家血脈的人。照慣例找到我就完事,偏偏你師父是不負責任的混蛋,上山赴任前跟一名女子留情,還搞大她肚子。好在你師父記得隱瞞引路人的身分,對方始終不知道他是誰。 我看照那孩子長大。他不認識自己的生父,生母又在他小時候因病離世,雖說他由生母的家庭安置照顧,何嘗不是天生命苦?你師父妥妥的混蛋。 你還有一個族人要找,所以測驗繼續,午夜前找到你師父的後代。白天跟晚上不同,對象會隨意走動,你的『引』很難作用,我允許你打聽情報。
失敗的話,三年後再來,你跟你師父繼續留守在山裡。」
閣主從頭到腳打量完李洵後,又嘆口氣,「小軒你今天跟他走,免得他把自己賣掉還幫人數錢。」
「嗯?我很貴嗎?」李洵吃驚。
「……這傢伙就交給你了,好好招待他。」閣主扔給我三兩銀子,「事成之後,我會說明古軒閣的由來。在此之前,切記別跟任何人提起我跟李洵的本名。」
銀子在手中沉甸甸的,三兩銀1大約是小老百姓兩個月的伙食開銷。看閣主迅速起身溜回書房的樣子,我不知該高興賺到一天假,還是該煩惱價值三兩銀的麻煩。
總之花剩下的歸我,嘿嘿。測驗什麼的隨便啦,反正他今晚就滾蛋了。
「定蒝治安還行吧?」李洵關切,「人販子很囂張嗎?」
[1] 一兩銀等同一千文錢。一斤米約等價於五文錢。
「定蒝人口七八萬,即便把範圍縮小到十八歲前後,幾百幾千人總跑不掉,不曉得你怎麼找到古軒閣的。」
我順勢換座位。閣主的位置坐起來一個字,爽。美中不足的是,眼前有位髒兮兮的傢伙。
「我字『引』。我用血寫在羊毛球上。我想個地名,羊毛球會指引方向。」李洵解釋完便收毛球進口袋,「找人比較費神,我需要時間休息。休息期間,對方又亂跑的話,就沒轍了。」
「看來我們沒字用,得靠笨方法找人。」唉,果然天上不會掉免費的餡餅,三兩銀怕花沒了還得我貼,「聽好,定蒝水很深,閣主說怕你把自己賣了,意思是說怕你自找麻煩。
定蒝可以看做天下的縮影:世家宗門兩方瓜分大半,有些行業公會夾在中間,當牆邊草輪流倒。
定蒝正中央的驛館,是文明講道理的地方,由隴城李家掌握,不過你得換個名字。照協議講,我們太白李家不該在隴城兩百里內設據點,像我從不跟別人說我來自太白山。
南邊的文牙,主要由黎明宿衛和法外無情把持。它們都是八大宗門:武門的徒子徒孫,開鏢局跟抓懸賞的。那群肌肉棒子只知道一種辦事方式:一豎一橫,他站著、你躺著。別惹他們。
東北方的西門廟,比較多中立的行業公會跟散戶...別用那種表情看我,之所以叫西門廟是有緣故的。據說幾百年前,定蒝由大妖把持、要求村民每年獻上最漂亮的少女當作供品。後來一名姓西門的大俠剷除妖怪,大家蓋廟感謝他,不過選誰最漂亮的環節不但留著,還越做越大,變成定蒝的招牌。今年的選美祭剛好今晚舉辦,咱們早點搞定就帶你去看。
三個勢力,表面上相安無事一起混日子,背地裡你來我往天天捅刀子。世家和宗門高層實際掌握整個定蒝,城主不過是他們選出來的橡皮圖章:街道乾淨城主負責,街道命案別指望他。規矩跟法律約束屋子裡的你我,出去外頭,江湖的正義就是拳頭的正義,大家平日在外笑嘻嘻,是和氣生財,真要動手,連廚子都跟你拼命沒在客氣。所以,出古軒閣的大門,一切由我說話,你別開口。」
不知不覺,茶壺被我倒空了。解說得鉅細靡遺,是希望李洵搞清楚狀況。但看他一副專心到出神的樣子,我也不知道他吸收多少。反正只要這貨不開口,麻煩少一半。
另一半是他的儀態。
「自己割的?」我問他披風的破口,「還是你惹別人生氣?」
他簡明扼要講完他來定蒝路上的事。
我他媽傻了。
「你…你……你蹲下看?」
「是,那味道不尋常。」
「還拿樹枝戳?」
「必須的。」李洵非常嚴肅,「腸胃健康非常重要,我不能放著她不管。我看天象,近期不會下雨。假如她又碰巧沒水喝,野外脫水非常危險。」
「你可以……怎麼說,你應該…啊,天哪,我在想什麼。」李洵沒救了,閣主真不該只給我三兩銀。「你知道她是誰嗎?」
「不知道。」
「她是趙為青,定蒝紡紗公會會長的孫女,九龍護盟最傑出的弟子,定蒝新世代女俠的最佳代表。去年十六歲藝成,就拿下法外無情十年沒解決的懸賞,讓上千名的老獵人臉面無光。今年定蒝裡沒案子,她到城外剿匪,她的名號一路傳到遠在兩百里外的隴城。」
冷靜,鎮定,瞧他一副天塌下來給高個子擋的憨呆樣,搞得像是我做錯事?
「所以我錯了。」李洵點頭,「也對,大便是放鬆的時間,若有人突然跳出來,我也會被嚇到,下次見面我跟她道歉。」
「沒有人想大便給人看!」我的嗓門想必連躲在二樓書房的閣主也能聽到。
李洵一副恍然大悟、「您說的是」的樣子看著我。
在等我解釋嗎?
可以不要嗎?
「話題就此打住。你在外面,『大便』兩個字提都不准提,禁字。」趕緊扯點別的說,再給他糾結我一定氣瘋,「總之你穿這樣不行、絕對不行。難道你剛走過來,沒有人提醒你的穿著?」
「有。」李洵從另個披風口袋掏出兩文錢,「巷口的老頭子很關心我,塞給我零錢,叫我買好點的布遮。」
一大清早、巷口、老頭子?
「他是不是說話漏風,嗓子沙啞?」
「你怎麼知道?」
「他是瘌頭李,常在咱們附近要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