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起時他總會想起一個人,想起他潔白的手指,顫動的喉結。想起他用那雙如玉的手捧起食物,喉結上下滾動吞嚥時乞求的貪慾,彷彿永遠都無法滿足……他在腦中一遍遍重塑著他的面孔與形象,重塑著自己被菸草燻黃的指尖觸碰到他溫熱肌膚的觸感,與那張對著自己笑時,瞇成彎月的眼眸。
他總是在睡前重複著這近乎儀式的動作。一個人佇立在一片漆黑的落地窗前,星星落在地上成為了燈火,璀璨而美麗。然而在那萬千盞燈火中,總是少了一個人。
少了那個他一直惦記著,尋找的人。
手中的香菸飄出杳杳裊裊的煙持續上升,觸碰著泛黃的天花板。在這根菸熄滅後,他會回到現實,閉上眼睛,任由那些燈火在眼中留下絢爛的殘像,最後成為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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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晉睿注意李尚文很久了。每當上課聽不懂時,吵鬧被老師罰站時,自修沒有事情做時,他都會下意識轉過頭看一眼坐在自己斜後方的李尚文。
有時候對方會發現他的目光,一臉問號的看著他。有時候他會看到他低著頭認真讀書的模樣。當然更多時候他會衝著自己微笑,笑容中有著一種信賴,彷彿這是他們之間的一個小默契。
只要一有空,他就會與李尚文待在一起。下課休息時,午休吃飯時,放學回家時,不管周圍有沒有其他人與他們攀談,他們一定總是在一起的。
張晉睿逐漸發現李尚文很喜歡吃甜食,最喜歡喝的飲料是珍珠奶茶,而且每次都要多加五塊錢的珍珠,因為這樣喝起來比較有飽足感。
李尚文對珍珠奶茶的熱愛近乎瘋狂,每天放學喝一杯都還只是日常而已。以張晉睿知道的最高紀錄,他曾經一天喝完五杯珍珠奶茶。
他還記得發生這件事的那天是校慶,他們班上的大隊接力贏了全年級第一,參與的人每人都有一杯珍珠奶茶,老師請客。
張晉睿沒有喝自己的那杯,將它給了李尚文。之後又陸續有幾個同學基於各自不一的問題,也沒有領珍奶,剩下那三杯就全到了李尚文桌上。
空無一人的教室裡,陽光自透明的玻璃射入,散著氤氳的熱氣。飲料杯上黏滿了水珠,帶來一種清涼的感覺。但是最讓他覺得清涼的是李尚文由鎖骨一路蜿蜒,隱沒在衣物下的汗滴。
珍珠奶茶杯壁上的水珠在李尚文桌上擴散,他試著用手指抹開那些水漬,在桌上無意義的塗鴉:寫一些惡趣味的髒話,畫一些老師看到了會罵人的圖騰。
喝著珍珠奶茶的李尚文當然也看見了。他笑著將飲料放下,蓋在了他正在畫的圖畫上。
「你這樣畫不對啦。」
他抬眼看著他,「怎樣?」
李尚文的指尖沾著水珠,濕漉漉的在桌上跟著塗抹起來。
「你這邊應該畫長一點啊,三十公分知道嗎?」
「這樣喔?」他順著他抹出的軌跡,將指頭覆了上去,感覺碰觸到肌膚的水痕有一種曖昧的溫度,也許是當天的氣溫太高。
「你是要頂到肺嗎?」
兩人互看一眼嘻嘻哈哈的笑起來,將桌上那些猥褻的塗鴉抹除,只剩下一攤擴散的深色,緩緩蒸散著溫熱的水氣。
在那鬼使神差的一秒間,張晉睿腦中閃過了一個詭異的念頭。他無暇去管這樣的念頭到底有沒有來由,以及後果。當下順從著那個自心底深處浮現的願望,一點點向前傾著身體,直到觸碰到李尚文泛紅的雙頰,與柔軟的唇瓣……帶著熱度的吻接觸到了一陣沁心的冰涼,他才發現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
李尚文呆愣的看著他,既沒有對他口出惡言,也沒有對他拳腳相向。他們只是在明亮的陽光下看著彼此,耳邊有著熱鬧的人聲。
事後李尚文將桌上那五杯珍珠奶茶都喝光,而他們也交往了。
張晉睿一直覺得李尚文是一個好學生,屬於那種奉公守法的人。然而事實證明再怎麼奉公守法的人都會有放縱的時候,就像他吻了他,而他沒有推開他,還提議交往一樣。
在人們看得見的地方,李尚文是一個無可挑剔的資優生,所有的一切都是合乎規定,都是大家的表率。然而在他們兩人的祕密世界中,李尚文才是那個最瘋狂的人。
他會在無人的教室裡與自己接吻,如同鬣狗般以唇齒撕咬著自己。他會趁沒有人注意的空檔將手鑽進自己的短褲裡,像是塗鴉又像玩弄般的以指甲撫弄那細緻的肌膚,直到所有寒毛都因此戰慄,他才笑著收回手,對他露出一個微笑。
張晉睿總是沉溺在這樣的笑容中任他為所欲為。在他們倆人的世界裡,李尚文就是王,而張晉睿只是圍繞著他的僕從,心甘情願。
他總是想著自己究竟是怎麼與那個人走到這種關係的?就像是某種無法抗拒的命運性,他無法拒絕也無法逃離,也許早在兩人第一眼見面時,這一切就已經註定。
李尚文也曾與他討論過相似的問題。
「你說如果那時候我躲開了你的吻,我們還會交往嗎?」
他對這個問題總是不置可否的,因為沒有人能夠預料沒發生過的事情。就像是沒有人能夠改變過去一樣絕對。
李尚文總在補習班下課後偷偷摸摸的蹲在公園裡,用那台老舊的掀蓋式手機打給自己。每次通話的時間都很短,因為接近半夜的時刻,李尚文不能在外面逗留,他的母親時刻擔心著自己的兒子人生,就怕有一點汙點與意外。
「你有沒有想我?」
李尚文打電話來的第一句一定是這樣的。自從兩人確定關係後,張晉睿就沒有聽過其他的開頭。
「我超想你的。」
而張晉睿也一定會這樣回。那就是兩人之間的一種默契。他渴望他的思念,而他渴望被他渴望。
「那就好。我跟你說,明天英文小考的出題範圍我猜在第三十七頁。」
李尚文不愧是資優生的個性,即便是談戀愛也不忘記考試。他猜的考題範圍很準,每回考卷發下來後,總是能印證他的猜測,只是每回他跟他說時,他也從來沒有因此去複習那些範圍。
後來考券發下來時他總是想,如果當時他願意照著李尚文的範圍複習,他也許可以考得更好,就不用挨老師的罵跟同學的嘲笑了。
不過每一次的反省並沒有幫助張晉睿吸取教訓,他依然堅持著每一次從李尚文那裡接受考題猜測,每一次都不去讀的行為。
「但是我跟英文兩個人互相看不懂對方耶。」
其實李尚文也知道大多數時候即使提醒他考試範圍,也無法拯救他從後面數來的「前段」排名。
這時候李尚文會換一個話題,「星期日要不要出去?」
「去哪裡?」
「我想想……我跟媽說要去自修室看書。」
每每聽到這句話,張晉睿都失笑,「那你要去自修室嗎?」
這句話後李尚文也會笑起來,「當然不去。不是要一起出去玩嗎?」
看得見的規則內,李尚文的確是一個完美的人,不遲到不早退,不管大小考試總是名列前茅,帥氣的樣貌,優雅的儀容……但在那些看不見的地方,在那些無人可管束的地方,李尚文與自己是平等的。
他會欺騙父母與自己出門,會笑嘻嘻地與自己一同模仿著成年人抽菸的模樣。
在沒有大人的世界裡,他們是平等的,是互相依靠緊密綑綁在一起的,分享共同的秘密,也放肆同等的情感。
「那我們去電影院吧?」
唯一顯現出差異的,大概只有每次李尚文說要出去走走時,提供地點的都是自己。畢竟他在認識自己之前除了學校補習班回家外,生活軌跡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好啊!我還沒跟你一起看過電影,不知道明天上的是什麼片?」
其實電影院到底上什麼片張晉睿並不關心。起碼在他的想法中,靜坐在某個地方,安靜的做著某些事情的活動並不適合自己。比起在密閉的屋子裡做靜態活動,他更希望能在外面走動,在陽光下流汗,吹著風,伸展每日在教室上課時蜷縮起來的四肢。
不過他卻喜歡看李尚文坐著的樣子。他總是從斜前方的角度觀察著李尚文的坐姿,端正且優雅的,如同一尊極具藝術性的雕像。只是那樣的視角是有限的,總是只能見到那張低下去的臉龐,與他正面朝向自己,微微上挑的眼眉。
偶爾他也想試著從其他角度看看他。看看這個總是處處誘惑自己,卻又一臉無辜正直的人,想與他坐在一塊,看著他高挺的鼻梁如山,斧鑿那深邃的五官與俏麗的唇線。
如果有時間,他可以盯著李尚文的側臉什麼也不做看一下午,對他來說沉溺在那樣的風景中就是最好的去處。他的臉龐就是治癒他生活的靈藥,哪怕考試考差了,那怕在學校被責罵了,只要看見他的臉龐,一切都能夠消散。
他就只是想這樣,靜靜的看著他,一下午,在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在一個能讓李尚文脫離資優生這個包袱的地方。
「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星期日早上十點,我在巷口等你。」
「好,我們可以先去吃點東西。」
「你想吃什麼我可以先去買。」
「不知道,我們可以一起去,到時候在想。」
「好。那我要回家了。」
「嗯,回家路上小心。」
「明天見。」
他們的對話在這裡結束。掛上電話後的張晉睿躺在床上,看著手機裡面一排的通話紀錄,當中有三分之二都來自李尚文。不知怎麼的,這情景令他的心中有些欣喜,好像逐漸累積起的通話紀錄也代表了他們的關係,正朝向更穩固的方向。
長時間沒有動作的手機螢幕逐漸暗下,房間中沒有光,只有張晉睿一個人睜著發光的雙眼,直直的盯著天花板。就像是期望看見的未來近在眼前那樣,那樣美麗的想像如電影般在眼前舒展開來──那是他過分希冀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