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人家有個頗為古老的習俗──「中秋」這天必須全家一同祭拜月亮,且要與真正的親族歡聚、一同熱鬧熱鬧,不論簡約或奢華,但求誠心。但在家宴之前,約莫是九月初到十五前,京城裡稍微大戶一點的人家通常都會對外設「中秋宴」,廣邀各路親朋好友到家中一聚,以聯絡感情。
鎮北大將軍府這年的中秋宴定在九月十二,這是林祐嵐第一次親眼見識到大戶人家舉辦宴席的盛況。
「中秋宴」算是家中大宴,鎮北大將軍府大房掌家老爺馮保嘉在一個月前就已經敲定好了當日流程,老管家單叔更是早在三個月前就已對各式食材、器皿與當日節目做好了安排,務求讓中秋宴熱鬧又有趣。
至於當日的人員分配,下人們由單叔負責,要邀請哪些貴客們則是由當家的老爺、夫人一同安排,基本上尻的部分全部歸馮夫人余氏管,契跟凡子則全部由馮保嘉管。馮家雖然分三個房,但實際上嫡系的總人數不算多,因此每個人都必須參與,且每個人當日什麼時間點該做什麼,很早就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
也就是說,林祐嵐大約是在中秋宴的一個月前收到通知,知道自己要與二房老爺馮佰祥的長子馮孟琪一同迎接貴客。
林祐嵐誠惶誠恐,不知自己緣何能擔此大任,在被老爺囑咐完回房後,他第一時間就將這件事告訴了馮孟璘。馮孟璘聽了一愣,稍微思考了一下,很快就表示理解。
「大房的人不夠,找你去充數的吧。」
「咦?」
「只要是大宴,父親母親常常都會忙不過來,所以自我束髮後,中秋宴我都是跟琪哥一起接待賓客的。你應該是頂了我的位置。」
「可是,我就一個外姓的,打雜還可以,招待貴客不合適吧?」
「唔,父親怎麼跟你說的?」
「老爺說,反正若有人問,就推託說我是馮老將軍母親娘家的遠房外甥,來依親的就好……」
「就照父親說的做吧。」
「真的可行嗎?」
「不然你想怎麼辦?」
馮孟璘當時餓得要死,為了等林祐嵐回來一起吃飯,他硬是比平常的晚飯時間還多等了整整兩刻,因此回話回得十分不耐煩。但林祐嵐沒有像平時一樣回嘴,只是默默幫馮孟璘盛了飯,又默默一口、一口餵他吃。直到馮孟璘終於吃飽了,他才發現林祐嵐似乎是真的在為突來的「中秋宴」任務感到緊張。
馮孟璘想了想,反正他這堂哥是個愛交朋友的,索性隔日就讓人請來馮孟琪到自己的書房一聚,想說先幫林祐嵐引介。但他沒想到的是,馮孟琪和林祐嵐雖然此前只在沖喜宴上匆匆見過一面,但實際深入認識、相處後,竟一見如故,聊得一發不可收拾。這讓在一旁的他越聽臉越臭,偏偏他看不見、行動又不便,只能一句話都插不上地在一旁乾聽了許久,最後才終於受不了喊了小戈來,讓他把自己送回房休息。
從那之後,馮孟琪以「討論中秋宴事宜」為由,時不時就會來找林祐嵐小聊兩句,但馮孟璘其實不懂他們到底有什麼好討論的。首先,「迎接賓客」說來好聽,但其實就是寒暄兩句後、把人帶到宴席的座位上而已。其次,畢竟林祐嵐是新來的,不可能認得馮家的親戚朋友,所以中秋宴當天一定是由琪哥主導接待,林祐嵐在一旁看狀況協助即可。但腿長在琪哥身上,嘴長在林祐嵐身上,且他馮孟璘也幹不出無緣無故閉門謝客的事情來,只好一個人默默地生悶氣。這也弄得屢屢被他遷怒的林祐嵐一頭霧水,次數多了連他也跟著不太高興。
終於,到了中秋宴當天。
賓客們一向是會在傍晚時陸續抵達,而宴席入夜才開始,但這日林祐嵐緊張得早早就起床了,同住的馮孟璘一聽到他下床洗漱的聲音,便也跟著渾渾噩噩地坐了起來。馮孟璘院子裡一半以上的奴僕們在天還沒亮時,就已被叫去幫忙準備宴席了,林祐嵐則是一直陪著馮孟璘直到用完午餐,離開前仔細交代留守的小干要好好守著馮少爺後,才在馮孟璘的嫌棄聲中整了整衣裝,跟著來接他的琪哥一起離開。
於林祐嵐來說,這是他從未見過的大場面。
林祐嵐並不是沒見過人數更多、場面更紛雜的場面,但那些記憶裡的場景,都是混雜著各種各地的口音、或香或臭或勾人的氣味、交談叫賣或是抱怨的聲音及濃濃市井氣的熱鬧氛圍。相較之下,將軍府的「中秋宴」井然有序,前庭接待處的氣氛熱絡但卻不會吵雜,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往來的賓客間大多帶有一種一般庶民模仿不來的富貴氣,彷彿渾身罩著金光。且所有賓客之間都有種令他覺得「這群人好像」的優雅談吐,縱然有些是嗓門大了點、說話俗了點的兵部和軍營中人,給他的感覺也都與眾不同。林祐嵐不確定這些觀察是不是源自於自己的自卑心作祟,但剛開始感受到這些時,他是真的有點怯了。
賓客抵達的先後順序畢竟無法完全按照預期,即便老爺已經安排了好幾組馮家人在前庭接待,在每組賓客進門後都會與接待人先寒暄好一陣子的狀況下,還是有點忙不過來。林祐嵐只有機會在剛開始站出去時稍微怯了那麼一下,之後就都必須全身心投入,完全沒有空隙。在他與馮孟琪接待的賓客中,幾乎所有的賓客在與琪哥寒暄完之後,都會對林祐嵐的身分表示好奇與困惑,但那種好奇與打量幾乎都是有禮的、或是表面上有禮的,林祐嵐便微笑著壓下忐忑,模仿著琪哥的樣子,盡量平穩地打招呼,並在琪哥的引介下小心翼翼地自報提前串通好的家門。
跟在馮孟琪身邊接待了幾位賓客後,默默聽他如何和他們說話,林祐嵐才漸漸在觀察中稍稍明瞭,大戶人家的孩子在對外的行止應對上都該是怎麼樣的。到後來時間接近開席,踩著時間抵達的賓客越來越多,前庭的人實在忙不過來,這使得林祐嵐不得不離開馮孟琪,讓馮孟琪在原地與下一組賓客寒暄,他則自立自強地往返前廳與宴會場地,擔任將賓客引入席的任務。漸漸地,林祐嵐也沒空再去想自己那久違的怯懦。
唯一令林祐嵐感到奇怪的是一行五人的賓客。
那似乎是一對夫婦帶著其父並一雙兒女,一行人衣著鮮亮,後面還帶著不少捧著禮物的奴僕。尷尬的是,他們剛開始連前庭都進不來,因為拿不出鎮北大將軍府的請帖。當下一行人中的壯年男子先是在門口和門衛好聲好氣地談了半天,發現門衛還是不放行後,其中年紀最長的老者便推開男子,自己跟門衛理論。他們多次來回討論未果,老者當即便大聲嚷了起來,指定要馮保嘉親自出來接,說自己是馮老將軍昔日戰友,他們怎可對老戰友翻臉不認人。
林祐嵐就是在老者大吼時注意到他們的,同樣被驚嚇到的馮孟琪也是被唬得一愣。他似乎是認得那位老者,反應過來後,他馬上親自入內去請馮老爺,幸好馮老爺在老者繼續罵得更難聽之前就趕了出來。他笑著與老者交談了半晌,才匆匆親自引他們入席。
那行人路過前庭時,不知怎麼地,林祐嵐突然注意到走在最後面的那位少女。他猜她大概是尻,所以臉上戴著連一般女子也少戴的面紗,而且天氣明明才剛要轉涼,她身上卻已包裹得幾乎密不透風。當時林祐嵐站得比較近,與他們擦肩而過時,他甚至還能聞到些許少女身上的味道,她的衣物上像是要刻意壓住身上什麼氣味似的,薰滿了香料的味道。他同時也注意到少女似乎身體不是很好,走路的動作與速度格外緩慢。
林祐嵐後來才知道,那是宋左將軍一家,老將軍宋慶帶著兒子夫妻並孫子孫女一同來赴宴。
而幾乎所有馮家人都對那位少女的身分心知肚明,除了他。
◆◇◆
馮家中秋宴的目的是讓親友同樂,所以一向是安排凡子、尻、契三者同席的,也方便讓所有人都能欣賞到表演,只是通常會在凡子、尻兩者的席次與契之間隔一道長長掛著的、若隱若現的隔簾。
今年的簾子是余氏親自挑選、設計並盯著做的,花梨木雕的隔簾遠看樸素,近看才能發現它的巧妙之處。它是由一整片完整的梨花木雕成的,細工在於其中層層疊疊的通風口,使得整片簾子呈現柔軟而彈性的模樣,視覺上有阻隔的效果,同時聲音卻完全可以穿透,使得簾內外的交談、聲響完全不會受到阻礙。而且梨花木是上好的木材,微風吹過簾子的空隙時總能滿室馨香,令滿室賓客神往。
張氏帶著宋芸茜走進來時,余氏不免愣了一下,才裝作要跟右手邊驃騎將軍夫人林氏說話,刻意別開了臉。但張氏像是沒有看到似的,帶著女兒直直朝著她走了過來,臉上還帶著笑,靜靜站在一旁等余氏跟林氏說完話,才掐著時間開口。
「余姐、林姐,許久未見,趁著中秋宴,我帶著茜兒來湊個熱鬧。茜兒,給你余伯母、林伯母問好。」
「余伯母好,林伯母好。」
「哎,好久不見。」
「哎。張妹妹,我不是聽說茜兒近來身體不好、連床都下不了嗎?夫君都跟我說了,咱倆家又不是不熟,今年讓您們好好休息,怎麼就這麼客氣還趕過來呢?」
「其實我們茜兒身體也好得差不多了,想說應該帶她出來散散心,總悶著也不好……」
余氏的臉色淡淡,連看一眼宋芸茜都沒有,只是靜靜聽張氏說完,便招了招手讓貼身侍女過來,把她們母女二人引入席。張氏帶著女兒福了福,直起身才發現侍女要將她們引向最靠裡面、最遠的位置,她愣了愣,又仔細看了看余氏坐的這桌,才猛然發現位置早就全都被坐滿了。她稍微頓了頓,才帶著女兒跟著侍女離開。
宋家和馮家自很久以前開始就一直往來親密,談定了娃娃親之後就更是親得像是一家。如今日這種宛若「發配邊疆」的待遇,張氏和宋芸茜可以說是從來也沒有受過。
明明以往都會特意為她們留位置的……張氏不用細看就知道,走到位置上的這一路,周圍不知道有多少人裝作若無其事地聊天,實際上是在盯著自己和女兒看笑話。她面上禮貌笑著,手上卻拉緊了女兒的手,心底不住暗恨夫君和公公做的蠢事,卻又無可奈何。
和張氏母女同桌的大多是她們不算熟悉的尻,但人家顯然是熟識的,自成一群地聊著張氏母女插不上的話題,可即使張氏努力找時機跟著回了幾句,人家也只是笑笑,未必每句都理。而東道主馮家為了周道地照顧賓客們,每桌至少都會安排一位馮家人招待,這桌坐鎮的馮家尻子是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婦人,但也只是看著和善,面對張氏母女有意親近的搭話,態度也說不上太好。
宋芸茜見母親臉色漸漸地幾乎要崩不住,只能安慰地拉住她的手輕拍,再替她夾菜,輕聲讓母親既然來了就不要浪費機會,畢竟馮大將軍府的這桌宴席可是外面千金難求的佳餚。
「芸茜!芸茜!」
宋芸茜突然聽見有人在喚她,抬頭一看才發現是好友李宴,在不遠處的位置上向她招手,還大動作指了指自己身邊的空位,示意她過去。張氏也注意到了李師爺家的小兒子,便笑著對他點了點頭,而後拍拍女兒的肩膀,讓她盡管去找朋友聊聊,不用擔心她。宋芸茜掙扎了半晌,還是依著自己的心意去了。
「我還以為妳今日不會來了!上次我去妳家找妳還沒見著,阿姨不是說妳還下不了床嗎?」
「本來就沒什麼事,是父親、母親太緊張了。」
「沒事就好,不然我看阿姨也不會帶妳來。」
「是我求母親帶上我的。父親本來不想讓我來……」
「……妳是不是,想見『他』?」
宋芸茜沒說話,也不敢對上李宴詢問的眼神,只是掩飾地垂下眼睛,默默夾了口菜放入口中。李宴瞪了她幾眼,見她動作緩慢且看起來心不在焉,覺得她明明就是心存僥倖、又有意躲避這個話題,心下只覺得恨鐵不成鋼,不懂好友怎麼就如此執迷不悟。
既然宋家、馮家的事已至此,有轉圜的餘地當然最好,但若是再無機會,未出閣的尻子也實在不該這樣自己來讓人看笑話。李宴不懂宋家人在想什麼,也不懂宋芸茜腦筋怎麼就轉不過彎,但坐在人群之中實在不好討論這麼私密的話題,李宴只好壓下自己罵宋芸茜的衝動,只先低聲念了兩句。
「不用想了,他一個病人,將軍府怎麼可能讓他出來見客?還不如抬頭看月亮呢,至少月亮一定會出現,還漂亮!」
「我沒想……」
「妳有。」
李宴嘴上不饒人,一雙眼還時不時瞪向宋芸茜,但手上很溫柔地親自替她剝了兩支蟹腿,再略顯粗暴地塞入她碗裡。宋芸茜只能討好地對他笑笑,即使胃裡其實不太舒服,她還是夾起蟹腿吃了個乾淨。
她這幾日隱瞞父母自己身體的狀況,讓他們以為自己一切安好,就是為了換取走進這裡的機會。這可能是她最後的機會了,絕對不能功虧一簣。
有朋友陪著,偶爾聊天、偶爾吃兩口飯,宋芸茜的時間也不算難熬。但等李宴終於吃飽,兩人身邊也只剩零星幾位還在慢慢吃,馮家的眾奴僕早已引導大部分的貴客們往庭院裡賞月去了。李宴的母親已先一步離席,就連張氏也趁著向庭院移動的時候找到相熟的朋友,早早地離席了。於是李宴便勾著宋芸茜的手,慢慢地向外走。
京裡人大多聽過馮家人寵妻的名聲,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府裡的庭院。
作為家中經濟支柱,尻和凡子大多長時間都在外打拼,尤其是世代從軍的家族,家裡修整得再漂亮、再舒適,其實大都是為了妻兒,因此不常有人會願意花如此大的力氣和金錢在整修家中庭院上。但馮家就不一樣了,將家中移步換景的庭院修得比誰家都美,尤其馮老將軍自己的院落,外人雖大多不得見其真容,但那可是最有名的。可馮家畢竟不是每個院落都能像馮老將軍的那樣,於是馮家各房便一同出資,找時間整理了外院的庭園,且每年維修,每房都可使用。而像中秋宴這樣的大宴時,就會轉為招待賓客之處。
李宴和宋芸茜抵達時,院裡的人們已經三三兩兩聚成了一小群、一小群。庭院裡已無用餐時隔著的那層簾子,但大部分未婚的尻和契仍自覺地站在庭院最遠的兩側,只有已婚者和凡子在中間自由而肆意地漫步。當然,也有極少數刻意想互相親近的未婚尻、契,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是被允許有禮地接近、問候的。
宋芸茜記得,她及笄那年的中秋宴,馮孟璘曾經為她跨過一整個庭院,只為了給她送了一支好看的簪子。
她記得他的眼睛有種銳利的美,光看著就令她忘了呼吸。
在刻意的找尋下,李宴沒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人群中的宋家人,此時他們的處境似乎較用餐時好一點,尤其是宋芸茜的哥哥,正被一群年齡相仿的契給包圍著說話。李宴於是帶著宋芸茜朝著張氏的方向前進,但走出了好幾步的距離才發現,身邊的好友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了腳步。他覺得莫名,喊了身後愣愣的宋芸茜好幾聲,見她仍沒有反應,只好走回去拉她袖子。
沒想到卻被宋芸茜甩開。
「李宴,你先去找阿姨吧,我去方便一下。」
「咦?妳不舒服嗎?要不我陪……」
「不用了,你已經陪我夠久了,去陪陪你的母親吧,實在不好整晚都讓阿姨自己一個人。我等下回來,也該去找我母親了。」
「我媽恨不得我不要去吵她,我還是陪妳……」
「李宴,沒事的。」
「可是……」
宋芸茜還是堅持不讓李宴陪,李宴猶豫半天,也不好不管好友的意願,只好妥協地招來一位後在一旁的馮家僕婦,讓她給宋芸茜帶路,並要她好好送她回來。
李宴看著宋芸茜走遠,直到她的身影轉入拐角,消失在視線中。他決定等宋芸茜回來,再好好地找個人少的角落,細細地跟失聯許久的她聊聊。至少一定要跟她通個氣,讓她知道京中近來的各種傳聞,尤其是跟她和馮孟璘有關的流言蜚語。
放棄最好、堅持也罷,或許困難、又或許順遂。
他是多麼希望好友可以好好看清自己眼前的路。
◆◇◆
太安靜了。
馮孟璘煩躁地扭了扭脖子,並沒有意識到這已是短短半個時辰內,他第五次這麼想了。
長輩們大多愛清靜,所以馮家晚輩們的院子大多離前院較近,將靠內的、清幽的處所讓給長輩們。而馮孟璘畢竟是大房長孫,個人的院落是緊挨著長輩們的,正好處於離前院稍遠、但又能不時聽到點動靜的距離。雖然他從軍後就較少回京,但馮孟璘以往還是很滿意這個距離的。
可今年馮家中秋宴當晚,前院的聲響早早便隨著風一陣、一陣地吹入馮孟璘的院子,雖然聽不清細節,但卻有些惱人。他其實不想聽,但奈何不了習武之人耳聰目明……如今他目不明,耳朵卻不顧他的意願聽得更遠、更清晰,這令他莫名地感到不快。
「少爺,該用晚飯了。」
「你幫我把東西放著就行。」
「少爺,讓小的服侍您……」
「不需要,你放著就好,我自己可以。」
「可是林公子吩咐說要……」
「我說,閉嘴,滾!」
「是、是!」
小干膽子較小、又有點笨,被馮孟璘大聲斥責,就嚇得不敢多說話,趕緊幫少爺把晚飯跟餐具等物品放好,然後就這樣呆呆站到一旁乾等。馮孟璘哼了一聲,才剛想伸手想拿碗,沒想到右手一伸就摸到了盛著熱湯的大碗,指尖突然被燙得無聲倒吸一口涼氣。他礙於面子只能皺著眉裝沒事,手卻馬上在半空中硬生生轉向了旁邊,終於胡亂摸到了筷子,便若無其事地抓了起來,假裝自己本來就是要拿筷子。
嘖,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好不容易捧起了碗,馮孟璘小心翼翼地抓著距離,揮空了幾次後,才終於感覺到筷子尖上輕輕承載了輕若羽毛的重量──他總算成功夾起一口飯。馮孟璘頓時滿心歡喜,微微張嘴正想趁勢把米飯放入口中,卻發現筷子尖端直接刺到了自己的人中,筷子上小小一口的米飯也隨之從側面滑落,似乎是落到了衣服上。
「少爺……」
小干小心翼翼地開口,試圖想問少爺是否需要幫忙,但馮孟璘完全不理他,繼續自顧自地夾起第二口飯。這次,他的動作比上次更慢、更小心,才終於成功將飯放入口中。好不容易又成功吃了幾口飯,馮孟璘才終於滿意地暫時放下碗筷,主動讓小干幫他夾菜到碗裡,這樣可以省不少力氣。
馮孟璘雖然不能參加中秋宴,但家人時刻惦記著他,便也給他精挑細選準備了些適合他吃的食物,讓他也能享用。雖然見不到佳餚的模樣,但在黑暗中胡亂吞入口時,馮孟璘也能辨認出鮮美的蟹肉味、淋在飯上濃郁的蟹黃、清爽的菜葉味和爽脆的蓮藕口感等等,這些是他打生病以來就很少能被允許嘗到的美味,吃著吃著,剛開始的不快也漸漸散去。
可彼方熱鬧、此方冷清,聽在耳裡的巨大差異終究還是使馮孟璘再度鬱鬱。明明省去了人多嘴雜的應酬麻煩,也省去了硬撐著身體待客的疲倦,但莫名的孤獨感卻令剛才入口的美味也顯得空虛。胡思亂想中,馮孟璘只囫圇吃了個半飽,就讓小干把晚飯給撤了。等東西都撤走了,馮孟璘才突然發現窗外傳來的人聲更大了,他仔細側耳聽,才猛然想起此時應該正是用餐完畢後,眾人移步庭院的賞月時間。
馮孟璘突然想起了林祐嵐。
他總覺得他此時應該正被眾人拱在中央問話,琪哥應該會和他一塊兒站著,也許會幫他擋掉一些過分的問題……
馮孟璘頓時覺得,自己這樣為了一頓飯沾沾自喜的樣子,還真沒意思。
小干整理完房裡的環境,本來想照著林祐嵐的吩咐,給少爺唸長春書坊新刊的中秋故事集解悶,沒想到他才剛拿起書,馮孟璘就讓他給自己梳洗更衣,說想休息了。小干試圖告訴馮孟璘剛吃飽就躺下容易腹痛,但少爺也不知怎麼了,脾氣突然上來了,就是不願意聽勸,只讓小干先出去,吩咐除了恰好輪值守衛的奴僕外,其餘庭院中的奴僕都可各自休息或出去玩。
小干試著再勸但仍徒勞,只好照辦。院中剩下的奴僕本就不多,眾人一聽是少爺恩典,躊躇了一會兒,也就開開心心地領了。小干讓人把院中的燈提早熄了,再回房服侍少爺睡下,最後一個人在少爺房間的外間尋了處地坐下,靜靜地透過繁複的窗欄,抬頭看著幾乎已是正圓的月亮。
他聽著少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聲響,彷彿回到了林祐嵐住進來之前的時候,最後才終於漸漸平息,只剩下微微的呼吸聲。小干聽著聽著,從擔憂到放空,他也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漸漸地背貼著牆,頭也一點、一點地頓著,直到身體歪到一側靠在櫃子上,終於忍不住閉起眼睛。
打瞌睡的小干沒發現,此時少爺房間外間的門被悄悄推開了一個縫,又悄悄被闔上。
原本庭院的主人睡了以後,為了安全起見,不只庭院門口會落鎖,就連睡房的門也會由值夜的奴僕落鎖,直至隔日清晨奴僕們開始工作時,才會再開。但今日馮孟璘睡得早,又為了給頂了自己位置出去應酬的林祐嵐留門,所以吩咐小干都先不要鎖,以方便林祐嵐回來。
小干沒料到自己只是閉上眼、再睜眼的瞬間,迎接他的竟是馮孟璘的怒吼。
「小干!小干!」
「璘哥,你聽我說…真的不是我不願意,我一直想嫁給你的!」
「咦?妳、妳……放手!妳怎麼進來的!?怎麼會在這裡!?」
「我好不容易才能進來…我好苦…嗚嗚…璘哥你不要喊,你聽我說,我真的……」
「小干?小干!來人!還有誰?快點!」
「啊!璘哥、璘哥…不要走,不要走!璘哥,拜託你,我真的……」
「宋芸茜!妳放開!該死的!小干你跑哪去!?來人,快啊!!」
小干恍恍惚惚愣了一下,才終於反應過來,慌慌張張用力推開裡間的門,衝了進去。
他一眼便看見黑暗中馮孟璘已跌到床下,早已熄燈的房裡突然出現了一位大聲哭喊的少女,正哭著拼命拉住馮孟璘的腿,而馮孟璘正驚恐地拼命往前爬,試圖擺脫她。小干連忙衝上擋在女子和少爺之間,用力將女子向後推,讓她主動放開手,還少爺的腳自由。
「少爺,沒事吧?喂,妳誰!怎麼進來的?」
小干乾脆地抱起少爺向後退,一邊警覺地觀察跌坐在地上的少女。
今夜的月光很亮,小干來不及點燈,只能就著透窗而入的月光趁著空隙察看馮孟璘的狀況。他睡前才整齊敷在眼上的紗布與膏藥在掙扎中亂成一團,且在推拉中凌亂倒地爬行的衣服已沾了不少灰,而下巴、手掌等處看起來也有不少擦傷。
小干被嚇得不行,腦袋一片混亂。
「小干,愣著幹嘛!快帶我出去,出去喊宋家的人來,她是宋家的尻……」
「不行!璘哥!不要喊人!」
「快!小干!」
「嗚嗚!璘哥!為什麼要喊人?只要、只要我們……」
「宋芸茜妳閉嘴!亂講什麼!還不趁現在快走!」
「不!璘哥,璘哥你聽我的,我就快……」
少女喘著氣再度站了起來,她哭到聲音都啞了,外表看著挺柔弱的,但實際上再次衝上前想拉馮孟璘的力氣卻異常地大。她甚至差點把小干撞翻,幾度已經扯住了馮孟璘的衣服,幾乎是差一點就要把馮孟璘拉著向後倒。這使得小干不得不放棄抱著馮孟璘離開的計畫,轉而全力攔住狂亂的少女,卻又礙著她是尻而不太敢胡亂拉扯,怕傷了她。
「只要我們成了……嗚嗚嗚…他們就不會再……」
「少爺!我攔著她,您先摸著牆慢慢走!外頭應該有人才對,您多喊喊!今夜守門的是趙大娘!」
「該死的!為什麼這麼大動靜還沒有人!來人、快來人!趙大娘!!」
馮孟璘一邊不斷地喊著,此時不何時宜地又想起林祐嵐。幸好林祐嵐有帶著他練習走路,否則現在他就算是想跑,可能也得用爬的。正緊張的此刻,馮孟璘忽然覺得自己的腿能站了、甚至有可以小跑的感覺,他努力摸著牆向前走,努力分辨遠方人聲鼎沸處的方向,以及隱隱約約似乎有光的地方,拚了命地想加速前進。他似乎弄倒了不少東西,也磕磕碰碰跌了幾次,但他不敢停下,因為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何時開始,馮孟璘發現自己越來越沒有力氣,甚至走個幾步就開始忍不住喘,頭也陣陣暈眩。當他終於真的再沒有更多的力氣,受不了地跌坐在地上時,他才發現自己身上不知不覺已流了好多的汗,而剛才還能靈活移動的雙腳此時正宛若受到千刀萬剮地割,痛到他無法動彈。
此時,有一股從剛剛開始就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香氣,像是瞬間勝放的花朵般,突然放大了好幾倍,且像是故意要顯擺似地,直直朝馮孟璘的鼻腔裡炸開。
這股追著他而來的味道勾著馮孟璘,讓他本能地想循香靠近。
在理智與本能的掙扎間,馮孟璘突然感受到身體深處湧出一股高熱,正用力地衝向頭頂和四肢。它不但令他今夜被過度使用的雙腿劇烈抽痛,也令他本來就只能看見微弱光線的雙眼前猛然一黑。
然後,馮孟璘就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