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完結小說】模仿

我的爺爺在一棟社區大樓當警衛，由於每天中午十二點放學家裡都沒人，我又不想和其他小朋友一樣去上安親班，爸爸媽媽便叫我放學後都去找爺爺，在爺爺那裡待到晚上六點他們來接我回家。爺爺很慈愛，對我極好，因此我常懷疑，爺爺真的能勝任警衛這份工作嗎？警衛的工作是保護好社區的住戶，爺爺人這麼好，遇到壞人怎麼辦？爺爺應付的了嗎？

總之，每天放學我都來爺爺工作的社區大樓，這裡離學校近，走路幾分鐘就到了。我會待在警衛室，吃著爺爺替我準備的便當，飯後，我會坐在爺爺腿上，跟他一起盯著大門，看著社區住戶進進出出。爺爺會跟他們打招呼、聊天，久而久之，社區大部分的住戶我都認識了─連同那些沒見過的居民，這都多虧了愛聚在中庭聊天的奶奶們。社區中庭每天都會聚著一大群奶奶，坐在那聊天，聊天內容包羅萬象，她們可以從哪個政黨又做不好聊到哪一家的夫妻吵架正在鬧離婚，我在一旁聽著聽著，漸漸熟悉社區的八卦，誰住在哪棟幾樓，我多半都答得上來。

除了這些愛聊是非的奶奶，還有許多學齡前的孩子，他們會在中庭騎腳踏車、玩遊戲，雖然我才小學四年級，但在這些孩子眼中，我已是個大哥哥，他們常圍著我要我陪他們玩、說故事給他們聽，我都會照做，一方面打發時間，一方面也覺得有趣。有時我會坐在社區的椅子上，望著人們來來去去，看送貨員又給哪一家送貨、哪一家東西又壞了，正請了水電工來家裡、哪一家又訂了新的傢俱，工人為了送到家門口，正在等電梯。

同學問我放學後都在幹嘛，我說陪爺爺上班，他們問那要幹嘛，我說坐著看人們走來走去，同學笑問，好無聊，這有什麼好看的。我不以為意，我喜歡看人，應該說，我喜歡觀察人，看哪家的孩子又比昨天長高長胖了多少，哪位先生又換了新髮型，哪位小姐又戴了新首飾。我在社區跟著爺爺上班的日子雖稱不上精彩充實，卻也過的簡單快樂。

眾多住戶中，我最喜歡看的是一對祖孫─阿徹和他的爺爺。

阿徹和我一樣，都是正在讀小學四年級的男孩，這讓我覺得我們相處起來很舒服，加上阿徹跟爺爺，和我和爺爺一樣，都是祖孫倆，更讓我覺得我們很像，理應當好朋友。

阿徹只和爺爺住，他的爸爸媽媽住在別的地方。阿徹很活潑，每次見到我都和我說個不停，也會拿新買的玩具借我玩，或是跟我分享他又在哪裡發現了什麼新的小天地，能當作我們的秘密基地。阿徹爺爺和爺爺一樣慈愛，看到我總是笑容滿面，雖然阿徹常跟我說，他爺爺很囉嗦，很愛碎碎唸，他說這話時也不降低音量，阿徹爺爺在一旁全聽了進去：

「噓！你剛才說的，你爺爺全聽到了啊！」我提醒阿徹。

「沒關係！這是事實！我當著爺爺的面也說！」阿徹得意，馬上就被阿徹爺爺追著打。其他看熱鬧的鄰居則是在旁笑成一團。

這是阿徹與阿徹爺爺的日常，阿徹愛說阿徹爺爺的缺點，阿徹爺爺就會生氣的追打他，而其他人則在一旁看笑話。阿徹好像很享受這樣的相處模式，他喜歡吸引眾人的目光。每當阿徹開始說爺爺的笑話，社區住戶都會圍過來看，加上阿徹擅長搞笑，總會把事情說的誇大滑稽，眾人都覺有趣，都很欣賞阿徹的表演，阿徹對此也沾沾自喜。不過，阿徹爺爺跟阿徹不同，他似乎不喜歡引起注意，每當阿徹開始說他，阿徹爺爺都會急著推推阿徹，想要制止他，但阿徹不聽，老是越說越故意，越說越誇張，等阿徹爺爺開始拍打他，他就跑給爺爺追。

起初，阿徹只喜歡到處說阿徹爺爺的不是，久而久之，他發現社區住戶們都聽的津津有味，便開始模仿阿徹爺爺在家的樣子：

「我爺爺超喜歡塑膠袋的，什麼都要用塑膠袋裝起來，家裡堆的一包一包，全是塑膠袋，要找什麼都找不到，還得一袋一袋打開來看...我都說爺爺是塑膠袋成癮者...」

「我如果叫爺爺別唸了，爺爺就會這樣，」說著模仿阿徹爺爺的表情，「我為什麼得閉嘴？」引來眾人一陣捧腹大笑。

「我說爺爺雜唸，爺爺就會說：「說一句就叫作百唸！那說兩句呢？不就叫千唸？」拜託！爺爺怎麼可能有只唸一句兩句的時候，都會像機關槍一樣，嘟嘟嘟！連珠炮環，從嘴裡發射子彈！」說著學機關槍的聲音，大家看了又笑得人仰馬翻。

「爺爺很喜歡省一些不必要的空間，例如冰箱，我們祖孫倆又沒多少東西，冰箱很空，我把吃不完的剩菜冰起來，打算隔天吃，爺爺就會堅持把那盤剩菜用另一個新的、較小的盤子裝起來，覺得這樣省空間，但冰箱那麼空，他省的空間根本用不到，也不必省。反而還要因為這樣多洗一個盤子，不是更浪費水嗎？我都稱爺爺這招叫「假節省的大盤換小盤」」說完開始模仿「假節省大盤換小盤的動作」。

每當阿徹開始表演，就會吸引許多圍觀的人，阿徹很喜歡這樣，他喜歡表演，喜歡引人注目。但阿徹爺爺好像不喜歡這樣，他個性比較害羞，每當眾人圍著阿徹看他模仿阿徹爺爺的樣子，阿徹爺爺在一旁便會顯得很困窘。

我看著，有時會跟阿徹說：「你這樣學你爺爺沒關係嗎？你爺爺不會生氣嗎？」

只要我這樣問，阿徹都會說：「放心吧！我跟爺爺開玩笑呢！爺爺不會生氣，他很愛我的！」

聽阿徹這麼一說，我便放心了。畢竟阿徹爺爺跟我爺爺一樣，都是很慈愛的老爺爺。

阿徹每天在鄰居面前模仿阿徹爺爺的一舉一動，隨著時間一長，熟能生巧，阿徹將爺爺的言行舉止學的無一不像，無論是聲音還是肢體語言。有人覺得有趣，便建議阿徹，可以打扮成阿徹爺爺的樣子模仿阿徹爺爺，讓大家猜一猜，誰是阿徹，誰是阿徹爺爺。阿徹一聽，眼睛亮了起來，躍躍欲試，雖然一旁的阿徹爺爺看來頗不情願。之後，阿徹打扮成阿徹爺爺的模樣出現在眾人眼前，兩人站在一起，如雙胞胎一樣，完全分不出來誰是誰，更不用說是祖孫倆了。

「好厲害啊！阿徹！」鄰居讚嘆，拍著阿徹的肩。

「哈哈！叔叔，我在這！你拍的是我爺爺！」阿徹笑。

原來鄰居叔叔將阿徹爺爺認成了阿徹，正拍著阿徹爺爺的肩。

「啊？是嗎...」鄰居叔叔趕緊將手收回，「抱歉啊！阿徹爺爺。你們兩個實在太像了，我一時搞不清楚...」

「真的很像嗎？！」阿徹興奮，「我從以前就很擅長模仿，我的夢想是當一個模仿搞笑藝人！」

「真的嗎？！那你很有天份嘛！」

「是啊！勤於練習，以後一定會很有前途的！」

「加油啊！阿徹！將來等你功成名就，可別忘了我們啊！」

鄰居們讚嘆阿徹的表演，都對他有朝一日能成為諧星寄予厚望。我也很替阿徹高興，他不僅擅長表演，也很有人格魅力，他一出現就能帶動氣氛，吸引目光。而阿徹爺爺會在一旁看著阿徹，露出一種他人難以讀懂的眼神，感覺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放空，好像他的靈魂已經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只剩下他的軀殼站在這裡。我想，阿徹爺爺是在想像阿徹以後功成名就的日子吧！到時候，阿徹會帶著他爺爺一起搬到很棒的地方...

「等我長大賺了錢，我要帶爺爺搬離這裡，住漂亮的大房子...」阿徹跟我說。

「你想搬家？你不喜歡這裡嗎？」我問。

阿徹搖頭，「是爺爺不喜歡。爺爺不喜歡住在這麼多人的地方，一舉一動都像被監視著。你看，中庭不是老坐著一排奶奶嗎？每當有人經過，她們都會緊盯著不放，好像光用瞪的，她們就能將人的靈魂吸過來...偷偷告訴你，我覺得她們不是一般的老太婆，是老巫婆，她們每天這樣盯著人看，其實是在吸人的靈魂、人的精力，等吸夠了，她們就會變回年輕的樣子。」

「...真的假的...」我半信半疑。

因為我和阿徹同齡，也都跟爺爺特別親近，所以我跟阿徹特別要好。我們常一起聊天，他會像這樣，把他認為是「機密」的事情偷偷告訴我，有時，也會分享他家裡的秘密給我聽。

「所以我想搬家，我不想跟巫婆住在一起，好險你不住這裡...」

其實我不認為她們是巫婆，她們只是喜歡觀察人而已，就跟我一樣，我也喜歡盯著人看，我可不是巫婆。

我繼續問：「你剛才說你爺爺不喜歡這裡，是因為那群巫婆嗎？」

阿徹：「也不全是...爺爺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住這裡是爸爸媽媽安排的...」

我：「你爸爸媽媽沒跟你們住不是嗎？」

阿徹點頭，左看右看，低聲說：「偷偷告訴你...我爸爸媽媽不喜歡爺爺，所以不要跟爺爺住在一起，他們覺得爺爺很嘮叨...媽媽有時會說爺爺是神經病...但我知道不是的，爺爺雖然很愛碎碎唸，又管很多，但其實很愛我的，我知道。所以，等我以後賺了錢，要在空曠沒什麼人的地方買大房子，只有我跟爺爺住在一起。你不要跟我爺爺說喔！我要給他驚喜，這是我的秘密。」

我點頭：「你爺爺不喜歡人多...那你每天模仿他搞笑給大家看，他不會生氣嗎？」

阿徹：「...有時爺爺會叫我別再這樣了...不過...我想藉由這樣讓爺爺多與鄰居互動、多接觸人群...我想讓爺爺去外面交朋友...」

我：「你這樣想是不錯...不過你爺爺要是不喜歡你學他，你就別這樣了吧！」我想起阿徹每次模仿阿徹爺爺，眾人們圍繞著阿徹歡笑，阿徹爺爺則是在一旁困窘的模樣。

阿徹點頭，又問：「我說了這麼多秘密，換你了吧！」

我：「我？」

阿徹點頭：「是啊！換你說你的秘密。」

我搖頭：「我沒有秘密。」

阿徹：「怎麼可能？每個人都有秘密。」

我聳肩：「我沒有。」

阿徹：「你一定有，你只是不告訴我。」

我忽然想到我喜歡觀察人，但繼阿徹剛才說樓下的奶奶們是巫婆，我不敢跟他說我喜歡觀察人，免得他會說我是巫師。

阿徹見我不答，又問：「那你告訴我，為什麼我每次打扮成爺爺，要大家猜誰是誰，所有人都猜不出來，你卻都猜得出來？」

我笑而不答。因為這也是我觀察而來的秘密。

阿徹確實能完美模仿阿徹爺爺，聲音、語氣、動作，但我猜，連阿徹自己都不知道吧！他的脖子後方靠近左肩的位置有一顆黑痣，這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沒有大到能讓所有人發現，卻也沒有小到讓我忽略。我沒跟阿徹說過，這顆痣是他扮成爺爺的弱點。我就是憑著這顆痣，才能辨別出哪個是阿徹，哪個是阿徹爺爺。但這個秘密可不能跟阿徹說，要是跟他說了，他就會知道我喜歡觀察人這個秘密，又或許，他在下次模仿時會把這顆痣蓋掉，這樣我就不能猜中哪一個是阿徹了，阿徹的痣只有我知道，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我笑著搖頭：「我不告訴你。要是告訴你，我就不會猜中了。」

阿徹笑著抓頭：「可惡！那就表示我模仿得還不夠像囉！明天我再表演一次，這是我最後一次表演，表演結束後，你要告訴我你怎麼判斷的秘密喔！」

我：「最後一次？」

阿徹點頭：「如你所說，爺爺不喜歡我學他搞笑給大家看，明天將是最後一次。等明天過後，你要跟我說喔！」

我點頭：「好！」

我們碰拳，一言為定。

隔天中午

我看見阿徹爺爺往社區外走，向他打招呼：「阿徹爺爺好！」

阿徹爺爺看著我，笑說：「我是阿徹！怎麼？你認不出來啊！我模仿得有這麼像嗎？」阿徹得意。

我：「啊！原來是你啊！真的好像！一時之間都認不出來了呢！」當然認不出來，因為你現在穿的外套遮住了那顆痣。

阿徹看我分不清楚，顯得很高興，「真的嗎？連你也認不出來就好了！如果連你也認不出來，那就沒有人分得出來了！」

對於阿徹這麼高興，我覺得有些奇怪，今天不是最後一次模仿嗎？以後都不需要讓人猜誰是誰了，為什麼要這麼興奮。想到最後一次模仿，我說：「我跟你說吧！」

阿徹：「說什麼？」

我：「昨天的約定啊！」

阿徹：「...喔...那個啊...等我回來再說吧！現在有點急事。」阿徹說完，匆匆走了。

阿徹的反應我覺得很奇怪，依他的個性，應該不管正在做什麼，都會放下手邊的一切，要聽我說出辨別他與爺爺的秘密，不會像現在這樣，漠不關心，而且好像...好像不懂我在說什麼⋯

阿徹這一去，直到下午四點才回來。

我：「阿徹！你去哪了？去那麼久？」

阿徹：「...沒什麼...去外面逛逛...」

我興奮：「逛逛？你去哪逛了？有發現什麼好玩的事嗎？」怎麼不找我一起去。

阿徹：「回頭我再跟你說...我先回家一趟喔！」說完阿徹就回家了。

沒多久，就看見阿徹慌慌張張下樓來，哭喊：「爺爺...爺爺死掉了！」他還沒卸下阿徹爺爺的化妝，看起來就像阿徹爺爺自己說自己死了一樣。

我和爺爺大驚，爺爺對我說：「叫救護車！」轉頭對阿徹說，「我跟你上去！」

救護車和警察都來了。阿徹爺爺是瓦斯中毒，宣告不治，他是在阿徹中午出門這段時間死的。阿徹很難過，對爺爺的死大哭大叫，我在一旁看了也很難過。

之後，阿徹一直扮成阿徹爺爺的樣子，他說他想爺爺。他的爸爸媽媽據說還要好一陣子才能來接阿徹回家住。起初，大家都隨他，但日子一久，大家漸漸覺得這樣下去不可以，爺爺也要我多陪阿徹說話。

我坐在阿徹身旁安慰他，但卻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他失去了他爺爺，他最愛的爺爺。如果是我呢？如果爺爺死掉了，我會想從旁人嘴裡聽到什麼安慰的話呢？

阿徹啜泣：「...爺爺死了...以後...我要怎麼辦呢...」

我安慰：「沒事的，你會跟爸爸媽媽住...」

阿徹激動的說：「我才不要！爸爸媽媽是魔鬼！我不要跟魔鬼住！」

我微感奇怪，阿徹說爸爸媽媽不喜歡他爺爺，不過爸爸媽媽對他很好，他怎麼會這樣說他爸爸媽媽？

我：「別擔心，你還有我這個朋友，我會陪著你的，你不是一個人...」

阿徹聽到一個人，似乎很高興：「一個人...又是一個人了...終於...我喜歡一個人...」

我覺得背脊一涼，阿徹很活潑，喜歡人群，怎麼會說出這種話？看他的眼神，我嚇一跳，這眼神，跟阿徹爺爺偶爾會露出的一模一樣，這是一種他人難以讀懂的眼神。

他看著遠方，感覺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放空，好像他的靈魂已經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只剩下他的軀殼在這裡。

我：「...你爺爺...你爺爺過世那天...你去哪裡了...」

阿徹：「...不能待在家裡...很危險...家裡有瓦斯...」他說這話時眼神渙散，看起來很失神。

我感到一陣茫然，順勢問：「有瓦斯...阿徹去哪裡了...阿徹忘了關嗎？」

阿徹：「阿徹睡著了...爺爺忘了關...」

我忽然覺得有些不對，看著阿徹的外套，問他：「我有點冷，你的外套能借我穿嗎？」

阿徹一愣，「可以啊...」將外套脫下來給我。

我一呆，阿徹的脖子到左肩一帶很乾淨，沒有一絲汙點，沒有那顆痣。

阿徹平日偽裝成阿徹爺爺時，從來都不會把痣蓋住，因為他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那顆痣，準確來說，除了我，這個社區沒有人發現那顆痣的存在。

我不敢相信，「...那本是你最後一次模仿爺爺...」

阿徹憤憤的說：「當然啦！都死了！以後再也不能模仿爺爺了！爺爺不喜歡阿徹模仿爺爺，跟阿徹講過好幾次了！都講不聽！爺爺不喜歡阿徹像猴子一樣，表演給大家笑！」阿徹越說越生氣。

我腦中一片空白，耳邊卻響起阿徹的聲音：

「放心吧！我跟爺爺開玩笑呢！爺爺不會生氣，他很愛我的！」

「...媽媽有時會說爺爺是神經病...但我知道不是的，爺爺雖然很愛碎碎唸，又管很多，但其實很愛我的，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