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貓》台灣限定布書套組合封面插畫 ©高妍(Gao Yan)
❍ 關於插畫,我想說的是......
其實一開始知道有這本書的存在純粹是先被封面插畫所吸引,然後才欣喜發現是村上春樹的新作。雖然一直是村上的書迷,但也沒有到本本如數家珍的程度,這封面插畫不同以往走抽象風格,而是以一種溫暖懷舊的色調去帶出整本作品的氛圍,很是喜歡。
插畫家高妍的畫風令我感動,於是決定全部交給她處理。她的畫作有一種令我懷念的不可思議的感覺。
就如村上在後記特別提到的這段話,《棄貓》是由村上指定,請台灣新銳插畫家也是漫畫家的高妍為全書繪製插畫。全書含封面與內頁插畫共13張,據繪者在
訪問中提到,插畫的靈感來源除了有兩張是由雜誌社所提供的舊照來繪製,其餘皆是高妍透過書中文字經營去延伸聯想而繪製。
對我來說,插畫在文學作品裡的角色,是要讓讀者深入故事的氣氛,卻不搶走主角的方式呈現;與其說是描述特定場景,不如說是用畫面散發的氣氛來使讀者進入。
實際看到實體精裝書的當下,其實有點訝異,因為比一般書籍的尺寸來得袖珍,實際篇幅也不多,也是,原文本來就是刊載在日本老牌文學月刊《文藝春秋》上的一篇紀實性散文,因為是短文,所以後來便以加上13張插畫的模式來發行。
值得一提的是,台灣中文譯本採雙封面發行,其中布書套組合是限量版,雖沒能第一時間在博客來預訂,所幸還能開賣當天在誠品購入。
比起切題「棄貓」現場的限量版封面插畫,我反而鍾愛原版(同日版)的封面插畫。小男孩坐在沙洲上的紙箱裡 ,有種孤獨的滄桑之感。
書中提到村上的父親在小時候曾被送到奈良的寺廟寄養的一段經歷,插畫封面的靈感就是根據這事件而來,就有如被丟棄在紙箱裡的棄貓一樣無助。
很喜歡插畫家高妍的畫風,她慣用低色階的灰濁色調與細膩的筆觸來處理畫面,淡化色彩來凸顯圖畫本體的故事性,往往從她的插畫中可以感受到創作者想要表達的情懷,溫暖、懷舊、惆悵無不一一在她的畫作裡呈現。
對我來說,她的插畫是一種看似淡雅卻故事性很濃郁的作品。喜歡她畫風的人可以follow她的
粉專。
八歲的村上春樹 左圖cr.文藝春秋 / 右圖cr. 《棄貓》插圖
在13幅插畫中,有兩張作品是透過文藝春秋提供的照片描繪而成:一張是年幼的村上春樹抱著小貓、坐在庭院石頭上,另張則是村上春樹與父親一起打棒球的照片。
❍ 關於這本書,我想說的是……
● 關於丟棄
雖然書名為《棄貓》,但就如副標題所提,其實本書內容談的是關於村上春樹對父親的印象與回憶,從碎片式的記憶中試圖拼湊出父親的全貌。
一開始難免如紛亂的線頭不知從何下筆,直到村上憶起兒時曾與父親到海邊拋棄一隻母貓的過往才自然湧現下筆的靈感,進而談到父親所經歷過的事件對其生活與一生所產生的影響,又是如何對村上春樹的思維也產生了某種程度的影響與反動。
那個夏天的下午,父親和我去海邊拋棄那隻母貓。父親踩著腳踏車,我坐在後座抱著裝貓的箱子……父親和我在那香櫨園海濱把貓放下,說聲再見,就騎著腳踏車回到家。然後下了腳踏車,心裡正想著『真可憐,不過也沒辦法啊!』喀啦一拉開玄關門時,剛剛才拋棄的貓竟然『喵』地一聲,豎起尾巴撒嬌地迎向我們。牠已經搶在前面到家了……我現在還清楚記得當時父親驚呆的表情。不過那驚呆的表情,漸漸轉為一臉佩服,最後變成多少有點鬆一口氣的樣子。於是我們後來就繼續飼養那隻貓。因為牠既然那樣努力回到我們家來,總不能不養啊。也就想開了。
村上在書中提到,或許是因為他父親「村上千秋」先生在小時候曾被送到寺院去當修行僧的原因,儘管後來因為無法適應而被送回本家,在那個時代,孩子多的人家常常為了維持生計而減少人口數,不得不將長子以外的孩子送養或寄到寺院去當小和尚。
那段「被捨棄」的暫時性體驗對村上的父親來說像是烙印在記憶裡的傷痕,看似隨著年紀增長而淡化,實際上卻可能糾纏一輩子 。
當他看到棄貓竟然早一步返家後而鬆了一口氣,也許是產生類似己身境遇的情感投射吧。
● 關於戰爭
熟知村上春樹的讀者一定知道,一直以來他都極少在公開場合談論自己的父親,也甚少在作品裡的角色呈現正面的父親形象。除了成年後的村上和父親關係不睦,曾近二十年不相往來外,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反戰」思想明確的村上一直不諒解父親曾參與了侵華戰爭,尤其是惡名昭彰的「南京大屠殺」。
直到父親過世多年後才著手調查軍歷的村上春樹,在書中用極大的篇幅釐清始末,尤其在得知父親不是隸屬參與南京戰的連隊而是後勤補給連隊後,這才彷彿放下了多年來壓在心中的那顆沉重大石。
另外,書中提到,曾經當過僧侶的父親目睹戰爭的慘忍一面所產生的內心衝擊也表現在軍中所寫的俳句上。
是兵亦是僧
合掌對月祈
村上春樹也提到他父親曾口述目睹日軍用軍刀砍人頭的一段慘忍光景,烙印在村上幼小的心靈裡而成了一種「擬似體驗」。
長久以來在父親的心中那沉重壓著的東西——借用現代語來說就是心理創傷——身為兒子的我可能也繼承了部分。人心的聯繫說起來就是如此,所謂的歷史也是這樣。那本質存在於所謂的〈傳承〉的行為,或在儀式之中。那內容無論是多麼不愉快,令人不忍卒睹的事情,人們都不得不把那當成自己的一部分承接下來。要不然,所謂的歷史這東西的意義又何在?
於是,他推敲起父親每天固定的早課中對著菩薩誦經的執著,或許不只是為了軍中同袍,也是為了當時在戰爭中死去的中國人吧。
關於這段記憶,村上春樹在2009年領取「耶路撒冷文學獎」時,發表的著名演講
《高牆與雞蛋》中提到過:
一次我問父親為什麼祈禱,他回答為了在戰場死去的人,為了在那裡——無論友方敵方——失去性命的人。每次看見父親祈禱的身姿,我都覺得那裡似乎漂浮著死亡的陰影。
當然,村上春樹一貫的反戰態度也在後記中提到:
這篇文章中我想表達的一點是,戰爭這種事會為一個人——一個極普通的無名市民——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造成多大的多深的改變。
● 關於歷史傳承
歷史並不是過去的事情。那會在意識的內側,或無意識的內側,化為有溫度有生命的血液,不容分說地流向下一個世代。
村上春樹在書中後半部提到自己之所以能存在這裡,是由多個偶然所串連而形成的結果。
如果父親沒有因為沒被派到戰事極慘烈的緬甸戰線而「撿回一條命」,如果不是軍中長官認為出自「京都帝國大學」的父親應該在學問上精進而將他除役,如果當初母親原本預定的結婚對象沒有在戰爭中去世……或許也就不存在今天的村上春樹了。
所謂的歷史就是這麼回事——從無數的假設之中所帶來的,一件冷酷的現實。
身為眾多雨滴裡的一滴小雨滴雖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個體,卻也是有義務將歷史傳承下去,即使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消失了個體的輪廓,也是轉換成某種集合的過程。
當時海邊浪濤的鳴聲,吹過防風林松樹的風中香氣,我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這一件又一件小小事物的無限累積,從過去到現在形成我這個人。
● 關於和解
村上春樹與父親間的齟齬其來有自,兩代因為成長的時代背景與環境不同,看事情的角度與價值觀也會有所差異,也就是所謂的代溝。上一代想要將自己人生中無法達成的事情寄託在下一代,再加上彼此都倔強不退讓,造成了村上與父親的關係幾乎降到冰點。
喜歡的東西會澈底熱情追求,不喜歡的東西幾乎莫不關心。
身為作家的村上覺得一顆自由的心與敏銳的感覺要比聰明更為重要。學業成績始終不太亮眼的村上春樹於是讓「以頭腦好壞的價值標準去衡量一個人」的父親感到相當失望。
因此父親漸漸對我感到慢性的不滿,而我則開始漸漸感到慢性的痛(含有不自覺憤怒的痛)。
兩人幾乎斷絕關係的狀態直到他父親人生的最後才做了某種程度的和解。或許面對羸弱的身軀與即將枯朽的生命,即使長久累積下來的情緒與隔閡,也會因為彼此連繫著親子間的血脈傳承而冰釋吧。
或許我們都只能各自呼吸不同世代的空氣,背負各自固有的重力活下去。而且只能在那框架的趨勢中成長下去。沒有好或壞,那是自然的過程。就像現在年輕世代的人,不斷挑戰父母世代的神經一樣。
即便再感到不快、再想移開視線,人都應該將其作為自身的一部份繼承下來,並傳下去。如果不這樣做,名為歷史的東西意義又在何處呢?
即使在文學上有著偉大成就的村上春樹,面對父親,也只是以一個平凡兒子的身份,記錄下來與父親的片段回憶,雖是歷史的碎片,卻也是構成整個世界歷史臉譜中不可或缺的一張拼圖。
❍ 存猶不存,如影隨形
人的記憶雖然會隨著時間的流轉而稀釋,就像停格的幻燈片儲存在我們的大腦皮層中,有時卻會出其不意咔嚓一聲——在腦裡閃回。明明以為早已經忘記的事,明明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記憶點,偶然間被觸動而重新連結。
也許是一股熟悉的氣味而喚起對某道食物的懷念,也許是一段熟悉的旋律而懷念起那段青澀歲月,也許只是一陣微風輕拂過臉頰而溫柔了嘴角。
我想說的是,我們之所以是現在的我們,都是那些所有交集過的人、事、物匯聚而成的必然,由那些存在又彷彿不存在的緣分所纏繞起的人生就像是條無限延伸的紅線,轉過一個彎處,閃過一個深坑,在某個地方打了結,繞了一圈又繼續下一個緣分……
如果不是因為喜歡閱讀而愛上文字,如果不是因為老是天馬行空而開始舞文弄墨,如果沒有這些年來的堅持,也許……也許也不會怎樣,但,我想我會非常的寂寞吧,應該會非常想念吧,那個被文字所擁抱的世界。
也許這便是我與文字所結下的不解之緣。
就如窗外庭院飄來的陣陣桂花香,那是小時候阿公親手種下的樹苗,而今每當清香撲鼻而來的季節,我知道那是想念的季節,現下腦中所浮現的畫面,喀嚓一聲,我又儲存了一張新的幻燈片。
( 首發於2020/10/29 探路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