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丁的使命

從前從前，有位受夠一成不變蒼白生活的園丁，背棄了鄉人為他編織的夢，在三十歲前的夏季搭上了每月一班的凌晨巴士，從孤僻涼爽的石鎮逃往熱鬧的都市。頂著黑夜打算靜默離去的園丁在路上撞著一位酒鬼，那臨走前唯一和園丁搭話的魂魄說「你會想再見我的，我在這裡等你回來。我也是這樣回來的。」園丁不搭理，一心想盡快去去，免得再被撞見，得交出自己的行動和背後思慮。

凡父母不要的嬰孩，好似終將藉著這條鎮上的溪流前來，園丁作為無數嬰孩的其中一個，無異於其他，承著竹籃飄盪至此，落地成長茁壯，被指導未來要以園丁為職，將一生奉獻給石鎮。巴士在黑夜裡如匍匐前進的豹，一會疾駛一會急煞，雖路上不見半個行人，但幽遊的鬼魂倒是不少，造成不少小麻煩。司機不停碎嘴抱怨，時而探出腦袋大罵無視交通規則的賭鬼、窮鬼或餓死鬼。愈是接近目的地，園丁愈是急躁難耐，不安的心為焦熱的風鼓譟著，似一座小火爐，燒開了全身上下的血液。單薄的身子浸在汗水裡，時光好似倒轉，他有那麼一刻以為自己重回到母體，過那浮浮游游的快樂生活。然而他如今已是蓄著一把絡腮鬍的壯丁了。

「大都市的大房子大花園肯定不少，一雙手肯定會忙不過來。」園丁嘗試安慰憂睏的自己，許自己一個夢寐以求的忙碌生活，好讓一雙空閒下來而變得細膩的手再度粗劣起來。想到這，他露出難得的滿意笑容，對以園丁身分為傲的他來說，擁有一雙女人般的細緻雙手可是莫大的侮辱。他淺笑著如檯面上十足信心的賭徒，幻想著自己的未來將要如何掌握和改變。

儘管路途遙遠顛簸，疲憊使他非常不堪，園丁還是提振起精神，一下車便開始覓尋工作。時值日正，放眼望去空空蕩蕩，只有園丁和他那被壓縮的可笑形影，左側一條大路上不見任何交通工具，右側一排整齊的住家則戶戶閉鎖門窗。看來密不透風的城市酷暑難挨，人們是躲進屋內避暑去了，不然嵌進白牆的機器不會透過那與外頭相通的塑料管，排出可怖的霉味廢氣。不可避免的熱廢氣撲面而來，吸進體內翻攪著食物殘渣，園丁頻繁作嘔，喉嚨堆疊腐臭。密密麻麻的霉味廢氣多到如雲霧般清晰可見，成團成塊或飄如絲緞，住在這裡的人們早就習慣了在窒息邊緣生存。一身汗水的園丁為許多髒灰的團霧黏附，使他裹著灰濛濛的迷霧行走其中，園丁一邊數著門號辨認方向，一邊挨家挨戶叩門自薦，他緊握拳頭不敢懈怠，一方面便於叩門，一方面遮掩那使人質疑且使自己羞愧的手。放眼去望那些模樣一致的白色住宅，他興奮地遐想著花園裡的綠草紅花該如何排列，以烘托出房屋的莊嚴美麗。

城市人對來了這麼一個鄉鎮園丁大感驚訝，驚訝之中不乏厭惡和憎恨情緒，人們嗤之以鼻地揮趕他走。受挫的園丁不明白城市人未禮待他，甚至憎恨其職業的理由，越想越是陷在交雜著憤慨的困惑中無法自拔。園丁不再握拳，而繼續叩門，為的是要屋主前來面對他的質問，然竟未再有人應門，城市人似乎彼此聯繫，串通好要驅趕他走。不順遂的園丁拖著疲倦沉重的自己，終於來到這大路末端的大戶人家，這是他的最後機會，卻來不及叩響眼前的破木門，便失去意識昏倒在門前的大花園裡。

圍繞著當時宏偉別墅的，是園丁正倒臥著的花園地，這塊遼闊的地如今連同建築一起荒蕪，失去昔日的輝煌焰氣，成為現在人們避之唯恐不及的罪惡溫床。顯然，這別墅與前頭規格統一的屋子非常不同，特別雄偉但又特別破敗，巴洛克風格的縷空雕飾，繁複華美卻被塞滿垃圾空罐，看來格外諷刺。

園丁就這麼露宿一夜，睡睡醒醒精神恍惚，他夢見這棟高出三層樓的別墅在許多年前獨居著一位年輕男子，所有事物通過他一雙剔透的藍眼珠子，折射出的盡是滿滿的孤獨。不知為何，他聰慧貌美又富有，卻愁困在這座繼承自父母的豪宅，任由花園衰老、牆磚剝落、水晶吊燈傾塌、銀製杯盤腐朽，白蟻蟑螂滿屋子竄進竄出。除了鏡中人影他什麼都漠不關心，他熱衷於自我創造，認為除了個己什麼都改變不了。某日，他將左手斬剁下來黏牢在那面魔鏡上，如此當他伸出右手，便可緊扣住對方那真實且完全與自己吻合的左手。日復一日，男子漸漸獻出自己，把對方創造成一副詭譎模樣的蒼白男人後消怠而盡，剩餘的殘渣骨肉則滋養富足了下一代害蟲......

初夏的清晨依然冷冽，寒風喚醒了花園裡的人並帶來一陣清新的氣息，包裹安慰著疲乏的心靈，晨露令他不再乾渴，噁心感退去。他依然躺臥著，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晰，適合沉思這世界。之後，彷彿受魔力操縱，園丁再也不願踏出這曾經躺臥的花園地，他深信這地專屬於己，守候成為他的使命。

「為了活，你必得進屋子裡去過生活，只消跨過眼前那道矮柵。」到了第六百六十五天，有多事的外來者向著園丁說。

「少唬騙我，你這該死的魔鬼！」園丁對眼中的路人咆哮，迅速跨過不在眼前的矮柵，用拳頭打破了對方的倦容。對方的拳頭傷不了他，被挨著打著很快便不成人形，散盡最後所有要與園丁一起殞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