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人偶不會流淚
今日的工作是修復,芙妮塔最早抵達工房。她挑了個安靜的地方開始今天的工作,沒多久,卻聽見貴族口音的標準聲音。
「早安,芙妮塔。我能夠坐在這裡嗎?」
說話的竟是艾蜜莉。一頭紅髮的艾蜜莉將梳理整齊的部分頭髮綁成辮子捲起,綴以綠葉,剩下的是微卷的散髮。她的打扮其實頗有品味,張揚的紅色卻能轉成柔和少女氣息的羞澀。
「……可以。」芙妮塔很勉強才將「不行」兩字收回去。
艾蜜莉的表情很陌生,就像是兩人之間從沒有過恩怨。她先是與芙妮塔閒聊,從天氣談論到最近的工作。接近十分鐘,才進入正題。
「聽說妳去了派伊森家?」
艾蜜莉的眼神幾乎……像是羨慕還是敬佩之類?有沒有搞錯?
芙妮塔本想保持沉默,卻臨時改變了主意。
首先,她前日在協會見過萊恩,想成為安息者也勢必會與派伊森兄弟交流。說起來,芙妮塔的父親尼爾跟派伊森兄弟的父親同樣都是皇家人偶師,兩兄弟跟姊姊芙蕾雅是朋友,即使見面也很自然。
再者,艾蜜莉似乎有求於她,能夠少一個敵人就是一個。最後,假設艾蜜莉帶著敵意刺探,不論說謊或者誠實都會被嘲諷,不如反擊。
芙妮塔決定正面迎戰。
「我們都是莫尼特老師的學生,有機會自然會見面。」
「我們」這個詞用得低調而恰到好處,不會過度張揚,敵意隱晦。
艾蜜莉微微一滯,「能拜託妳一件事嗎?我聽說派伊森兄弟經常出入帝都,可能的話,我想請他們幫忙打探父親的下落。」
芙妮塔沒有立刻回答。這沉默在艾蜜莉眼中卻是拒絕,她接著道:「我知道妳很討厭我,但是,這件事對我來說很重要。只要妳能答應的話,我什麼都願意做!」
「我能幫妳轉告萊恩,但不保證他願意幫忙。」
「真的嗎?謝謝妳!」艾蜜莉掩著嘴,完全收不住嘴角的謝意。那雙明亮的紅眼睛像是紅寶石那樣閃閃發光,「需要多少錢?我立刻讓管家準備。」
「我不要錢。」
芙妮塔拿起今天需要修復的素體,那是一只左腕。
需要修復的指節上是猙獰的刮痕,像是被蹂躪後的傷口,露出底下深色的神造肌膚。揭開傷痕,才發現底下的人造肌也斷了幾根。如果真要重新使用,就必須拆開手腕,將斷裂的那幾條肌肉補上。
艾蜜莉一臉錯愕,旋即露出了然的表情:「我明白了。妳希望我做什麼?」
芙妮塔將需要修復的指節抹上藥劑,新舊藥劑顏色不同,直接抹上感覺有些突兀。她試著將三種膚色在色盤上混合,「我親人也在帝都失蹤,其實我多少能夠理解妳的心情。」
「妳要原諒我?」
「我不打算跟妳和解,更不想羞辱妳。」芙妮塔道。她最終調和了想要的顏色。是比基本膚色更暗沉幾分,乍看之下甚至有些髒污的顏色。她終於露出笑容,與艾蜜莉的視線對上:「請不要再打擾我了。」
「我明白了。」艾蜜莉神情複雜,對芙妮塔提裙鞠躬,「我會遵守諾言。那麼,父親的事情就麻煩妳了。」
芙妮塔只有點頭回應。
終於卸下了心中的大石,芙妮塔心情不錯,心想,今天真是好日子。
只可惜今天只過了一半。
……
芙妮塔換上一身黑衣、高跟鞋,與玫瑰接待參觀協會的外賓。
客人是一名穿著講究的金髮少女,帶著幾名僕人。從儀態看來,這少女是貴族或者富商之女。一般而言,想要人偶的貴族應該會去樂園而不是協會。也就是說,這個人很可能是人偶收藏家?
芙妮塔想了想,選中了推薦的人偶。
那是只女性的人偶,從顏色看來已經有些年代,額頭沒有寶石、手上也沒有編號,少女看見人偶的瞬間瞪大眼睛。
「這是……」
「這組人偶是查德.莫尼特先生的作品,剩下最後一組。」
她聽見莫尼特老師的名字後,迅速抬頭。
「我聽說莫尼特只做傳訊的小人偶,只有在舊王國時代才製作了等身人偶。這是真品嗎?」
「這是副院長早期的作品,是最初試作的幾組人偶之一,協會內也僅此一組。」
少女沉默地抱胸,眼中的狂熱卻說明了一切。
「如您所見,人偶的能量已經乾涸,副院長也不打算放置新的核心。雖然有歷史價值,卻沒能碰上願意欣賞的人。因此,這只人偶只能作為展示品放在協會,不免有些可惜。」
芙妮塔的言下之意就是,我認為妳是能夠欣賞的人。這種稀有又具價值的東西,果然成功吸引了她。
「我買了!」
芙妮塔偷偷握了拳。太好了,而且她甚至沒有問價格。看起來,這女孩確實家底雄厚,是個人偶收藏家。
玫瑰恭敬地呈上幾份文件,「這裡是所有權轉移的文件,請您過目。如果需要的話,也能今天就為您送去府上。小姐,這邊請。」
貴客被茉莉帶到貴賓室簽署文件,芙妮塔的笑容還沒收起,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派伊森導師,請等一下!」
一名女性的身後追著伊羅,他當然沒有停下腳步。從芙妮塔身邊走過時,他只微微點頭。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芙妮塔掐滅內心短暫浮現的好奇心,準備回休息室,正好與追著伊羅的人打了照面。
那是大約四、五十歲的女性,那頭如玫瑰般張揚的赤紅頭髮,令人聯想起洛洛特兄妹。芙妮塔認得她,她是公會會長,隸屬於瑪莉歐蕾特的貴族人偶師,卡洛琳.洛洛特,也就是洛洛特姊弟的親阿姨。
「那邊的實習生,攔住他!」
礙於身分,芙妮塔只好站到伊羅面前。
伊羅一身標誌性的黑衣,繡著金邊的袖子與裝飾華麗的釦子襯托出人偶王子的神祕氣質,腰上的皮帶搭配得還不錯。芙妮塔不著痕跡地品評了一番,這才抬頭面對那張俊臉不快的表情。
「讓開,芙妮塔.盧比。」
「抱歉,這是會長命令。」芙妮塔壓低了聲音,「我建議你把我推開,這樣我們兩人都能達成目的。」
伊羅愣住,這麼一會,卡洛琳就追上來。
「派伊森導師,您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很難懂嗎?」伊羅按著腦袋,面對卡洛琳卻笑出來。語調毫不客氣、尖銳地像刀刃,「我可不知道妳的理解能力這麼差,不過,我可以再說一次。」
芙妮塔沒聽過伊羅用這種口吻說話。
伊羅勾了勾嘴角,形狀好看的薄唇揚起嘲諷的弧度。
「既然妳堅持沒有兇手,那我就退出人偶師公會。從此之後,跟你們再也沒關係。」
「艾蜜莉只是個孩子,我願意代替她道歉。」
「但我不接受。」伊羅慢悠悠地撥開遮住視線的劉海,露出視線銳利的綠眸,「如果是其他孩子,那倒還勉強可以容忍。但是,那可是茉莉。妳不但不讓罪魁禍首道歉,還要拜託我替你們找埃里埃?別開玩笑了!」
「我確實有些過分了,但是,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
「妳還是不在意我的底線。我跟幾年前不同了,是妳要看我的臉色。對妳溫和是基於尊重,但這也有極限。」伊羅的口氣又冷了幾度,「事實上,幫你們接洽貴族很煩,跟你們開會很煩,向妳解釋也很煩。我已經受夠了!」
「如果你堅持退出,公會的煉金師也將不再跟你合作!」
「我只跟萊恩合作,其他人只會拖後腿。難道妳以為這算是威脅?」
卡洛琳.洛洛特的臉色難看至極。
「芙妮塔.盧比,是妳帶茉莉回來的。妳知道兇手是誰嗎?」
「……我知道。」
伊羅停下腳步。「帶我去找他們。」
†
於是,芙妮塔領著伊羅與卡洛琳來到修復室。會長的到來吸引了眾人的注意,有些人顯然認識伊羅,表情有些緊繃。
艾蜜莉仍坐在早上的位置,抬頭看見伊蕾顯得很高興:「會長,您怎麼……」笑容在看見卡洛琳陰沉的表情後收起。
她飛快看了一眼伊羅,「這位是……」
「伊羅.派伊森。」伊羅自報姓名。
艾蜜莉被嚇得站起,整個修復室的人幾乎停下了動作。
「是妳拿走茉莉的雨傘嗎?」
「不,我沒有!」艾蜜莉顯然意識到事態嚴重,臉色慘白,「我只是借了她的雨傘。反正人偶又不會感冒,但是我——」
「艾蜜,夠了!向他道歉!」卡洛琳大聲喝斥,她轉向伊羅:「是我教育失敗。改天我會帶著艾蜜登門道歉,作為懲處,讓她在家中閉門思過,剝奪人偶師的資格一年。」
「怎麼這樣……我、我不是故意的……」
「雖然艾蜜確實有錯,但是,一年實在太長了!」凱因忍不住說道。
「你以為我願意嗎!」卡洛琳瞪了他一眼,「現在只有他們能夠找到埃里埃,有什麼比激怒伊羅.派伊森更嚴重?我早就警告過你們不要惹事生非,現在還被人看見了。你到現在還替她說話?」
凱因不說話了,將低聲啜泣的艾蜜莉摟在懷裡,低聲安慰。
「艾蜜,沒關係的。即使不能夠執業,還是能夠練習。我會陪妳,好嗎?」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又不知道她就是那個茉莉……」
經過芙妮塔身邊時,凱因稍稍停下腳步。他的聲音猶如從深淵深處傳來,滿是壓抑的憎恨:「看妳做的好事。」
恨意刺了過來,心臟隱隱作痛。芙妮塔抿了抿唇。
「即使我不說,他總會知道。茉莉會指出他們。」
「妳就不能看在過去的交情,幫艾蜜說幾句話嗎?」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凱因,不要求她!她不幫忙就算了!」
艾蜜莉抽抽噎噎地將自己塞進凱因的懷裡,凱因替她擦去眼淚,「好了,有我陪妳。我們走?」
芙妮塔覺得荒謬至極。
艾蜜莉只要流幾滴眼淚,撲在未婚夫懷裡,就什麼事情就不用負責,反倒自己卻成了壞人。芙妮塔沒忍住怒氣,開了口:「你比我認為的更不明事理。」
凱因的氣勢漸弱,他想說些什麼似地張口——
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就這樣離開了。
芙妮塔望著兩人逐漸遠去,咕噥了一句:「想哭的人是我才對吧。」
罪魁禍首伊羅一臉沒事的樣子踱過來,低頭看她的表情。
「不准看!」
芙妮塔一掌揮了過去。沒想到他居然不閃不避,正面接受了這一掌。像是被她的眼淚吸引了,盯著她的表情看。
「哭了?」
「……才沒有。」芙妮塔繃著臉,壓抑流淚的衝動。
雖然嘴裡這麼說,卻無法忍住淚水。芙妮塔覺得特別委屈,對他們來說,即使激怒伊羅也不願讓艾蜜莉道歉嗎?
說出口的時候,芙妮塔早就做好被討厭的覺悟,卻怎樣都無法習慣這種疼痛。
芙妮塔也有過哭哭啼啼找姊姊幫忙的時期。
災難之後,年僅八歲的她被迫離開父親與姊姊,不情願地成為獨立自主的性格,沒有自覺地散發出不需要幫忙的氣場。回過神,才驚覺朋友不會對她伸出援手。起初她以為是自己的問題,後來才從芭芭拉那裡聽到意外的答案:「因為學姊太優秀了,總覺得幫妳好像是多管閒事。」
她被當成不會悲傷的人偶,因為看不見眼淚、因為特別獨立,不需要溫柔對待。
除了莫尼特老師跟哥哥外,沒有人願意看她的眼淚。
我也不是因為高興所以才變成現在這樣的。芙妮塔模糊地低語。也不知道伊羅是否看見了,這傢伙居然蹲了下來,仰望著她流淚的表情。那神情帶有一種奇異的溫柔,幾乎像是看穿她的情緒。
「哭出來的話,大家都會擔心妳。」
「不需要。」
伊羅突然毫無徵兆地抬起她的下巴,拭去她的眼淚。
「算起來我也有一點責任,我請妳吃下午茶。」
芙妮塔呆住。
「你是真想安慰我?」
「我可不想一直欠妳人情。更何況,不在這裡邀請就沒有意義了。」伊羅聽出芙妮塔的意思,她知道伊羅的邀請有什麼意思——在協會提出邀請是一種宣示,意味著「這個人在我的保護之下」。
「我只想低調地……」
「成為安息者?」伊羅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學院成立至今有幾百名人偶師,卻只有兩名安息者,這算低調嗎?」
芙妮塔啞口無言。
「……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