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成為送行人的方法
伊羅漫不經心地觀察著馬車對面的少女。
少女名為芙妮塔.盧比,金色側綁高馬尾,天空般湛藍的瞳色。此刻,她穿著伊羅挑選的洋裝。
……莫尼特老師猜對了。不論外表或者性格,偶爾出現的那種近乎尖銳的態度,令他感到很新奇。要是她是人偶的話,伊羅很樂意把她買下來。
這種被料中的不快引起伊羅的反抗心,才刻意說了「人類很麻煩」與「被喜歡或者討厭都很煩人」這種話,本來想要安撫她,卻無意間讓她心情變糟了。
伊羅思索之際,芙妮塔開口了:「接下來,是你兌現承諾的時候了。你自己想辦法進來。」
伊羅楞了楞,「妳不帶我進去?」
「這違反住宿規定。派伊森導師這麼聰明,應該能夠找到方法吧?」
「妳把他帶出來不就好?」
「不行,除了你之外,我不能讓其他人看見。」
「那妳當初怎麼把他運進去的?」
「搬家的時候有其他行李可以掩人耳目,如果只帶一個箱子太可疑了。」
「把他拆開。」
「不行!如果有人想要拆開茉莉,你能接受嗎?而且,沒有人能拆開他們。」
「不能拆開的人偶,該不會是……」
「你很快就會知道。」芙妮笑容甜美,頗有復仇的味道:「我在三樓靠窗戶的房間等你。」
伊羅經常把別人玩得團團轉。
今天,他久違地感受到的被當成玩具的不快。他大可逃跑,但是,只有這次,他覺得有必要承受芙妮塔的怒氣。
……
於是,伊羅披著披風遮住面容,形跡可疑地仰望女子宿舍的建築。
目標是三樓邊間。
隱藏著蹤跡,躲進樹叢的陰影、藏在曬好的棉被後面,這一切都很有趣。
但是,真要走到三樓可就難辦了。沒辦法,兌現承諾一向不容易。要不要乾脆回去?如果真的就這樣回去,好像就輸了。
左思右想,想到了個好主意。伊羅揚起嘴角。
……
「芙妮塔,妳男朋友來了!」
「你搞錯人了。」
「親愛的,妳怎麼忘了我們有約呢?」伊羅以刻意溫柔的語氣說。
芙妮塔滿臉驚愕地推開門。
她剛剛換下禮服、放下頭髮、穿著簡單的室內服,還沒卸妝完畢,伊羅的突襲讓她不論外表或者內心都狼狽不堪。
「你、你就這樣走進來嗎?」
不得不說,她驚訝、害羞、生氣又努力壓抑的表情……真是可愛啊。伊羅朝她眨了眨眼,「老是被壓著打可不是我的作風。」
「那個黑頭髮的該不會是……」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芙妮塔進退維谷。
兩人針鋒相對地怒視——嚴格來說,只有芙妮塔單方怒視著他。
伊羅完全收不著嘴角的笑容,優雅地給她最後一擊。
「還是妳希望我晚上過來?」
芙妮塔倒吸一口氣,「……給我進來!」
芙妮塔將他扯進房間,驚惶失措的樣子真可愛。她耳根完全變紅,以無法想像的驚人速度關上門,將好奇的視線隔絕在外。
大獲全勝的突襲兵環顧四周,將內心那些稀奇古怪的評價乖乖吞入腹中,在梳妝台前坐下。
「我可以等妳卸妝完。」
「你到底在想什麼!」
芙妮塔氣炸了。伊羅從容避開芙妮塔扔來的枕頭,笑容不減,「是妳要我進來的。所以,妳說的人偶在哪裡?」
芙妮塔扔來第二、第三個枕頭,伊羅道:「妳打不到的,這種沒用的攻擊跟打情罵俏沒兩樣。」
芙妮塔不扔了,恨恨地瞪著他。
「……抱歉。」伊羅小心翼翼地說,芙妮塔眉毛動了動,不說話。伊羅再接再厲:「等一下我可以說,我被甩了。妳說怎麼樣?」
「不必了,留下來。」
芙妮塔的聲音跟她的表情一樣,徹底被擊敗了。
芙妮塔從衣櫃中拖出一個皮箱。皮箱很大,打開的皮箱就像棺木,能夠把芙妮塔塞進去,直立起來高度超過芙妮塔的腰部。她小心翼翼將皮箱橫放,拉開皮箱的拉鍊,動作近乎虔誠,簡直像是對誰祈禱似的。
皮箱中躺著一名十五、六歲的金髮少年,怎麼看都不像是芙妮塔的哥哥。
少年一身雪白祭司長袍、膚色白皙,端正的五官漂亮的毫無瑕疵,優雅的纖長睫毛、柔順的金髮猶如流動的黃金,因為太過美麗而顯得不真實。
仔細一看,他的胸前鑲著聖徽。代表三位聖者的至高聖徽,身分甚至比教皇更尊貴。只要是諾泰夏的國民,應該都對這徽章很熟悉。聖徽分別是太陽、月亮、秤與劍,從太陽聖徽看起來,眼前的少年正是「結界的聖者」。
「……結界的聖者『弗洛』,神之愛。」伊羅低喃,「這就是妳哥哥?」
「是的。」
少年睫毛微微震顫,緩緩睜開眼睛。
少年的笑容帶著一種初醒的迷惘,表情有些冷淡,像是沒有感情似的。沒有焦距的視線在看見芙妮塔之後,融化成笑容。
「好久不見了,芙妮塔。」
「弗洛哥哥!」
芙妮塔的聲音充滿喜悅,這神情實在太明顯了。這傢伙的心上人就是聖者。伊羅忍不住瞥了芙妮塔一眼,芙妮塔看起來很普通,卻喜歡上這種對象……想到這裡,突然憐憫起這孩子。
「還有伊羅。」弗洛說。
伊羅愣了愣,「好久不見。」
「緣分真是神奇的事情,沒想到幾年之後,你們還會再見。」
「哥哥,你認識派伊森導師?」
「我跟他的父親有些緣分。那之後你找到母親了嗎?」
「是找到了,但那不重要。我好像失蹤了兩年,才被莫尼特老師帶回戴爾城。後來我跟他去了德曼學院,在那裡就學。」伊羅顯然不想深談,轉了個話題。
「好像?」
「因為我不記得那兩年的事了。聽說那段時間我一直待在帝都,但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呃?」
弗洛握住伊羅的手,微微蹙起線條好看的眉毛,「你會頭痛,很嚴重嗎?」
「還能夠忍受,只不過,在之後我就不太能夠早上出門。聽說這是瘴氣的緣故,所以我偶爾會去神殿治療。」
伊羅連忙轉了話題:「說起來,您怎麼會跟芙妮塔在一起,伊薩斯呢?」
「已經不在了,幸運的是,沒有墮落。」
「……是嗎。」
「你們好像很熟啊?」芙妮塔一臉羨慕,似乎對於伊羅獨佔艾昂感到吃味。
「我們以前也見過面,但是妳也沒認出我啊?」
「咦。」
「災難後不久的事情,我還照顧過妳。妳居然什麼都不記得了,真是冷淡!」
「你就是那個……大姊姊?」
稱呼一出,伊羅的視線瞬間變得冰冷。
「都過了這麼久還要被喊姐姐,令人相當不愉快。」
「抱歉。可是,我真的好意外,明明小時候那麼……」伊羅冷眼掃過去,芙妮塔立刻噤聲,「現、現在也是美人喔!」
「妳哄人的技術爛透了。」
弗洛笑盈盈地看著他們,「也就是說,你是芙妮塔的導師?」
「不是,但我答應她來見您。既然知道是聖者大人,就不能袖手旁觀了。請不要擔心,只要您需要,我隨時能夠為您送行。」
「不,不用了。我的送行人只有芙妮塔,但是,她因為某些緣故暫時沒辦法詠唱讚歌。能夠拜託你幫忙嗎?」
「這是我的榮幸。」
芙妮塔低聲說著「你也知道禮貌啊」,伊羅假裝沒聽見。
「不論是亡靈或者是過去,都能夠在城裡得到答案。不要逃避。只要努力的話,也可以幸福吧?」
「那麼你的幸福呢?」
「如果能夠讓妳為我送行,那麼,我這一生就不會有遺憾。我已經累了……」
「能夠維持著人的意識自由地選擇死亡,那就……太……」
聖者的話沒說完,就這樣沉沉睡去。
「哥哥!」
即使尊貴如聖者,也恐懼著失去控制而消滅。伊羅想。
伊羅能看見他幽微的生命之火幾乎就要熄滅。不如說,本來就應該熄滅了。支撐他活下去的,作為聖者的責任,還有更多的是對著傾慕自己的芙妮塔的憐惜。
伊羅想起莫尼特老師第一次對他說出「安息者」這個稱呼時所說的話。
作為人偶師的伊羅是因為迷戀人偶而鑽研此道,而身為安息者的他,卻是受到莫尼特老師的感召。
多年前,莫尼特老師曾在伊羅詢問時,簡短地提過他對安息者的定義。
「安息者是送行者,是不被教會樂見的人,是人偶的送葬者。我們不為人類唱歌。而為那些幽靈般徘徊於世間的人偶而唱。」
「如果人偶墮落,只要毀掉就好了吧?」
「不行。許多自動人偶裡寄宿著靈魂,毀壞核心跟殺人沒有區別。」莫尼特老師推了推眼鏡,笑容終於從他臉上消失,「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才開始研究光聖教的神聖魔法,找到古老的讚歌。這種歌曲能夠淨化靈魂,安撫不能休息的靈魂,讓想要離開的人能夠更有尊嚴的離開。」
「只可惜,人們只在乎人偶最美麗的時刻,卻對他們的結局不感興趣。」
終於能夠徹底贊同了老師的意念,伊羅也終於成為了安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