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半夜我再度潛入那男人的家裡,那房門仍然沒鎖著,燈是關著的,我摸著黑,來到那個男孩子的房間子裡面,或許是我的幻想,在黑暗之中那男孩卻全身發著閃光,讓我不必開燈就能看見他。我在他床邊蹲下來,看著熟睡的他,彷彿看見了過去的自己,那個渾身是傷卻無力表達的小男孩,但他卻顯得更加神采奕奕,在他身上看不見疤痕。
「嗨,小傢伙。」
如著了魔似的,我站起身來,試圖輕輕擁抱卻不吵醒他,我幾乎能聽見他的心跳,他急促的呼吸,在我耳旁上下起伏,就像他幾乎完全清醒過來了一樣,我什麼也沒多想,也沒時間去釐清自己為什麼這麼做,下一秒鐘我彎下身親吻他的臉頰,如病了一般,我撫摸他稚嫩的臉頰,感受到他的渾身顫抖,卻害怕去睜開眼睛。
「小傢伙,我要定你了。」我說,這時他的身體用力顫抖一下,然後抓住我的手小聲且脆弱地說:「千萬不要放棄我。」
我嚇了好大一跳,因為聽得清清楚楚,千萬不要放棄我。我猜他是在作夢吧,夢見令他傷心欲絕的事情,或者是在夢裡看見了自己不可迴轉的未來。
「不會,沒有人會放棄你,至少我不會。」我輕聲在耳邊告訴他,然後親吻他的手背。將他的手放回被子裡,幫他蓋好被子,確定他不會著涼了,才出門去,心上是一片模糊,也搞不清楚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只有冷風不停吹著我的頭髮,冷得我直發抖,淚水乾乾地黏在臉上,我不曉得我在哭些什麼,不曉得我為何要到他床邊去,為何要對一個陌生人說那樣的話,我想大概也是瘋過了頭。
這一切都來的突然,就連愛也是。
這幾年來,我與那個愛上我的男人頻繁見面,卻不敢開口問他侄子的任何事情,只奢望能見到他,一面也好,卻一直沒機會再見他一次,那男人與我見面,不是抱怨工作上的芝麻小事,就是對我問東問西的,問家世、興趣喜好、讀哪間學校、專長是什麼,不過我隻字不提,他眼看不是辦法,只好轉移話題,誇獎著我的外貌。唯一告訴他的是賽布這個名字,我認為他到後來仍會被我丟回過往,倒不如讓他熟悉過去。
我長越大,個性就越是冷漠。
我再也沒見到那個小男孩,我仍是個賊,我沒讓那男人知道我是個賊,他或許也沒那麼注意到我是去他家偷東西的,他只在乎我到底愛不愛他。很多年後,他仍在尋找他想要的答案,我告訴他:很抱歉,我實在無法確定。我不愛你,我真的不愛你,我只是為愛忍耐和你在一起,愛是那樣偉大,而你怎麼又能明白。
「拜託你,說你愛我,一次就夠了,一次就滿足了!」
「我說不出口。」
「能擁有你,會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事情!」
「很抱歉,但這是沒辦法勉強的事,我愛上你侄子了,我是說真的,我愛你侄子,你明白了嗎?」
「你說什麼?」
「你侄子,你那可愛的侄子,我愛他,雖然我不認識他,但我幾乎用盡全身的力量去愛他。」
「你愛巴納比?你確定你愛他?」
「對,我愛巴納比,而且──」
「你──」
「我比任何人都還要愛他。」
我知道,我把愛說的一文不值,不應該這樣的,但我已經陷入盲目的漩渦,還沒有人伸手我就往下沉去,直到海底,我被愛溺斃。當我終於看見巴納比的抽屜裡放著生鏽翡翠的照片,起先非常吃驚,吃驚我們的緣份是靠得多麼近,下一秒我決心離開這個地方,我要到那裡去,讓愛不只是煙火,不只是人之常情。我頭也不回地離去,往後傳來的是他徹底崩潰的叫喊,他傷透心了,我壞透了,卻一點也不害怕自己如此無情,一心只向著那個地方。
我找了一個禮拜,才找到通往生鏽翡翠的道路,就在郊外那間大超市旁的荒路。我把所有東西裝進我的小背包,然後花了五個小時走到那裡,這種冬天實在冷的不得了,所有東西幾乎都結凍了,當我看見生鏽翡翠的大門,並順手推了一下,又沒鎖,可見這個巴納比真是個少根筋的孩子。裡面沒人,但開著燈,就如多年前我還是個孩子來到這裡,遇見老爺爺,在一切可怕的事情都還沒發生之前,這裡並沒有改變。我往樓梯上走,什麼人也沒看見,繼續往上走,到了隔樓,我卸下背包,把東西拿出來,準備將零食拿出來填飽肚子,才發現忘記將零食放進背包,我急忙下樓去,到了樓梯口,才看見一個已經長大的身軀裹著浴巾蜷縮在那。
我腦袋中唯一的想法:他已經不是個孩子了。
「是誰在那裡?」他背對著我,用微弱的語氣說。
我這才意識到,我這樣闖進來是不是嚇著他了,要是他一個人住的話,那爺爺又去哪裡了?
「趕快出來好不好,我求你,我不想玩捉迷藏,我求你了...」他突然抱頭痛哭了起來,我心一揪,害怕地走向前去,站在他身後,我該做些什麼,當我最難過的時候我最需要什麼,「拜託你別把我殺了。」他顫抖哭泣著,我在他身後跪下,向前抱住他。他的顫抖頓時消失無蹤,哭聲也立即中止,我終於放下心。我知道該怎麼留住一個人,所以我盡力辦到了。
「不會,我不會把你殺了,我只是來偷東西的。」我在他耳邊小聲地說。
與巴納比相識、逃跑、生活,這六年間,我彷彿作了一場極精采的夢,他對感情之壓抑,我表現得極度散漫,他讓我忘卻一切憂傷,父親、叔叔及院長對我造成的傷害,全都讓巴納比一個人吸收了進去,我再也不作惡夢,再也不暗自一個人思念過去,再也不必一個人睡,再也不必在地下道差點被凍死,再也不必壓抑這份給不出去的愛。夜裡我能偷偷抱著他,悄悄纏著他溫熱的手指,假裝一切都從頭來過,假裝他也深愛著我,假裝煙火放了一整個晚上。
「巴納比。」
「幹嘛?」
「你這個醜八怪。」
或許我一路走來太過曲折,也很慶幸當初沒有因各種壞事而選擇逃離這個世界,因為這是得來不易的幸運,我感激命運,感激命運給我這項規定,讓我在這個時候遇見他,他是心思細膩卻會忘記鎖門的男人,他是教會我讀書寫字的人,他教我如何保持風度,教我如何樂觀看待這個世界。我很有風度,我知道,我一直都保持住風度,如果不是那樣,我早會在十歲那年,在小屋裡面,揭發他與我的羞恥,並且讓他與我同歸於盡。我最害怕的,是身體已經被侵犯,卻無力告訴眼前這個可愛的小傢伙,有多骯髒,他或許無法想像,但我就這樣長大了,一個眨眼,我已經變成一個大人。
在與他生活的第六年,我三十三歲。暴風雪來臨前一個晚上用日曆紙寫信給他,我將信壓在他第一次做早餐給我吃的那個盤子底下,原本也沒料到在這之後,會發生什麼悲慘的事,我從沒想過我會離開巴納比,離開我愛的人,而且再也無法見面。我只是想出門去為他拿一筆錢,還在為寫信的事情感到興高采烈時出門去,拿了錢包之後,暴風雪才來臨,猶豫之時,一個轉身,不妙被主人發現,一個挺著圓滾滾大肚子的男人,與不曉得什麼時候出現的小弟們,圍住我,將我拖到路上,拳打腳踢一番,當我嘴裡吐出一灘灘血來,我知道我快不行了,但沒有任何辦法呼叫他,他也許還在那屋子裡,以為我躺在他身邊熟睡著。
幸好在我還沒沉睡時,他出現了,我講了一些心裡話,告訴他我有多愛他,我想他大概也無法明白我對他的愛,是耗盡多大的力氣,是遺忘了多少過去,才能擁有的東西。我好怕閉上眼睛,就再也醒不過來了,好怕他就此成為別人的,好怕他為此感到傷心,我不願他為我感到傷心,不願見到他流淚痛心的樣子。眼前的煙火還沒熄滅,最後決定將指甲插進他的手掌心,留下我在他身上最後的記號。
小傢伙,如果我真的不小心離開人世了,你絕對要連同我的份好好活下去喔。我能記得我曾經這樣告訴巴納比。那時他只有冷冷地回我一句:白癡。
我稍微能感覺到,當我閉起眼睛來時,他確實以為我死了,哭得昏了過去,躺在我身旁,而我處在昏迷狀態,試著要伸出雙手護著他,以免被凍僵了,但沒辦法,我沒有辦點力氣,連眼皮都睜不開。暴風雪很快就結束了,不曉得在多久之後,我感覺到巴納比從我身上被移開,我努力想擠出一點聲音,不行,眼睛仍然睜不開,喉嚨也使不上力。我想喊出,別傷害他,這句話,但我想一切都已經結束,他就此離開我身旁。
親愛的孩子,這絕對不是盡頭,你明白吧,從這裡看過去,你看,多美啊,多美啊,那都是你人生中的一部份啊。
是啊,我人生中僅有的一部份,一切在我睜開眼睛之後煙消雲散。
沒人知道我去了哪裡,我也不曉得自己身在哪裡,當我再次張開眼睛,看到的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是在一間四面都是水泥牆的房間裡,一張床鋪,一個窗戶,一張桌子和椅子,一面小鏡子,除了這些之外什麼也沒有,起先以為是牢房,不過有一個留著一大把絡腮鬍的男人走過來,板著一張臉,像是我給他造成了很大的麻煩似的,對我說:「睡夠久了吧,準備上工了。」
全身上下痛得不得了,我看了看鏡中的自己,左邊眼睛因瘀青腫一塊,眉毛上沾滿血漬,嘴唇破了好幾個洞,下巴也有傷口,額頭也腫了一塊,心裡竟是慶幸萬分,我終於變得不漂亮了,從這裡看,從那裡看,都不漂亮,不漂亮也好,要是打從一出生就長這樣,那是不是就安全多了,沒有人會找我麻煩,沒有人會因此受傷。
我很訝異,我居然還活著,是什麼樣的力量驅使我活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