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小屋 (10)

2022/01/19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打從他一進門那一霎那,終於有冷氣了,都已經下午三點了,外頭太陽大的跟什麼一樣,抱歉來晚了。我就知道是他,我心裡一輩子的疙瘩,那頭金黃色的頭髮,那雙令我無法自拔的眼睛,與左眼下被他髒女兒所劃傷的疤痕。我知道是他,什麼樣的氣息飄散在我們倆身邊。
  是夢吧,一定是夢吧。他腦子裡一定這麼想,要是我不小心眨了眼睛該怎麼辦,要是我一不注意那男人就瞬間成了泡影那該怎麼辦。起先他並沒有閉起眼睛,他眼睛睜得大,眼裡帶著惶恐與欠窘,在眼底閃爍的那道光終究沒有熄滅。
  他顫抖地伸出手來,我清楚看見我留在他手掌心上的疤痕,他用溫熱的手指摸著我的臉,從額頭、鼻梁一直滑到下巴,我膝蓋發軟,血液沸騰,胸口刺痛得幾乎無法呼吸,是真的,他喃喃自語,可能是真的,可能還活著。那直直盯著我看的碧綠色眼珠子,我的全世界都陷在那裡面。人生幾何能這樣,我又是何等幸運,能親眼見證奇蹟。你老了,你好像老了。他摸著我的耳朵。
  「小傢伙,或許這是夢,但這一次你不必醒來,愛德娜不會搖醒你,沒有任何人會搖醒你,因為我就在這裡。」我鎮定地將他身旁的門關上,用充滿歉意的眼神看著他,心中澎湃仍強忍著淚水不讓它輕易落下,我將他摟進懷裡。
  「你還活著。」他仍壓抑著,就如從前的他一樣,在我耳邊打顫地說,像是怕情緒崩潰一樣,避開我的名字。他輕輕抓住我後背的衣服。
  「你過得好嗎?」我終於鼓起勇氣說出這令人心碎的三個字,「巴納比。」
  他無力地在我肩上搖著頭,「絕對沒有人相信,」他繼續說著,「我過得有多麼絕望。」我感覺到衣服被他的指間掐緊,「我以為你死了,我真的以為你死了,」然後用癱軟且盡全身的力量說出:「戴納。」
  我們擁著彼此放聲痛哭。
  他用力搥著我的胸膛,掐我的臉頰,哭得撕心裂肺,像個小孩一樣哭倒在我懷裡。
  「你實在不小了。」我說。
  「白癡,你這個白癡,誰會把信放在餐具底下,我一進廚房馬上就能看到,一點都不浪漫。」他接著說,「我不會交女朋友,我也不會再結一次婚,我不會有小孩,我只想,我只想——」我以為他要說,我只想和你長相廝守到永遠這種噁心巴拉的話,「我只想再和你吃一支德國香腸。」泣不成聲的他繼續說著,「為了你,我用賽布的名義活了下來。十年前,我意外在門外發現了一名男孩,他可憐又英俊的模樣讓我想起你,他摸了我,他極度想親近我,我因此更加恐懼,變得更容易悲傷,我受不了有人那樣想取代你的位置,所以當天將他送回他的住處,他是個精神狀況不佳的孩子。他不是你,他永遠都不會是你。」他抬眼看我。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願意為了我寫了這麼多字,不知道你和我散步有多麼快樂,不知道你等了我多少年頭,」他用紅腫的眼睛看著我,一手輕撫著我的臉頰,「我愛你啊,戴納,我好愛你啊,從我拉著你的手逃跑那一瞬間,我就明白到我有多麼愛你,愛得如此深刻,如此絕望。」
  「愛是人之常情啊。」我哭得窒息,此時此刻我卻幸福地笑著,「那兩個姑娘還在車上等著你呢。」
  他說,他離開生鏽翡翠很久了,回到原本的大樓去生活,離早餐店也近,交通也方便,他叔叔搬出去了,只有幾次來信,寫著他的工作以及他的生活很完善,不必過度操心之類的話,我猜,他叔叔的皮夾裡,放的大概是某個漂亮女人的相片了吧。每到冬天,巴納比就會全身裹緊緊的,脖子上戴著圍巾,嘴上哈著熱氣,騎那台老舊的腳踏車到生鏽翡翠去,在大廳裡跪了好久好久,跪到膝蓋發紫,雙唇發抖,遲遲不肯起身,一年也寫一封信,放在我放日曆紙的餐盤底下。
  「小傢伙,那裡,那張椅子拿過來,放這裡,我要放東西,好重,快點。」
  我們彷彿回到了年輕的模樣,雖然試著將曾經失去的遞補回來,但怎麼做也沒辦法,這種事情沒有人辦得到,最重要的是珍惜每一天擁有彼此的時間,很快的,我們的面容不再憔悴,不再對彼此的離去感到抱歉,不再不敢大膽向前去抓住那個自己所愛的人。我也終於向他道出我年幼時所遇到的悲慘事情,還有與他爺爺的緣份,雖然我只稍稍帶過,不過很令人安慰的是,當我說出這些令人害怕的事情時,語氣是如此輕鬆,既沒有結巴,也沒有顫抖,一切都隨時間過去,完全無法構成一點點威脅,他們瘋狂地愛上我,那些瘋了的男人,他的臉頰稍泛紅暈,你就知道,在你眼前的我是個搶手貨呢,然後伸手去捏捏巴納比的臉頰。
  你長得像女孩,這是真的,他說,說起來有些彆扭,但沒有女孩比你漂亮,他聳聳肩膀,至少我還沒遇過。我湊向他,所以說,是因為像女孩,長得漂亮,才喜歡我囉?開玩笑地彈了一下他的劉海。你是我這一輩子遇過最沒腦袋的漂亮女孩,他說,並且哼了一聲。
  「你吃得了這麼多?」
  「當然,我參加過世界大胃王,還拿了冠軍。」我說,然後夾一塊肉片放上烤肉架。
  「你以為免費啊?」
  「誰叫你賺那麼多,不花怎麼行。」
  「那塊,這塊,再熟一點,烤肉醬,你有買烤肉醬嗎?」
  「在這裡。」
  「音響呢?你不是說要聽音樂嗎?專輯都收在櫃子的抽屜裡啊,你找到了沒?」
  「等等再找。」
  「肉可以了沒,肉可以了,趕快夾起來,你別發愣啊,會燒焦的,焦掉很浪費。」
  「巴納比,過來,坐下,坐這裡,你到底在急什麼。」我用夾子指著我旁邊的空位。
  「抱歉,我只是有點興奮。」他在我身旁坐下,我伸過手去捏捏他的耳朵。
  「能邀你跳之舞嗎?公子巴納比?」烤肉到一段落時,我搬出音響放了首Belle & Sebastian的〈Step into my office,baby〉,然後單膝跪在地上,將右手伸出來。
  「不要,太噁心了。」他搖搖頭,嘴角卻不斷上揚。
  「你確定?到時候可別後悔。」
  「太噁心了,跟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跳舞。」
  「不管!」我稚氣地用雙手拉起他,拉著他轉圈圈,他開懷大笑,對著天空直喊:「我的老天!我正在跟一個老男人跳舞!我一定是瘋了!這世上一定都沒女孩啦!」
  「你錯了!我是沒腦袋的漂亮女孩!」我也對著天空高喊,轉得我頭都昏了。
  「是老太婆才對。」
  我們笑得不能自己,笑得嘴都痠了,我從沒笑得這麼開心過,笑得眼睛都咪成彎彎一線,直到天黑。我紮起短短的馬尾,和他一起將生鏽翡翠重新打掃過一遍,清理了兩間浴室,整理了每間房間,讀了沒讀完的書,聽了沒聽完的音樂,空氣中再也沒有不尋常,再也沒有所謂不尋常的一天,空氣裡飄散的是濃烈的愛,濃得幾乎讓我無法呼吸。
  梳洗完畢之後,我們一起躺在生鏽翡翠的大廳地毯上,那個曾經將我倆緊緊撮合又狠心分開的地方,吊燈照著我們的臉頰,彷彿陽光正灑在臉上,曬得巴納比的臉蛋不斷泛紅,我還記得他常常盯著我的眼珠子發呆,長越大顏色就越沉,已經從閃閃發亮的寶藍色變成透明的灰藍色。我們躺著,盯著帶有小碎花圖案的天花板看,他說,我今天不想唸故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是說你真的不介意,我想聽你說說你遇到我爺爺之後發生的事,所有事。他悄悄地將手伸過來,塞進我的掌心裡,好嗎?戴納。
  當我提到叔叔對我做的事情時,我的臉色稍嫌凝重,但他卻什麼也不說,只是害怕地握緊我的手,抓得好緊好緊,抓得我指關節泛白,你會嫌我髒嗎?話已經到嘴邊了,卻沒說出口,因為我知道他絕對不會嫌我髒,他只會老是嫌我香。他兩眼失神,抓著我的手都熱了,別怕,巴納比,最痛苦的都過去了。我摸摸他的頭,你看,我不是撐過一切,來到你身邊了嗎?他才終於將頭轉向我,很冷靜很冷靜地,像冷凍庫裡的冰塊一樣,卻真摯至極對我說,真希望我能回到過去,當你的天使。
  我伸出手,輕輕地摸著他的眉毛。
  「我們都不年輕了。」我看著他說。
  「說什麼呢,我還能唱歌、煮菜、跳舞、騎腳踏車,我還可以在泡澡的時候玩玩具,脫掉上衣在冷湖裡游泳,可以打開翅膀,」他將手揮過我頭上,「咻一聲,飛過你的頭頂。」
  「你的年輕忘了一件事。」
  「什麼事?」
  「忘了談戀愛。」
  他愣了會一兒,「我沒興趣談戀愛。」擺過頭去說。
  「跟你說話真無聊。」
  「那就都別說。」
  「喂,請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說。」
  某一個雨天下午,巴納比開著他的白色吉普車,我坐在副駕駛座,雨刷在眼前刷呀刷,每刷一下,心就越往下沉,車裡播著披頭四《HELP!》這張專輯,冷氣吹得我膝蓋發疼,他安靜地開著車,也沒像往常一樣哼歌,路上風景不是那麼的熟悉,也或許是因為雨滴擋住了部分的視線,房子也沒蓋起來,樹也沒種得比較多,人煙稀少的關係,看起來卻稍嫌荒涼。
  一下車,他撐著傘,繞到我車門邊為我撐傘,你有鑰匙嗎?他問,我搖搖頭,並且和我一起走到柵欄邊,沒有,我想門大概沒鎖。我輕輕推開柵欄,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草長得非常茂密,也無人整理,踩上去還會滲出水來,我們一步一步走向那個看似已經空了的地方,地上很多枯葉,小心別滑倒了,我說,然後推開另一扇木製的門,門也沒鎖,他將傘甩乾收起來,跟在我身邊,種植農作物的土地及果園都禿了一片,夜晚會發出極大聲響的機器都搬走了,只留下幾張損毀的工作桌,裡頭暗的連盞燈都沒有,我又伸手推開另一扇木門。
  一張靠著牆的木床,被子和枕頭都被移走了,沒有擺得滿滿的童話故事書,櫃子上是空的,櫃子裡的白色泰迪熊也消失了,浴室裡的牙膏與牙刷都丟掉了,我四處張望,什麼也沒能說,心亂跳個不停,巴納比伸手拉住我發抖的左手,他的體溫瞬間讓我慌亂的心跳漏了好幾拍,不過還是像在酒吧人聲混著音樂一樣吵雜。戴納,你看。他指著窗戶上夾的一張紙,要我幫你拿嗎?我點點頭,他拿起紙,打開來,過來,我唸給你聽。他說,右手拿著紙,左手握住我的手,與我坐在我的床上。
  天色漸暗,我開起手電筒。
  賽布,如果你有回來的話,我是說,希望你能夠回到這裡,希望你看見這張紙條。
  我對你很抱歉,很抱歉,很希望我能待在你身邊,唸著你最愛的童話故事書,待在你床邊,做飯給你吃。事到如今,我曉得你絕對不願原諒我的,你簡直恨我,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諒,只希望你能好好走完你的人生,別在半途跌倒受傷了,別讓自己吃苦,別和錯的人混在一起。
  因為你的出現,我幾乎就要失去我的丈夫,我的丈夫不再愛我,我變得絕望,強忍著失去愛的感受,你也不願意愛我。或許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我愛你愛得比誰都入骨,正因為我懷了你十個月,你在我的血裡澎湃,你在我的子宮裡發芽,我將你擁入懷裡,對著我懷裡的寶寶取名叫小賽布,我買了一整套童話故事書給你,卻從來不曾唸給你聽。對不起,我是個無情的女人。
  我帶了一個男人回家,卻連手你父親一同欺騙了你,我很抱歉,你父親一心決意遠走高飛,我必須找個人來照顧你。當我遇見這個男人,他說他愛我,我開心地流淚了一整晚。我真的很抱歉,我沒能看好你,沒能知道我是錯了,我不曉得,原來愛說出口會變得如此不值得。
  很抱歉,很抱歉讓他傷害了你。
  在你離開的隔天晚上,整理你房間時,我看見緊閉的窗戶,垃圾桶裡你父親寫給你的信和玩偶,被子被抓破的痕跡,以及沾滿一滴滴鮮血的床單,還有他先前向我要擦窗戶的那塊抹布,沾滿了唾液與白色液體。一時之間我反應不過來,當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而開始痛哭時,你已經離開了。我記得他對我說:「親愛的,你有不要的抹布嗎?我想幫賽布打掃房間。」我一直以來相信著他,我給了他抹布,我是幫兇,我罪該萬死,身為母親的我傷害了我兒子。
  我無法去想像日後你要去哪裡,你會怎麼樣,你會不會承受不了,你要忍受多大的絕望,你要與命運抗爭,還是選擇放棄。我只要一想就開始哭,我不停地在哭,我找不到你,因為沒有人聽過你的名字,警察局裡沒有你的名字,孤兒院沒有你的名字。我接近崩潰,因為我的兒子離開了。
  日子不能夠重來。我每日每夜禱告,希望老天爺能聽見,請求祂讓你勇敢活下來,請求有個人好好愛你,過著好日子,我求老天一定要派個人留在你身邊,照顧你,用比我更深更入骨的愛去疼你,請求老天寬恕我所犯下的罪刑。
  我就要離開這裡了,明天一大早就要搭這附近最早的火車離開,還來不及再見你一面,我親愛的兒子,愛絕不是人之常情,愛是需要勇於付出才會擁有的。別怕在夜裡睡著,愛是盞明燈,它只在你身邊為你閃亮,它是生命中唯一的力量,愛能救贖你的過往,相信我,兒子,你會的。答應媽媽,你會活得很漂亮的。
  我愛你,我的兒子,對不起,我好愛你。
                                   1974.05 愛你的母親 筆
  身為兒子的我,挨在巴納比懷裡,哭了一整晚。
  「很久沒下雨了。」我們倆靠在生鏽翡翠大廳白色雙人床邊,「還記得那天下雨,我們正為了警察逃亡呢。」我說。
  「是啊,」他翻著他以前買的童話故事書,「灰姑娘終究還是嫁給王子了。」
  「當然要嫁,要不然變成老太婆就嫁不出去了。」
  「你知道故事要結束了嗎?」
  「什麼故事?」
  「我們的故事。」
  「哪個章節?」
  「最後一個章節呀,傻子。」
  我點點頭,「大爺,你想說什麼?」
  他彆扭地看著童話故事書,緊張抓住我衣角,我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裡面有海浪,一波一波打在我心上。
  「我想說的是,如果,王子不是王子,不夠富有,也不夠英俊,那,那麼灰姑娘,還會選擇嫁給他嗎?」
  「也許會,只要灰姑娘也不夠美麗。」
  「那麼,《壁花男孩》裡的珊,是因為真心愛著查理,才願意吻他的嗎?」
  「才不是呢,那是因為她膽子大。」
  「她吻他之前有徵求他的同意嗎?」
  「小傢伙,當然沒有。」
  他用極真摯的眼神望著我,並且伸過手來,抓住我的雙臂。
  「是我的話,真的沒關係嗎?」他說。
  我們倆傾身向前,心跳得飛快,點燃一柱柱絢爛的煙火,煙在點亮了黑夜的星空,燻得讓我濕了眼,我吻了他,心臟即將衝破喉嚨,他的手滑進我手心裡,交響樂在我耳邊響起,他變得青澀又頑固,彷彿回到那些日子裡,彷彿還聽見法蘭西小姐的笑聲,彷彿我們還是年輕的樣子,我的雙腿更加有力,我的眼珠再也沒褪色,暴風雪從沒襲來,雨從不下一整晚,只有他顫抖的雙唇,讓我陷入一片純淨的花火裡。
  當我抽身往後退,《灰姑娘》從他腿上滑落,他湊上前來,用雙手抬起我下顎,吻得濃烈,吻得渴望,像是將他所有的一切交付給我,將他多年來的壓抑,心底最忠實的渴望,給得快樂且真實,時間彷彿在這一瞬間完全停止。我澎湃的情緒無法抑制,淚從眼角悄悄滑落,落在他手心上,他的吻讓我感覺活著,全世界都在為我做最誠懇的喝采,相信母親也在某個地方,與我平行感受著這份烈愛,因此得到遲了多年的慰藉。
  在最後我得到了我年輕時最渴望的東西:他頑強且脆弱的心。
  或許我曾經與世界處不來,曾恨著這個無情的世界,我的心在柏油路上燙傷,在有著石頭的溪邊跌倒,但此時此刻,心境就如匹草原上的野馬,狂風吹著毛髮,仰天長嘯,奔啊奔的,不曾停下,奔啊奔的,奔進他燦爛無瑕的世界裡。
  我終於驚覺,煙火,從來就不曾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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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情永遠躲在心的背後。眼淚一如往常是借題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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