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東西是我最大的成就。
就算院長在與我說話時,我仍可以很輕鬆自然盯著他的眼睛,眼睛連眨都不眨,絲毫沒有畏懼。我為自己這點感到很欽佩,一定是長久以來對自己的訓練有素吧,因為這是所有賊都辦不到的事情,與院長說話時還帶著愉悅的氣氛,這簡直比偷東西還來的刺激。偷的東西再也裝不下那個小箱子了,我還向院長要了另一個小箱子,說要玩紙箱遊戲用的,就連自己也搞不懂什麼是紙箱遊戲,不過他還是很快弄給我一個,我很感激地對他說聲謝謝,並躺在床上,思考著明天要偷什麼東西好,冰箱裡的汽水嗎,還是桌上那盒剛買的牛奶糖呢。
直到有天,與院長吃完午餐一起坐在沙發上看午間新聞時,我正津津有味地享用飯後甜點:爆米花。他突然轉過頭溫柔叫了一聲:「戴納。」
「院長,怎麼了?」我看向他和藹的眼睛。
「有件事我想與你談談。」
「好啊,是什麼事呢?」
「這一個月,我的東西陸陸續續不見,我的襯衫、手錶、眼鏡、領帶、鑰匙,還有許多東西,通通不見了,你有看見是誰拿走它們的嗎?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實在太古怪了,因為只有你待在這裡,老實告訴院長,院長不會責怪那個人的。」
「沒有,我沒看到,你的東西不是一直都在那裡嗎?」我繼續吃著爆米花,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當我又開始佩服自己時,他突然慎重地抓起我的手說:「戴納,不只是我的東西,還有要給其他小朋友的糖果還有玩具。」
「院長,你懷疑我了。」
「我可不喜歡說謊的小孩子哦,你不是最可愛的那一個嗎?」他瞇起眼睛將臉貼向我,我嚇得喘不過氣,卻還是一臉冷靜。
「我沒有說謊。」
「老實告訴院長,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你絕對不會因此離開這裡,因為我會幫你保密。」
我思考了一會兒,大概也猜到他趁我去洗澡時翻過我的箱子了。
「你不必保密,你可以出去光明正大說我東西是我偷的,我沒有要逃跑的意思,我可以乖乖認罪,你大可再把我關進警察局,我無所謂。」
「我可愛的小瓢蟲,你講得太大聲了,我不想讓你進警察局,我想跟你來筆兄弟之間的小交易。」
我有些好奇,並隨口問了:「什麼交易?」他便順手掐住我的頭髮,將我的頭壓向他的褲檔,「你在做什麼!」我用力掙扎,腦中不斷浮現那男人的臉,不斷不斷――今晚過後,你會變得很不一樣,我好愛你呀,我的小賽布,我忍不住放聲大叫,腦袋一陣暈眩,他迅速地解開他的褲檔,我撇過頭不看,他的臉開始變化成那個男人的臉,突然體悟到,是不是當人心崩潰之時,我都在現場,又或者是,我生來就是要讓人心崩潰的人。我對這世界感到抱歉。
「戴納,你也知道,我一個人住,好孤單,好孤單,你一定可以明白的吧?」他摸著我的頭髮。
「救命!外面有沒有人!拜託救救我!」
「我每天看著你也是孤單一個人,我們倆這樣不是很好嗎?互相滿足彼此的寂寞啊,是不是?拜託你嘛,我都幫你保密了,都這麼多年了,你怎麼就這麼不解人情啊?只要一下下就好了,不要問為什麼是你,因為你做錯事情了需要逞罰呀,因為我愛你呀。」
愛是人之常情――
爆米花散落在沙發每個角落,沙發上滿是我的抓痕,新聞主播在電視裡雀躍地報導著新開的百貨公司,趁他一不注意,我抓著那件天藍色襯衫逃跑了,我開了門,滿頭是汗向外直直地跑,沒穿褲子的他沒辦法追上來,彷彿能聽見他正在沙發上大叫,其他小朋友露出驚嚇的神情看著跑遠的我,幾個照顧兒童的阿姨準備向前抓住我,卻沒抓住,我跑到離孤兒院很遠的一個小公園裡去,躲進溜滑梯下的空洞裡。
艷陽高照,和風徐徐地吹,樹梢發出沙沙悅耳的聲音,美麗的蜻蜓在公園繞圈圈。我蹲在昏暗的洞穴裡,抱著那件唯一的成就,終於放聲大哭,將一切令人唾棄的過往,以及心中各種崩壞,讓眼淚將它們全帶出來,委屈像把刀往我心上插,一點點地深入心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睛感到刺痛劇烈,眼淚依然沒有中止。我開始伸手抓自己的臉蛋,瘋狂地抓,不停地抓,痛得大叫卻無法停止,生命實在太脆弱,我卻還在使力堅強。
我的臉頰開始流血,還以為我會就此瞎了眼。
多年來,我四處漂泊,無論冬天還是夏天,睡在地下道、公園椅上、馬路旁的鐵椅子,要不就是整夜都沒睡,忙著竊盜,等著月亮變太陽,我偷過各種東西,偷過馬桶刷、浴巾、電視遙控器、拖鞋、睡衣、一整套西裝、連身工作服等,有次偷了腳踏車,卻發現不會騎,從那時我才開始認真學著騎腳踏車,也把兩個膝蓋都給摔爛了。腳踏車挺方便的,在我被發現而需要逃跑時,它是很棒的交通工具。
我特別喜歡到一棟大樓裡去,每到那裡警衛叔叔都在打瞌睡,很棒的是電梯不必刷卡,任何人都能搭,最棒的是電梯裡沒有監視器,雖然這樣對住戶來說很危險,但對我來說真是天堂不過了。到每層樓,挑一些健忘的家戶,潛入家裡搬走東西都不成問題,有時偷東西的時候必須用黑色布條把臉矇起來,這樣看起來也挺專業的。就像職業選手穿上職業運動裝備一樣。
臉上留下的抓痕,隨著時光流去,疤痕越來越淡,淡得幾乎看不見。我趁著大半夜,在公園的噴水池洗澡,運氣好的話,水會很清澈,運氣不好時,水會發出惡臭,那就只好忍到隔天再洗。有幾個冬天差點被凍死,但幾個街友與我一起裹著偷來的被子,在地下道我們一同祈禱冬天趕快過去,祈禱著,生命能如此淡泊也好。
我與街友們成為朋友,他們說很榮幸能認識我這個賊,認識我之後就不愁吃不愁穿了。
一個個難熬的冬季過去,為了生命努力過著,很快的,我十九歲了。
身體像大人一樣成熟,也長得比我想像中還要高,臉孔倒是沒有絲毫改變。總以為人生就要這樣草草下去,但沒有,老天終於打算眷顧我,我看見了我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
那天,我穿著那件成就,到那棟大樓的三樓去,有間房門剛好是打開的,眼看著沒人,順勢就走了進去,在裡頭晃啊晃的,我看見一間小孩子的房間,裡頭放著很多很熟悉的童話故事書,正準備塞一本到背包裡,一個看似三十幾歲的男人卻站在門邊,我心想:遭了,又得爬窗戶了。他看著我,著迷似的看著我,也沒問我是什麼人,從哪裡來,就只是那樣看著我,我正要開口說些什麼,他卻打斷我。
「喜歡的話,就拿去吧,那是我侄子的。」
「很抱歉打擾你,這我不要了。」看他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我正準備從他旁邊溜出這家門,他卻拉住我的手。
「你長得很英俊。」
我嚇壞了,努力不想起過去的種種,好聲好氣地對他說:「我該走了,很抱歉。」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真的很漂亮。你能留下來嗎?」
「不行,我該走了。」我不停掙脫他的手,但他抓得非常緊,我的怒火突然上湧。
老天,祢怎麼老是讓我遇到這種事,我忍不住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了,要是真的沒逃掉,就真的是最後了,我會到地下道與所有街友道別,然後做生命最後的了斷,偷東西的人生我也受夠了,十九歲已經夠了,真的夠了。
「你不能走,我一看到你,就覺得非得留住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不想跟你在一起。」我稍微大聲對他說。
「拜託小聲點,我侄子在我房間看書,別吵到他了。」
「沒辦法,我做不到,我喜歡女生,聽到沒有?」
他突然向前抱住我。
「我的天啊,你能不能克制一點!」我狠狠揍了他一拳,鼻血流了出來,他才默默往後退了幾步。
「很抱歉,我也該去工作了,但希望以後還能見到你。」他說。
我跑到頂樓去緩和一下情緒,望著那藍天白雲,艷陽高照,還以為這次我逃不掉了。過了大約十分鐘,我按了電梯按鈕,進了電梯後,到了第三樓時,電梯停了,我心臟發狂似地狂跳,難道那男人才正要出門工作嗎?這也太湊巧了,我開始胡思亂想,那男人要怎麼在電梯裡對付我,我又要怎麼逃得掉,為何我老是遇上這些瘋了的人。
在緊張得不能呼吸之時,電梯門一開,沒有男人,只有一個小男孩,低著頭走了進來,我心跳沒有因此慢下來,反而跳得更快、更急促,他身上散發的氣息讓人致命,我的心狠狠地被拉扯,像就要被奪走一樣,我已經失去知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他是如此熟悉,像是在哪裡見過,卻無從想起。
直到他飛奔出了電梯,像是被我嚇壞似的,我慢慢走,慢慢地走回地下道,將背包裡拿到的食物,分一些給我的朋友們吃。一路上,我無法專心,只是迫切地想回到那裡,看清楚那小男孩的模樣,那深深抓住我心的模樣。
當我一踏出電梯,我才明白,原來,他就是我心唯一的竊賊。
愛,是一場,十秒鐘的煙火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