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被安排進包團遊覽的行程之中,早上九點剛過,慶修院外圍停車場便塞了兩台四十人座的大遊覽車,我沒有細看大得嚇人的外側車身到底印著哪一家旅行社名稱,身下二輪持續轉動,經過馬告香腸攤位後的左手邊是魚貫走進老人活動中心的在地鄉親們,他們似乎剛做完早操,打算在閒暇無事的平日展開持續整日的高歌行程,我猜是土地遼闊的緣故,這裡習慣立側柱,地上停車格沒有匡線特別標明,大家參差排列倚靠,反而停不了那麼多機車,正好車棚對面的冷氣機下方有個位置,我迅速停好後大步折返回停車場,混入另一群距離拉得鬆散、準備排隊進入正門的團客之中。
慶修院正門入口旁是另一間咖啡工作室,木藝品擺在小發財後方平台上展示,google地圖上評價極高,我急著在長長的緩慢人龍中尋找空隙前進,反而提不起勁正面迎擊包裹著文藝外殼的資本主義誘惑,「這是文化工業!」法蘭克福學派的阿多諾如是說,現今社會各種文藝品只是作為商品而存在,甚至是創作時的初衷就是為了迎合社會大眾、為了販賣、為了博取市場關注⋯⋯可現在有什麼不是文化工業呢?參觀慶修院的門票一張30元,早上匆忙出門載女友上班忘了帶學生證,倒也無關緊要,少喝一杯手搖飲便是。
穿過入口,左側的御手洗同樣排滿了團客,他們興奮說著「哇!這裡就像是到了日本一樣欸!」自拍棒伸長縮短,和院內數量不多的古蹟文物拍照,宝型造(即中國廟宇的攢尖頂,沒有正脊,頂部集中於一點。)正殿並不大,佛堂供奉不動明王和空海大師,奉納箱前人群來來去去忙著擺拍,甚至有人直接坐在台階上伸手拉扯粗繩,只為了拍張好照片發上社群軟體,我刻意退得較遠些,想看清楚這一切如常發生。
百度石旁是個不錯的位置,我又稍稍退了幾步,百度石背面刻有昭和三年(1928)七月以及施主川端滿二幾字,川端滿二在一九一七年集資興建了這座真言宗高野派的日本移民村信仰中心,原名吉野佈教所,是因當地移民大多來自日本四國德島縣吉野川沿岸,而百度石是日本寺院基石,傳說在百度石與主殿之間往返百次方為圓滿,也有還願時需要往返千次的說法,只是不知道將往返的動機置換成觀光取景,是否仍稱得上完滿?
石造的空海大師立在樹陰下,身旁圓環是刻著「光明真言百萬遍」的長條狀石碑,碑上原石紋路明顯滿佈,光明真言是東密真言宗最根本大咒,密教行者的基本要求便是持誦一百萬遍,相傳只要跟著手持念珠的僧侶繞行此碑一百零八次,疫病皆能痊癒,再更後方呈L型排列的迷你四國八十八箇所,是川端遵循空海大師足跡,繞行四國一圈後請回的八十八尊石佛,雖因年代久遠而只剩下十七尊是原本塑像,但是位處台灣,誰又在意這些?
從大正十年(1921)開始,日本移民陸續在南方澳、五股、基隆、新竹以及北投設置了五組從西國三十三靈場移植而來的石觀音像,然而並沒有如日本一般形成朝禮靈場的風氣,石像也在近百年來的風吹雨打下缺損殘破,甚至不復存在,雖民國八十五年(1995)東海宜誠和尚與台灣的靜心法師等人雕刻開光了37尊孝親觀音像,分送到全台新設置的33處觀音靈場,然不到三十年光景,也已有幾處神像疏於保存甚至不翼而飛,這種宗教活動到底是只跟個人信仰有關,還是也民族性格息息相關?可說到民族性,台灣在歷史脈絡下的複雜程度又是不能一概而論的了。
迷你箇所的告示牌上寫說可以花五十元在隔壁紀念品中心買張集印紙,一尊一尊的拜然後一格一格的蓋,有個身高不及腰的小女孩沿著動線將印章一個一個拿起來看,不遠處則是虔誠雙手合十後逐一點香祈願的長髮女子,我跟著指間交叉合掌一輪後,再次從百萬遍碑前經過,踏過石造短橋穿越池塘,往院內另一個角落移動。
正巧與團客們錯開,紀念品中心販售的御朱印是印刷品,櫃檯說這裡跟日本的不一樣,我沒有多做停留,正殿後方另一處販賣冰淇淋與租借和服的販賣處擺放人形立牌、大小不倒翁、電視機重複播放介紹影片、仿日式擺設裝飾⋯⋯若是也把入口處的售票亭算進來,古蹟和賣所大概各佔一半比例,大圖數位輸出的寺院沿革貼在賣所後方沒有人會經過的窄巷,窄巷牆面與老人活動中心接壤,時不時傳來台語歌聲,讀著走著還會與開窗透氣的冰淇淋店員工四目相交,我繞過無人問津的枯山水回到廟堂正殿,正殿左側半人高的石造不動尊怒目圓睜,大日如來的憤怒相,數十年來都維持著相同表情,我不敢擅自揣度神佛心意,卻也不自覺感到些微惱怒。
安寧極為短暫,馬上又有另一群觀光團客穿過前門大聲嚷嚷,和他們錯身而過時有人張口問導遊會在太魯閣待多久,導遊站在馬路對面回道「不會太久啦!今天會早一點進飯店。」他們開始一來一往討價還教,說昨天的行程明明比較無聊為何那麼晚才進飯店云云,我側身閃避語句噴發,快步回到老人活動中心旁,水泥牆面依舊擋不住裡頭歌聲悠揚,我注意到車棚後的民宅亦是日式木造建築,但明顯年久失修,屋裡堆滿雜物,若是沒有相應的金費維持,慶修院是否在某一個平行時空中也會淪落為這副模樣?
但建物破敗必定是壞事嗎?時代在改變,不太想用「進步」這個詞彙,帶有太多優越和對於傳統的不理解,只是,在時間的推衍下,宗教信仰似乎也成了資本主義擴展自身的要素之一,以神佛為名作為號召而來的許多觀光客都是一知半解的參拜,「喔你看那裡有個和尚的石雕!」「這裡好多佛的石像喔!」「裡面拜什麼啊?」,好像只剩單純的建築與塑像保留下來,供給再也不會更深一層探究思考的觀光客膚淺體驗,然後讓他們掏出錢來作為一種「到此一遊」的象徵儀式。
從另一個角度想,這又或許是信仰處於另一種形式壓迫之下,不得不為之的夾縫中求生存,沒有觀光客的錢財怎麼保留古蹟?沒有那些不經思考的遊覽怎麼讓廟寺繼續營運?我們要的到底是什麼?在這種信仰已不再純粹的年代,我們要的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