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喬:「我要妳畫出猶太人住的地方,這只是畫了我的頭的白痴畫像。」
艾爾莎:「對,我們就住在那裡面。」
-【兔嘲男孩】(Jojo Rabbit,2019)
本片以一個極度崇拜希特勒、狂熱地信仰著納粹的十歲德國小男孩之眼光,來看二戰末期,戰敗前德國的國內政治、社會氛圍的種種荒謬現象。
它是在嘲笑納粹嗎?也許吧!是在批判威權政治、愛國主義與種族歧視嗎?也許吧!但我認為【兔嘲男孩】引人深思的部分,以及整個故事的魅力所在,絕對不只這些。
電影中,幾乎所有的大人小孩,都跟笨蛋一樣重複地喊著「希特勒萬歲」,認真地把猶太人當成恐怖的奇幻生物在討論,並且個個(尤其是男孩)都迫不及待地上戰場拋頭顱、灑熱血。這些看起來確實是在嘲諷納粹與法西斯沒錯。
人造的仇恨
然而,引起我注意的是電影的最後,戰火無情地侵入了這個可愛男孩的生活,原本天真無邪、不懂世事的他,親眼看著了自己曾深信不疑的價值完全崩毀,身邊親近的人事物一個一個被毀滅(或說他們一個一個毫不猶豫地去送死了)。
接著,戰爭雖結束,但最殘酷的事發生了,這位明明什麼事都沒做的小朋友,馬上因為自己穿著德軍的制服,而被盟軍不分青紅皂白地抓去刑場要將他處死......
原來,不管是納粹、法西斯,還是喊著自由、人權的盟軍陣營,在戰爭之中,都是一樣的,都是當權者以一套「信念」,說服別人們去殺人、去送死!
「納粹」、「德國」等的國族劃分,「雅利安人」、「猶太人」之類的人種標籤,或是「同盟」、「軸心」等的陣營區別,其實都只是空洞的「符號」,都只是讓人來區分「你我」,告訴你「誰該攻擊,誰該崇拜」的論述罷了。
所以片中,猶太女孩嘲諷男孩,說他們心目中醜惡的猶太人,只是住在納粹們的腦裡的想像。
有心人士便是用「信念」來扭曲大家對於「敵人」的認識,讓你相信他們不是人,你便會心甘情願地去消滅對方了。
不用說,這樣的認識,完全是虛假的謊言。
而為了這樣的一套「論述」,卻有這麼多人送命,國破家亡、流離失所。透過男孩見證帝國的毀滅,一方面點出了狂熱國家主義份子的愚昧與可笑;但另外一方面,看著陌生人毫無憐憫地來將自己的世界毀滅,電影所呈現地,其實是「仇恨如何被滋長」。
愛/女性的力量
當然,能夠破除「信念」的魔障、消弭仇恨的,便是「愛」。
透過愛,男孩發現了原來猶太人並非妖魔鬼怪,也和自己一樣,會傷心難過、開心歡笑;透過愛,猶太女孩發現了原來信仰納粹的並不完全都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至少男孩不是);而透過愛,一個母親即使冒著生命危險,也願意保護純真的下一代,免於完全被仇恨沖昏腦袋的下場,且也因為這位母親,勢不兩立的雙方有了相互理解,並且和解的可能。
雖然很老生常談,但導演塔伊加·維迪提(Taika Waititi)幽默又富童心的創意,以及浮誇的表現方式,逗得觀眾又哭又笑的,你很難不喜歡裡面那些荒唐的人物。
另外,兩位女主角,史嘉蕾·喬韓森(Scarlett Johansson)與湯瑪遜·麥肯錫(Thomasin McKenzie)強大的魅力在本片也是功不可沒(不知是導演太會拍,還是她們真的太好看了),每當鏡頭拍著這些女演員,看她們跳舞、耍嘴皮子,乃至於一顰一笑,你都會覺得「太美了!」。且當這些美女故意跟小男孩說一些童言童語時,那可愛的反差完全可以懾服觀眾!
(反而導演親自演出的希特勒,只是整部片的配菜而已)
籠中的男孩
另外值得一提的,有許多人可能都沒注意到,電影設置的一個不太顯眼的元素,然而它幾乎是濃縮了整部電影的精華,畫龍點睛地點出了【兔嘲男孩】的核心意義--那就是電影中,男孩的塗鴉繪本《呦呼,猶太人》。
在故事的最後,在盟軍打進德國時,原本非常崇拜德國納粹與希特勒的男孩,親眼見證這套他曾深信不疑的價值觀完全崩毀。
而當他回到家後,面臨了一個更艱難的選擇,就是是否要讓自己心儀的猶太女孩離開自己、重獲自由。
正當這個價值受到衝擊、心中小鹿亂撞的男孩拿不定主意時,突然看到桌邊放了一本自己以前的畫冊《呦呼,猶太人》。
一翻開,裡頭一頁一頁畫的都是以前自己對於猶太人的誤解,把他們形容成妖魔鬼怪、卑鄙無恥,甚至有各種如何虐待猶太人的想像。
緊接著,他翻到了一頁,是猶太女孩自己畫的,一個漂亮的女孩;再翻下一頁,是女孩畫男孩與母親快樂地騎著腳踏車的情景;再翻下一頁,是一個兔子被關在籠中,而旁邊有個拿鑰匙的孩子想將牠放出來(顯然也是女孩畫的)。
看到這一連串的塗鴉之後,男孩不再疑惑,決定即使自己會失去心儀的女孩,也要帶她逃出去。
為甚麼我會說這段看畫的情節,是這部電影中最高明的設計呢?
原本男孩所受到的教育,是不斷告訴他「猶太人是壞人、是妖怪,要恨他們」,因此男孩的眼睛有如被鬼遮眼一樣,真的把猶太人都看成魔鬼,因此才會畫出那充滿了歧視的塗鴉;
然而,隨著與女孩長時間的相處,男孩漸漸地發現,眼前的這個猶太人,其實跟自己一樣,也有喜怒哀樂,也會傷心難過,其實她與自己並沒有甚麼不同。
當你拿掉了有色眼鏡,翻開你的偏見時,便會發現,不管德國人、猶太人,都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都應該被當人來看待、尊重。
接著,他還發現,他能夠接納這個不同血統、不同價值觀的女孩,便是因為「愛」。
正如同他母親也是出於愛,包容了男孩偏激的思想與不知好歹的嘴巴;出於愛,她冒著生命危險也要保護著猶太女孩。也因為這份愛,男孩有機會與女孩相識,不同的立場有機會理解彼此,甚至能夠雙方和解。
最後,透過這女孩的眼睛,他才發現,雖然表面上是猶太人被納粹壓迫、監禁,需要男孩來救女孩出來;
但,被關在牢籠裡的其實是男孩自己,他雖然肉身(看似)是自由的,但事實是他的思想被囚禁在一套狹隘的意識形態之中。
而出於同樣的一份愛,女孩也想解救思想牢籠裡的男孩。
顛覆性的反戰電影
導演非常精煉地由這幾個畫面傳達了整部電影的思考,不僅一語道破了極端國家主義與威權政治的謊言,更是以另一種顛覆式的眼光,來看待二戰時期,德國民眾與猶太人的處境:
猶太人是身體被關了起來;德國人則是腦袋被納粹給禁錮。
因此相較之下,猶太人不比德國人可憐,德國人也不比猶太人自由開心到哪裡去。
這是非常不簡單的。整個故事呼應了導演所想傳達的反戰概念,剝除主流西方(美國)價值對於「納粹德國」的偏見與仇恨,告訴你說,並不是所有的納粹都一定是壞人,有不少人都只是被洗腦、被蒙蔽了。
這麼做當然不是在同情壞人、幫種族屠殺的行徑開脫,而是用「愛」來化解仇恨。你甚至可以說,擁有一半猶太人血統的塔伊加·維迪提,是用這部電影來與自己所承擔的歷史傷痕及民族仇恨的包袱來達成和解。
而這強大的愛與包容,對歷史、身世、政治的反省,完全表現在這幅「想要解救兔子」的塗鴉當中。
你看,這豈非全片最高明的設計?
總而言之,【兔嘲男孩】其實是非常難得的政治題材喜劇,你現在很難再找到更多如此有趣卻動人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其內涵還能超越當今主流意識形態,以更中立、人性化的態度來面對歷史的傷痕,突破政治正確的虛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