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船之前,導遊這樣介紹塔奇烈(Taquile)島:「塔奇烈島平均海拔在3900 到4000公尺間,距離天堂最近的香格里拉。到了香格里拉,就要放慢腳步。尤其海拔這麼高的地方,空氣稀薄,請慢慢走山路。記得,沒有人跟你賽跑!」
雖是玩笑話,卻也有幾分真實──在台灣,到玉山主峰頂都沒這麼高的海拔!至於香格里拉的部分,正是那兩天一夜的行程要求證的事。
起碼,山路慢慢走的建議是很中肯的:碼頭附近幾乎沒有腹地,一條步道以三四十度的仰角向山壁上延伸。走了二十公尺,到了象徵塔奇烈社區的的拱門,自己的喘息聲就凝重起來了。大叔在此鄭重聲明,自己雖然有點年紀,並不是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的老男人;平時每隔一天游泳一小時,全年無休。
桃花島
塔奇烈是提提卡卡(Lake Titicaca)湖中的一個小島,提提卡卡是南美洲第一大淡水湖,面積幾乎快到台灣面積的¼。這潭安地斯山脈群山中的高海拔湖泊,也是祕魯與玻利維亞兩國之間的疆界。總之,塔奇烈可以稱得上是偏遠地區;多山的秘魯交通建設也算不上先進,要去趟塔奇烈,非得舟車勞頓一番不可!
位於提提卡卡湖岸的樸諾(Puno),是祕魯東南部第一大城,前往塔奇烈的必經之地。然而,到樸諾已經不是件輕鬆的事了;從祕魯首都利馬直飛到最近的忽里阿卡(Juliaca)機場約兩個小時,忽里阿卡到樸諾還有40多公里。我們從祕魯第二大城阿蕾奇葩(Arequipa)過來,花了兩天的功夫;當然,我們的觀光巴士繞道去了可卡谷(Valle del Colca);如果直殺過來,七八個小時跑不掉。
島上的路標,表明到世界大城的距離,都是幾千公里計算
樸諾只是前往塔奇烈的墊腳石;前往塔奇烈的船班,都是早去晚回,沒有別的選擇。清晨七點「早去」,午後兩點從塔奇烈出發,回到樸諾已經下午四五點,不必作轉往他地的打算了。也就是說,絕大多數的旅客,都得在樸諾過夜,才能趕上早班船前往塔奇烈;回到樸諾,也哪裡都去不了,請再過一宿。形容塔奇烈「交通不便」,只是剛好而已,絕不誇張。
儘管如此不便的交通,為什麼有那麼多遊客大老遠地來塔奇烈?我的旅遊書不但給塔奇烈打了星星,表示重要;還建議在島上過夜呢!我們乘船的那天清晨,樸諾碼頭擠滿了去塔奇烈的遊客,我數得到的船就有七八艘!如果你知道,塔奇烈島上沒水沒電,手機訊號也若有無,這個遊客為何來塔奇烈的問題,就更顯有趣了!
大多數的遊客都是一天來回塔奇烈島,就是英文說的day tripper,簡單翻成「日客」,不是日本觀光客,而是一日來回沾醬油式的觀光客。說是一天,其實在島上停留的時間不到四個鐘頭:一早從樸諾搭渡船,在島上吃個午飯,下午搭船從島上回樸諾;扣掉每趟兩個小時的航程之後,只有三四個鐘頭的走馬看花。
然而,大叔立志做一名「非常」遊客,翻山越嶺,千里迢迢專程來塔奇烈,打算在塔奇烈島上過一夜,一個沒有手機、沒有網路、只有滿天星斗的夜晚。女兒知道了我如此的安排,嘴上一句話也沒吭,但臉上的表情是:「頭殼壞了!」
誒──e世代的年輕人,無法想像一個童年沒有手機的老人,希望反璞歸真,回到過去的心情。
國境之北
單就風景來說,提提卡卡湖的「桃花島」風光真的非常美麗,塔奇烈島絕對可以稱作提提卡卡的香格里拉。島上的氛圍也像個桃花源,塔奇烈的島民樂天知命,與世無爭。我們在島上也跟著放下俗務,放慢腳步。是不是桃花源?這樣的問題卻比觀光的口號複雜許多!
我沒後悔,花了大把力氣去島上過了一天一夜。單是那片星斗擠滿的南半球夜空就令人難忘;還有日日夜夜、此起彼落的咩咩羊聲;島上的石牆土屋……。我女兒、老婆也都稱讚塔奇烈之行,很難忘。如同一座山頭掉落在提提卡卡湖中,塔奇烈島旱地拔蔥四地從湖中站起來。湖面的高度已經跟玉山頂的海拔相仿,茫茫的湖面,視野廣闊,天邊才有隱約的陸地影子,嚮導說,那裏是波利維亞,國境就在湖中央!
邊境總有種蒼茫,高處更不勝寒。無論怎麼喊叫,人的聲音很快消逝,也許是聲音在稀薄的空氣裡傳不遠,也許是被空曠的空間吞沒了;雖然身在一個有一兩千人口的村落,難揮去一份孤獨感,一份跟我的世界相隔甚遠的孤寂。
我在小徑上拍照,我的民宿老闆,駝了四五十公斤的糧食補給在背上,一步一腳印地走在陡直的山徑上,短短的一個小時裡,他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好幾趟。
我問:「為什麼不用騾子或驢子幫忙載重?」
「你看到這些水泥步道,驢子騾子沒辦法走的!」
「為什麼要鋪水泥步道?」
「為了讓遊客好走。」
說的也是,我們不像島民,在陡直的山路上健步如飛。很多遊客在水泥步道上走得臉色發青,有的還穿著高跟鞋來踏青,如果沒有水泥步道,有些遊客可能無力上到村子裡來。
遊客的消費是島上的重要經濟來源。可以理解島民為了遊客修築水泥步道,放棄騾子的幫忙。島上的食物,都是一袋袋地從碼頭扛上一兩百公尺高的村中。島上沒有任何機動車輛,也沒有騾子幫忙扛貨,全靠島上那些男人的厚實肩膀,和兩條粗壯的腿。我的民宿老闆已經六十多歲了,也不是什麼年輕壯漢。
「週六是樸諾的市集日,我們得去採買糧食。」
我指著山坡上開墾了一階階的梯田,白目地問,「島上不是有耕作嗎?還要到樸諾採買?」
「島上只能種些馬鈴薯、藜麥,牧草;而且不灌溉,產量不夠供應到民的需求;更何況,島上每天會湧入幾百名的遊客,要供給他們吃中飯!」
「不灌溉!作物能活嗎?靠雨水?」我嗅一嗅冷冽的空氣,嗅不到一絲濕度。
「夏天偶爾有雷陣雨。否則,很少下雨。」
「那-。」
「我們利用春末雨水比較多的季節下種,發芽發苗時,作物需要水分。等植栽大了,就不需要那麼多水分了。」
「可是,植物還是需要水,才能活下去啊!」
「夏天晚上,島上會起霧,霧氣凝結在植株上、土壤中,會帶來一些水氣。」
難怪產量不足。我心想,看天田能自給就不錯了,遑論「產值」。也難怪遊客對小島經濟如此重要。
海嘯來了
島上的作息,跟著如海嘯一般的日客起落,。早上九點左右,店家開門,把紀念品、瓶裝水,零食在門口的攤子上擺好。餐廳開始張起遮陽棚,架起長桌。十點左右,觀光客開始從山下的碼頭上岸,沿著陡峭的步道前進到「中央廣場」,略事休息,欣賞島民提供的傳統歌舞表演,採買紀念品。接著,嚮導帶著該團遊客到各餐廳進餐,餐後放封半個鐘頭;又跟著嚮導下山搭船回樸諾。遊客海嘯,每天定期淹沒村中的中央廣場,和廣場周邊的餐廳民宿。
海嘯退去後,店門很快就關門,攤上的紀念品早就收乾淨,中央廣場留給小貓小狗曬太陽,島民又回復安靜的生活;耕作的耕作,放羊的放羊,織布的織布。黃昏時刻,日客散盡,島上恢復平靜,居民過著沒有遊客的傳統生活。因為沒有代步工具,出入都靠走路,走在長長的山路上,島民沒人閒著,女人下田,放羊;男人可以做粗活──搬運東西,也可以做針線活:不搬運重物的男子手拿著一支勾針,編織著傳統的錦帶。
我可以證實,島民穿著黑白紅為主色的傳統服飾,不是為了給觀光客看的;好像他們起床到睡覺就是那麼一套衣服。有的年輕男人剪了時髦的髮型,身上還是穿著白衣黑褲,紅帽針織腰帶;女孩子一律長髮辮,沒有短髮,沒有捲燙。島上溫差甚大,我們換裝數次,卻從沒看到女人卸下厚重的斗篷。那件斗篷真有用,可以背抱孩子,也能盛裝零星的物件,甚至綁著一張桌子頂在胸口爬山路。早晚冷涼時他們把斗篷包得緊緊的,中午高溫時鬆開,還可以翻起來遮陽。這是我們在島上過夜才能觀察到的風景。
海嘯退去後,還留在島上的我,深深覺得慚愧,我們還留在島上的遊客,是島上的剩餘人口、無業遊民。島民的工作,都不是我做得來的,尤其那袋四五十公斤的補給,遠遠超出我的能力。我回去房間翻出自己背包裡諸多的3C產品,一兩天不摸不碰還可以,卻也不是我能輕易捨棄的。
水與電
我跟民宿要水喝,年輕夥計拿了瓶裝水給我。
我拿了水,轉身正要出去,夥計說:「Seis (六)Soles」。
見我愣了一下,夥計接著說:「每一瓶水都是從碼頭扛上來的!」
「你們用這水煮飯?」
「Sí」
「村裡沒自來水?」
「No」
走出屋外,面對的是湛藍如海的提提卡卡湖水。
後來得知,島上沒有自來水設施;只有汲湖水上村中作洗滌用,烹調飲用還是靠桶裝或瓶裝水。桶裝、瓶裝水是壯漢大汗淋漓地從一百多公尺下的碼頭扛上來的,島上的照明靠的是太陽能板和節電的LED燈;打湖水到村中,可得用柴油幫浦,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從此之後,我對島上的水,產生一種莫名的崇敬。杯中的茶、或咖啡,我一定喝到一滴不剩。對如廁後有水可以洗手這件事,也不敢視為理所當然。
訂房時,民宿已先告知,島上沒有接上本土的供電系統,幾年前才裝設了太陽能板,只能供應「基本」電力需求。所謂的基本電力,就天花板上的一燈如豆,亮度足夠我們在夜黯中不致於撞扁鼻子;但是無法照亮書報,也沒無力提供電視機等的娛樂設施。
其實,針對島上很基本的物質條件,我們是有準備的:個人衛生方面,我們帶了濕紙巾,還有乾洗液;電力項目,我們也有備用電池,還有頭燈。雖然有屋有頂,有點像露營,一切自立自強。
像是牆上的插座,沒打算用它。據說電源不穩,反正也沒必要,一天下來,手機還有65%的蓄電,3C產品也沒太多表現的場域,備用電池繼續在背包內待命。頭燈稍有點用途,一片黑暗中上下樓,總是安全一點。然而,當晚突然起風,黑漆漆、冷颼颼的,我們這票都市佬也沒興趣外出夜遊,早早躲回房裡,鑽進被窩保溫,過著簡單的生活。
靠如此基本的物質條件生活,確實不便;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島上一兩千位居民不都是過這樣的生活嗎?或說回來,島上的一夜,是一回難得的經驗,認真體會水電的來之不易。此外,直到那一夜,我從沒想過,我們的生活如何被3C產品宰制。這些3C產品在島上武功全廢,留給我很大的時間空間觀看身旁的山水人物。每十分鐘查看簡訊的習慣,在島上,真的沒必要。
另一方面,感謝手機的輕巧和攝影功能,讓我捕捉島上的光影變化,風吹草動。
我對3C產品的愛恨情仇,如同我對島上缺水缺電的不方便一樣,十分複雜,不是幾句話能說得清楚的。
找不到南十字星的夜空
九月初是南半球的冬末春初,提提卡卡湖盆位於安地群山間,海拔那麼高,儘管有大片湖水,空氣乾冽。正午氣溫可以上升到15˚C左右,太陽一下山,氣溫驟降。加上有股鋒面迫近,薄暮時分,風雲變色,狂風大作,屋外的落葉枯枝颯颯作響。趕緊回房翻出羽毛衣。
儘管民宿的伙計說,不像會下雨的樣子;我們依然早早就躲回房裡去:雖然沒有火爐暖氣,房內至少是個避風的所在。山上起風,總是有種蕭颯,更增添邊疆的異國情調。
上床前聲稱太早,睡不著!聽著外頭的風聲,卻也很快入眠。
醒來時,還沒過十二點,8˚C!單看溫度都覺得冷。還是鑽進溫暖的被窩,鋪在床上的四件毯子,入睡前嫌多,現在,一件都不能少。
再醒來時,外頭的風聲已停歇。感覺上,好像沒有第一次醒時那麼冷;其實,溫度計的數字沒變。推門一看!沒有月亮的漆黑南方天空,擠滿了眨眼的星辰。想要辨識傳說中的南十字星座,畢竟是天文學文盲,勉強認出,這究竟不是我看過的北半球星空,所以也找不到素昧平生的南十字星座。
黑暗中,望不到觀看了一整天的湛藍湖水,卻略略能分辨島上的地勢。原來,黑暗也有層次的。
上帝的足球
一直以為祕魯是個天主教的國家。
塔奇烈島上的教堂在大廣場不重要的角落,社區活動中心和社區藝品店佔據了廣場上的黃金地段。
週日早晨,日客海嘯還沒到來之前,島民間有股騷動,三三兩兩的島民快步走。路過教堂,也無意停留。很好奇,他們去哪裡呢?
尋著傳在山間的鼓號樂隊喧鬧聲,來到所學校,操場上踢著足球賽,操場邊聚集了不少加油的人,原來人潮都集合到這裡來了。學校外面還有攤販,燒烤著我看不出來啥米碗糕的東西!
說「人潮」,不知道恰不恰當?島上居民不過千餘人,聚集在學校裡例外外的不過百餘人。但是,有種台灣廟會的氛圍:四處流竄玩耍的孩童,關心的不是球場的勝負;觀戰的大人,聊天的聊天,談戀愛的談戀愛……。
我問民宿的少東哈那頓:「周日你們不上教堂?」
「偶爾!」
「我以為你們是天主教徒!」
「理論上。」
「……。」
紅塵俗世
很想念塔奇烈的一天一夜,那是遙遠的桃花源,不可及的香格里拉。那種限水限電的日子,偶爾過一次就好了。我也沒那本事背駝幾十公斤的糧食,走那麼陡的坡。
血汗桃花源。
塔奇烈究竟是不是桃花源?是個很無聊的問題。塔奇烈島是個真實的地方,桃花源是現實的逃避。
旅遊資訊
如同文中提到的,塔奇烈交通極為不便,但是風景與旅遊經驗極為特殊。讀者無須因為此文就計畫動身前往桃花島,倒是先捫心自問,自己在旅行中尋求什麼東西?不建議那種只喜歡在大都市逛街、血拚的人前往桃花島,這是好山好水好無聊的旅遊景點。
相反的,愛好大自然,喜歡探險的人,就應當規劃在島上過夜。前往塔奇烈最容易的方法是從祕魯首都利馬搭飛機到忽里阿卡,在樸諾過兩夜(一前一後)。至於在島上過夜,幾乎所有民宿都提供二食一泊的套裝行程,因為早晚餐幾乎沒有餐廳可去;最好帶些零食,島上的飲食,也是維持基本熱量的簡餐,不必期望太高。
從樸諾前往塔奇烈的早船班,多半會在離岸不遠的一座浮島Uros停留約一個小時。這是一座用蘆草築在湖中的人工浮島,踏在島上,有點像踏在水床上,也是很難得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