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 斷簡 十九

小說連載 斷簡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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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上出生入死,他不記得仇恨、恐懼,不記得每一場遭遇戰的勝、負,不記得仇敵或自己的血,甚至不記得他自己;真真切切記得的,是那種促使一切欲望和行動趨於白熱化、必需殺人才得以撫慰的痛感,那幾乎等同於一種快樂。他就這麼快樂而不知道自己正快樂著,直到全面勝利。所有人都瘋了,他難得清醒地察覺這人正在瀕於瘋狂的臨界,那一天,很短暫的,他想到了「將來」。這個詞像一道靈光,一閃而逝。戰事仍未結束,他的兵籍和使命並未因勝利而卸除。某天,他以機械性的動作,為一名再也嚎不出聲來的戰友剔除血洞邊緣腐肉上鑽營謀食的肥蛆。忽然他覺得倦了,倦得快要死了。八年以來第一次,他察覺自己這麼接近死亡,第一次心意明確地抗拒死亡。他放下那隻金屬鑷子,夢遊似地走出戰地醫院,拐進僻巷裡,見到傾圮土牆的後院一口大缸,他屈身蹲進去,什麼也不想,以近似母腹中胎兒的姿勢,沈沈地睡著了。

三個月後,一名和李嗣源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漢子出沒在廣州的碼頭附近,到處探問去往台灣的船票。碼頭上所有可能把手上的船票賣給他的人都看過他的身份證明,這人叫丁有貴。

吳東榮從丁有貴的瓦間裡跨出來便寒著臉,等不及走遠就一派嚴肅地提出意見:「人是個實誠的人,南京的知味軒我去過,即便不是商家大戶,單論手藝,相信是有底的,就是眼前這環境太差了,我吳家出去的孩子,何必到這種地方來學藝。」江承林諒情地笑一笑,心裡有份感覺尚在無明中衝撞,一時不知怎麼答辯。

不知為什麼,承林想起娟芝督促孩子練字,大寒天,孩子總是沒寫上兩個字就賴進她懷裡告情「不寫了,手都僵了。」他教孩子從不依「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八股教訓,但意志是支持恆心不可缺的精神力量。「苦」不是意志形成的先決條件,但它常常會是必需依本願、本心才願主動承受、才有可能超越的考驗。讓玉成離開太過安逸的環境,學藝本來就不是目的,那麼目的難道是把他扔進一個特別艱苦的環境中長成,期望他被磨成像野草一樣的人嗎?那還真是大可不必,沒有人在可以選擇安逸的時候應該去選擇艱苦,尤其是一個九歲大的孩子。

吳東榮對此事的態度堅定而溫柔:「若問我的意見,我不贊成。玉成本性不差,沒這必要。但你畢竟是個讀書人,見識、思慮或許不同,我相信你對他的用心。」承林很感動,近乎卑微地願望著玉成也能信任這位並無血緣關係的大伯對他的用心。玉成怎麼想的呢?對於即將面臨的變化,承林竟完全不敢探知隱情,兩人間的溝通,遂完全交由外於言語的途徑達成,考驗著自己對這孩子認識的深度。承林發現自己變得很敏感,在他三年多來已然熟悉的慣性模式範疇內,即使再細微的改變,都足以引動他特別的關注和揣測,毫不加以核實地將原因歸於這孩子對他的埋怨、失望和傷心,順利無礙地引發他的罪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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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兒的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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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20年初,我們被動地進入了一場漫長的生存戰疫,面對的,本是看不見的天敵,然因緣所會,人事交織,各有所私,天災,便有了人禍的特質,於大事件中的個人,所有無力、未知、種種驅力趨生避死,感蕩心靈,故有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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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越整個太平洋的另一片大陸,地圖上標誌的那個小點在幼梅的口中是個臨近海濱、四季分明的美麗城市。她為他講述了那裡八重櫻落英繽紛的春季、相較之下特色不明的夏季、楓紅如火的秋季直至偶爾大片杉林中霚淞迷離的雪季時,忽然自顧一笑說「我就知道⋯⋯我倆一見面必需從氣候開始,還不得少於半小時。畢竟這麼久了。」
那晚,他在騎樓燈影䦨珊處一眼認出的熟悉身影的確是幼梅。從容坦然地向他燦然一笑,他的所有準備,便全被在那一笑中過無聲瓦解,那些再不曾獲得回覆的書信所標誌的絕情,再也無力支撐他此時以相同的絕情還報。
長久守著小店營生,丁守道其實沒想過,時代進步到他收徒弟的年月上,枱面上奉行「師徒制」的行當早已微乎其微,「師徒」之間的關係,也有了本質上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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