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守著小店營生,丁守道其實沒想過,時代進步到他收徒弟的年月上,枱面上奉行「師徒制」的行當早已微乎其微,「師徒」之間的關係,也有了本質上的改變。人間所有可敬重珍惜、必需敬重珍惜的關係裡,以往是天地君親師,師傅雖居末位,但位置明定了,芸芸眾生之中,「師傅」的位份就比只你老子次那麼一點;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父母是生養的恩情、師傅是啟蒙再造的恩情。他想起某次下新竹回程餓了,在車站邊年輕小伙子的小攤子上買了份葱油餅,咬了一口,只覺得外酥內勁,麵點工夫在水準之上,便返頭去問:「你這餅做得真不錯,跟師傅學了幾年?還會做些什麼?」小伙子感激一笑,告訴他:「這些都是學校裡教的。」守道聞言大驚「現在的學校教孩子們做葱油餅?」意想中對那些背著書包上學的「讀書人」校園生活的想像,一下崩了一角情況未明。細問詳情後才知道,現今許多謀生技能都在職業學校裡開班授課了。那陣子,他又開始對各學校的招生簡章又產生了閱讀的興趣,只不過之前他關注的重點在於「入學條件」,而這次,他特別好奇於職業學校開設了哪些專業科別。
他就這狀況問了,四頭不以為意地擺擺手說:「你別管那些,授藝、學藝,有錢進學校的是一路走法,那一路走法呢,師門這個概念基本就沒有啦!學校只管依制式課程一批批地往外出人。我們不走那一路。這世道上沒錢進學校、苦人家的孩子們多得是,我估計這些孩子們更勤學些;或許迫於無奈,心意卻也更篤定些,咱們一向不都是這樣,哪個家道好的肯送孩子到人家屋簷底下挨打挨罵做學徒?咱們就是他們入門時腳底下踩的那塊磚,好好的帶出一兩個,那麼就咱們這一身既沒有學歷、敘不上名門的本事也敢望傳承有人了。」守道從來沒見過四頭這樣談論一件事,條理分明之外,一代舊人,堂皇自在,應世情態中透著股江湖俠情。接下來幾天,守道只要一見四頭,就拉著他只談這件不知怎麼辦才好的新事。
關於「現今世道」,無論如何只能是各人依心的揣測,主要他想知道有哪些與往日不同的「新規矩」、「新習氣」。例如,早就不磕頭了,現今是人人平等,磕頭是有辱人身尊嚴的不文舊習。當廢!那麼就廢了。例如,現如今你不能把徒弟當雜役使,舉凡與專業技能無關的雜事一概自理,尤其像洗滌內衣內褲這類差事、哄小孩伺候,師娘這些事,同樣有辱人身尊嚴,既沒人再跟你情同父子,你家我家,當分得一清二楚。當分!那麼自然也就分了。又例如新時代裡父母寶愛孩子,幾乎沒有人願意把孩子寄養在師傅家裡,同吃同睡、朝夕共處。上下班時間,都得定個規矩。要打要罵,得依人道有個節度,否則呢,人情好點的,不聲不響的就不來了,人情惡的,時不時來店裡鬧一陣,弄得你日後生意不好做。守道點點頭:「這項好說,我也不習慣動手打孩子當教育。」不過整體關係,綿密如網,想起一事說一事,總有疏漏。例如,四頭沒告訴他,現今傳藝,師傅是要給徒弟工薪的。漏了這麼重要的情節,因為四頭並不是川菜館的老闆,學徒的薪水和四頭本人的薪水同樣,都由會計發放。也許因為早年沾染賭癖引動軒然大波,四頭與人相交有個特色,若他整天說了一百句話,可以一個錢字不沾;若他整天聽了一百句話,可以一個錢字不入耳。師徒之間,絕無金錢往來,出了廚房各走各的。他壓根沒心留意這兩個三成新的徒弟到底支沒支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