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上旬起,烏克蘭東部的衝突態勢便持續升級,基輔當局忽然加大了對當地兩大獨立政治實體:「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Donetsk People’s Republic)和「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Luhansk People’s Republic)的交戰力道。
事態惡化不僅引來俄羅斯陳兵邊界,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亦連連出訪、高調表態欲加入北約,顯然有意藉此引入歐美勢力,增添自身底氣。
而細究此次烏東衝突緣起,導火線雖是澤連斯基炒作民粹等內政因素,但真正的對峙結構早在7年前便已成形。2014年烏克蘭親歐派發起反政府示威,罷免了親俄派總統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美國NGO與媒體又在此過程中「搖旗吶喊」,遂讓莫斯科繼2004年烏克蘭顏色革命後,再次感受到了地緣上的危機感,認為烏克蘭的反俄親歐已成主流,背後更有美國煽動,加入北約或許僅是時間問題。
在此氛圍下,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下令出兵接管克里米亞,並將其併入俄羅斯版圖;與此同時,烏東的親俄州亦組織民間武裝,與烏克蘭政府軍爆發了頓巴斯戰爭(Donbas war)。雙方纏鬥多時未果,雖簽有停火協議,卻仍不時零星衝突,故而會有今日兩共和國的實質獨立。
在特殊的歷史、族羣與地緣政治脈絡共鳴下,烏克蘭苦於分裂困局,並淪為美俄博弈的戰線前鋒。從2014年的克里米亞危機、頓巴斯戰爭,到今日的烏東局勢惡化,美俄對壘的煙硝幾乎無所不在。如此格局更將在可見未來內,持續擺弄烏克蘭的國家走向。
俄羅斯的帝國榮光
由俄羅斯立場觀之,其對烏克蘭決策與後蘇聯時代的戰略環環相扣。
1991年蘇聯崩解後,俄羅斯經受了幾方面的毀滅性打擊:在地緣戰略上,北約持續東擴,側寫了俄羅斯的「眾叛親離」;在經濟場域中,休克療法宛如一場華爾街對蘇聯遺產的殘忍劫掠;在大國身分上,蘇聯身為歷史中的「敗者」,已非俄羅斯所能援引依傍的對象。然正因有過如此輝煌,俄羅斯更會念茲在茲,欲以外交戰略尋回舊日榮光。
平心而論,烏克蘭本未必會成美俄博弈前線,畢竟2014年前的俄烏關係雖波折不斷,卻總有親俄總統亞努科維奇出面協調;然而2014年的街頭騷亂後,莫斯科認為烏克蘭遭遇美國策動的非法政變,親俄派恐無再起機會,這才提升了介入力道,不僅併吞克里米亞,更支持烏東反政府武裝。一系列舉措令俄烏關係蕩至谷底,卻也讓俄羅斯有機會實踐以下戰略目標。
首先,在地緣影響力上,俄羅斯的介入直接阻斷了北約東擴的進程。此前烏克蘭雖非北約成員國,不適用集體安全機制,但美國等仍持續對烏克蘭提供軍事援助,以助其抗衡俄羅斯威脅。然而2014年的衝突暴露了現實殘酷,更凸顯承諾的鏡花水月,即如烏克蘭這般受北約潛在影響、庇護的重要戰略國家,仍無法免於俄羅斯進犯;甚至在北約後期的持續干涉、援助下,仍無力終結烏東兩共和國實質獨立的狀態。俄羅斯此舉可謂嚴重打擊北約威信。
其二,在經濟場域中,俄羅斯介入克里米亞與烏東,將能直接攫取龐大能源與工業利益。2010年,烏克蘭以「允許租賃塞瓦斯托波爾的黑海海軍基地」為由,要求俄羅斯簽署《哈爾科夫協議》(Kharkiv Pact),對烏克蘭讓步極大天然氣折扣。然而2014年俄羅斯併吞克里米亞後,塞瓦斯托波爾隨之易主,俄羅斯迅即退出了《哈爾科夫協議》,直接省下每年40億美元的損失,克里米亞周遭水域的石油與天然氣儲量亦相當豐富,可堪未來利用。而烏東早在蘇聯時期便以軍火工業聞名,眼下仍是烏克蘭的工業重鎮,俄羅斯對其支持、甚至推動一體化進程,將能惠及本國工業生產線。
其三,在大國身分塑造上,俄羅斯隊克里米亞與烏東的介入,展現了保護海外同胞的能力,並彰顯其在協調區域衝突上的力道,即便後者與西方想象版本不同,但基輔當局與烏東反抗軍之所以能在2014年、2015年簽署《明斯克停火協議》(Minsk Protocol),俄羅斯的協調居功厥偉。
美國的反俄野望
而相比於俄羅斯遲至2014年的被迫強硬介入,美國對烏克蘭的投入與謀求開始得更早。
早在1994年,美國前國安顧問布熱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便在政府報告中指出烏克蘭的地緣脆弱性:蘇聯崩解後,烏克蘭的經濟狀態宛如自由落體,內部親俄族裔更對回歸俄羅斯情有獨鍾,長此以往,莫斯科恐將在此推動並主導俄烏一體化進程,實踐整合前蘇聯地區的關鍵一大步。為免事態如此發展,美國須對烏克蘭投入大量經濟援助,並培植在地親美親歐勢力,更要為烏克蘭的獨立與領土完整提供政治保證。而這般建議白宮顯然銘記於心。
1994年布熱津斯基報告發表不久後,美國便主導了《布達佩斯安全保證備忘錄》(Budapest Memorandum on Security Assurances)簽署,在烏克蘭移轉核武同時,為其提供安全保證,可謂促成烏克蘭「向歐看」的第一步,更為日後的北約東擴插棋部署。而自獨立以來,烏克蘭便成為美國在歐洲和歐亞大陸的對外援助主要接受國。1990年代(1992–2000),美國共向烏克蘭提供了近26億美元的總援助,每年平均高達2.87億美元,即便金額到了2000年代有所縮水,美國的對烏總援助依舊維持在將近18億美元的高峯上。
而在內政領域中,自2004年橙色革命爆發以來,美國深度介入烏克蘭內政,並左右高層人事任命,例如以扣留10億美元的貸款擔保,要求總統撤換檢察長等;在軍事場域中,美國自2011年起,便年年夥同北約諸國同烏克蘭進行「快速三叉戟」(Rapid Trident)軍事演習,更自2015年起持續向烏克蘭武裝部隊提供培訓和指導,並聘請來自加拿大、丹麥、立陶宛、波蘭、瑞典和英國的軍事教練共同參與。
上述種種看在俄羅斯眼中,可謂公開威脅與挑釁。在其本就有意重塑帝國榮光的戰略考慮下,烏克蘭的高調背離自然不被允許,更何況美國將其打造為反俄軍事前線的用意昭然若揭,俄羅斯更無法坐視情況發展,這才有了2014年的併吞克里米亞、支持烏東獨立。就此視角觀之,布熱津斯基的報告或許提早實現了自己的預言。
眼下烏東對峙發展為美俄全面熱戰的機率不高,畢竟除卻土耳其高調支持外,諸如德國等皆要求召開峯會,以外交途徑解決地區衝突。然而時局演變至今,烏東的對俄一體化已逐步啓動,美俄在此地的博弈,將在未來持續上演。
本文發表於:
2021年4月19日《香港01》:
2021年4月19日《多維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