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有貴看那房挺好,前廳後廚、大小三房、室室採光,出後門還加了小間,一看是茅房,他笑了起來,生活既落在這個層面上,他對住房沒什麼特別的忌諱或偏好,但於這行營生,對氣味稍有潔癖,茅房不在室內意外地稱了他的心意。若有著讀心的本事,知道這事裡揉和的執著,知道他人之心貼著自己的肉這樣盤桓猶豫,丁有貴此時心情恐怕當如吃了酒釀的滋味一般,半分酒意,助得情味甜暖。
丁守道與江承林的書信往來從沒斷過,隨信寄來的剪報、文章、書籍也沒斷過,有這層因緣牽繫,他以文章、習字為閒餘消遣的習慣可說是根深柢固。丁有貴一向把這兒子當作半個讀書人看重,遷居一事畢竟關係數年積蓄和未來的生計,他們也有了一本黃曆,照丁有貴的說法「我們薄命人,做事能看著點天意,還是有幸。」舉凡與此沾上點邊的新事,都把這書捧出來翻翻,照著指示的機宜行事,擇日之後便一心繫著「人事」,幾乎也就忘了,並不太留心印證凶吉。
浮華城市裡,他們這樣的店開張是人間小事,若不著意弄出些動靜來,這街面上天天往返的人都不見得注意到這兒有件新事發生。舊市場是他們人脈的盤根地,事先父子二人賣足了人情相邀「某日小店開張,得了空結伴過來行走,知道個所在方便日後來往,順便衝衝人氣」,開幕當天是個陰雲綿綿的雨天,父子倆近來大錢花得多了,無意為新局舖張,只請了兩個人舞獅,外加半套鑼鼓陣頭,燒了一鍋鴨腿以酬人情,兩人作了最冷清的打算,若真是場面稀落,燃串鞭炮,喜訊自然上達天聽了。或許因這兩人雖自外鄉但處世殷實厚道,人緣一向頗佳,也或許因為亂世反而拉攏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那天的鴨腿一隻都沒剩下,因拘著自家生意,市場裡來的熟人多半只為來表個情、道聲喜,站站就走,守道捧著兩盒名片,三張五張地塞進他們手裡,殷殷託囑「若有舊客來問,千萬幫忙告知店址。」
這天真正上門來買東西的顧客少,他們早早關了店門,洗去一身酸汗,口袋裡帶了足夠的錢,皮鞋擦得啵兒亮,上波麗露開洋葷去了。丁有貴穿了衣箱裡最好的一套中山裝,丁守道則是新做的白襯衫、西裝褲,兩人繃著臉與服務生應對,純綷像是為了公幹來的。一頓飯吃得侷促、事事新奇。生眼打量著鄰座叉起一小塊牛排送進嘴裡的姿態那麼便當、怎麼樣舉起高腳玻璃杯抿上一口,若有似無的,讓外人弄不清到底喝了沒喝;看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只精巧皮夾來付帳,那裡面抽出的錢瞧著跟他們口袋裡的不一樣,一張兩張,全是整整的。實話在現今這世道上他們還算不上是窮人,他們只是腦子裡從來沒為「有點錢之後」的自己預存個樣子,沒有那個樣子,自然就想不到花些錢添些東西,把自己打理成「看起來像那個樣子」的人。
出在大街上他們對牛排沒什麼感言,但都覺酒照那喝法是件憾事,路邊夜市上找了個小攤坐下來暢飲。夜濃人醉,兩條人影踉蹌而行,丁有貴盡全力扯開五音不全的嗓子唱得似是跟誰拼命「莫愁湖邊走,呀春光滿枝頭。花兒~呃含笑,碧水溫柔。啊莫愁啊莫愁,勸君莫憂愁⋯⋯」
那大概是丁守道見過這男人最放肆的一回,這首歌被他這樣唱來顯得十分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