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發生一件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小事。大約在小二小三的時候吧,每個學期老師都會要學生重新填寫註冊的某張黃黃的卡片,上面要記下地址、家人年紀、身分證字號、家庭經濟狀況...等,我小的時候背不出我家地址,老師說那就帶回家去,讓爸媽寫。
然後我一帶回家就弄丟了,爸媽也沒寫到,隔天老師也沒有問,這張註冊黃卡不知道消失在世界的哪裡。但在我心裡這卻是一件可怕的事:「我把老師交代的任務弄丟了!」我怕得要命。
有多怕?我知道那張黃卡都是開學時要填的,而我家住在十樓以上,暑假每一天我看著十樓的窗外,我都在想著:「開學前我勢必得跳下去,要今天嗎?」想了一下後,就出去玩了。但每天暑假我都認真在想這件事。
直到開學以後,我們班換了一個新老師,然後他檢查學生AB卡(我後來才知道這東西的名稱),發現我沒有黃色那張後直接給我一張新的!她說找不到我的卡,所以重填一張。
所以我處心積慮一個暑假都在想著要跳樓的事情,其實就這麼簡單,但我悶了整個夏天,沒有人知道,我今天也是第一次寫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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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在躺椅上,我無意識的呢喃一些童年,熟悉的治療師在後面,那畫面在想像中有如母親在搖籃後織著毛衣,靜靜聽著那些不構成意義的片語。這樣的歷程從一周一次的個別諮商,慢慢走入一周多次的精神分析。能夠安穩地在另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面前從坐下警戒講著現在的困擾,到倒下放鬆在潛意識中浮沉,我花了十年。
十年,實在也足以讓人產生各種歲月質變的年歲了,不知道有多少次現實中可能差點死成的內在衝突,被提早不知多久的精神分析中觸及了,那些可怕的幻想被安心地陪伴和精細的語言置換,現實依舊可怕,精神官能症狀仍然存在,但坑坑洞洞好似也可以活出某種人生。
也許每個人諮商的一開始,都是想解決些甚麼問題吧,或許都帶著一個問題會搭配一個解答的預設吧,這是很傳統也極其基本的思維,也是許許多多大眾心理書籍,心理相關演講和短期諮商在致力的事宜。
時至今日,我將諮商慢慢變成了精神分析,從學校的談話到自己花錢談話,從兩周一次還間隔暑假到一周多次,然後還燒了可能接近房屋的頭期款在做這件事情,原因和動機都逐漸不可考了。
唉,現實面就是有時看著買車成家的同齡同學,會不禁覺得羨慕。不是嗎?我們就是在不斷的社會比較中去斷定自己的定位,從中感覺自己,無法符合常模生活的人生,自己有時是羞赧的。
但又換個角度,躺在躺椅上我在做甚麼呢?那些無邊無際的漫談其實在幫助我甚麼呢?我仍然不清楚,也或許我並不想弄得太清楚,或許我還需要「找」這個歷程,去協助我自己整頓一路走來的人生。
躺椅上交織著現在、過去、未來三條線,然後每周固定要挪出時間與金錢思考,順遂與痛苦,努力和僥倖,愛與不愛這些其實真實人生都極其抽象困難的議題,很多次其實我都想燒了這張躺椅,然後我對分析師說我想現在就燒了這張躺椅,她會靜靜地說:「你,現在,心裡有一把火,躺椅現在在你心裡是甚麼呢?」然後我就又開始能進入抽象思考,思考我在火的是甚麼。
這樣的歷程,走了若干年,我終於也在外表上看似成熟,亦能進行心理諮商這件工作了,但我始終知道內心有那些毀壞的團塊。但就讓毀壞的團塊靜靜待著,不讓他們真的毀壞我的一切。
有時覺得,長期的分析彷彿讓時光加速了,有時候有些問題,從來就沒有真的解答,比如想自殺怎麼辦?暴食怎麼辦?找不到喜歡的工作怎麼辦?找不到好的戀愛對象怎麼辦?難以忍受的問題時時刻刻都在心中沒有少過。每次在躺椅上講著這些問題,講出對人生很大的困惑後,這些困惑突然又沒入人生的背景裡,然後我開始不在意。
然後一段時間後我默默地真的不在意這些問題了,然後仔細想想,還真的每個問題都被我在不同的時間點,用不同的方式統整解決了,也有些問題還在解決中,然而現在的心頭會冒出新的問題來,持續持續地思考著。我原來以為到死之前都不會思考透的議題,現在好似不再重要,但我會自尋煩惱的找到新的困惑議題,不然我和我的分析師沒事情可做(笑)。
也許就像小的時候,那麼無聊弄丟AB卡就可以想自殺,長大的時候想起來有點滑稽,有點羞恥...但,也有點能懂得小時候的我,對成人的世界多麼的害怕,多麼的沒掌握感,以及多麼的孤單。
所以到今天的我,也一個人躺在躺椅上,一樣扛著害怕,沒掌握感,看不到分析師的孤單,繼續和潛意識奮戰。
起碼我背後有人,他不會責怪我弄丟AB卡,也不會責怪我記不得小時候家裡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