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步履不停

俗話說：「金窩、銀窩，比不上自己的狗窩。」從出生，成長，有一天離家求學，工作，甚至成立自己的家庭，家，是每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生活核心。若你是一個離家的孩子，令你最懷念的是什麼？是媽媽的拿手好莱，是弟兄姊妹在一起的打打鬧鬧？回家，你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呢？

某個夏末的早晨，已退休的小鎮醫生橫山恭平，例行地步出家門，開始每天的散步行程。妻子横山利子則忙著對女兒千波解說蘿蔔料理的訣竅，原來這天已獨立另組家庭的次子良多和女兒千波全家人回來團圓，利子藉此機會為家人辦了一場盛宴，精心準備各樣家常拿手好菜，不論是紅燒肉燉蘿蔔、灑上青豆的鰻魚蓋飯，用粉漿調合了玉米粒炸出的玉米天婦羅等等，都是讓人回味垂涎的私房料理。

橫山醫生散步回來就躲入診間，直到妻子拿手的點心「炸玉米天婦羅」起鍋，才若無其事走出來。這食物不僅挑起大家的胃口，更是帶出橫山家美好的回憶。難得一年一次家人團聚，在吃喝談笑中，分享彼此的近況，然而看似平常的對話中，隱隱的彼此較勁、推敲對方的想法，來達成自己真正訴求的目的；如同夏末炎熱的氣候，各人的心中靜靜悶燒著多年累積地回憶與秘密。

一個被丈夫調侃粗枝大葉，在音樂會裡打呼，從來沒上過一天班的家庭主婦，哼著丈夫唱給情婦聽的演歌（藍色燈光的橫濱），一天一天度過婚姻中的背叛，漫長的日子裡，盡心竭力地照顧一家大小，藉著獨樹一幟的料理天份，掌握了丈夫的胃。為了保護這個家，利子隱忍了三十年，如今終於讓她逮到機會，若無其事地設計丈夫想起年輕時，意氣風發的年代，就在丈夫疑惑之時，利子輕描淡寫地揭穿丈夫陳年背叛婚姻的往事，讓取笑輕看她的丈夫頓時從雲端墮入深淵，赤裸裸地被揭開隱藏多年的秘密而羞愧的無地自容。

為什麼是優秀的未來醫生？不是一事無成的打工仔？
老醫生夫妻意外喪子的打擊，誰能解答？然而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利子怪罪丈夫在兒子出事的時候，還在診所忙著救別人，卻救不了自己的兒子。自從失去對丈夫的愛與信任後，兒子彷彿成為她一心倚賴的情人，但在一夕之間，兒子卻突然成為冰冷的遺體，連最後說再見的機會也沒有。利用被救少年良雄的罪咎感，每年邀請他來家中祭拜恩人，藉此折磨因長男犧牲生命的倖存者良雄。

在兒子的墓前，利子幽幽地説著「來掃自己兒子的墓…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心酸…我明明沒做過什麼壞事説…」這情何以堪的痛苦，要如何癹洩呢？向誰控訴呢？更難的是沒有怪罪的對象，「…沒有人可以恨的話，反而是我們痛苦。就算我們讓那孩子一年痛苦個一次，也不致於遭天遣吧⋯」。然而將痛苦轉嫁到別人的身上，卻也綑綁了自己，無法放下思念兒子的傷痛，利子相信長子的靈魂會附在蝴蝶的身上回來，因而失魂落魄地追逐偶然飛入房間的小黃蝶，利子不再是復仇的女王蜂，而是心碎傷慟的母親。

送走次男夫婦一家後，兩老緩緩走在回家的山坡路，只剩彼此唯一依靠的老伴相隨。但這條路，彼此同行相隔的距離，卻好像只是路上偶遇的鄰居。那麼熟悉，卻又如此地疏離。

丈夫順口提起：「妳不要做那種事。」
利子：「哪種事？」
丈夫：「沒事握什麼手，會讓人家誤會妳吧。」
利子：「握個手就讓兒子擔心的話，我何樂而不為呢？」。
利子對丈夫、兒子媳婦與女兒女婿耍了許多心機，隱晦的心思彷彿大海一般深不可測。這是否是在感情中屈居劣勢者的反擊，機關算盡之後，方能行使應有的權力？但是她的孩子，是否也能體會母親的心境與需要？

老醫生前半生的風光，卻不能保證後半輩子的順遂。長男的驟逝、地方大型醫院的興起，自己的膝蓋也漸漸不聽使喚，偏偏次男又跟自己唱反調，不願繼承衣缽，繼續經營診所。當老鄰居心臟病發，自己卻無能為力時，心理的挫折落寞，卻無人能體會安慰。人生的盼望何在？失去戰場的將軍只能躲回自己的城堡，堅守自己唯一所剩的驕傲與尊嚴，這堅固的營壘自己不願走出去，讓別人也進不來。然而他奉獻一生辛苦建立的王國，早已換成太后當家，老醫生以為自己還是一家之主，在孩子面前擺出威嚴，維持端莊的顏面，實際上卻成了寂寞而無助的老人。當繼孫淳史無意間闖進診間，充滿好奇疑問的時候，老醫生彷彿抓住一線生機，即使不是親生的，仍然親切慈祥地鼓勵淳史未來選擇醫生的職業，冷不防又被次男良多不以為然的抗議打斷他的夢想，要他別再誤導孫子，父子的立場因此又對立起來。

一個讓觀眾看不清楚、模糊面孔的人，卻主宰著橫山一家人的喜怒哀樂。當長男純平因救人淹死在海裡的那一刻開始，全家人的心也一起被大海吞吃。橫山夫妻生活的重心彷彿只剩下每年一次的長子忌日，以及等待、準備下一次忌日的到來；家人的關係也在這一刻凍結在長男死亡的憂傷裡，母親不讓女兒千波一家搬來同住，是否隱藏著害怕逐漸遺忘長男的執念？

次男良多不再想實現自己做醫生的夢想，因為他再努力，不過是哥哥的替代品。良多說，「誰知道大哥如果還活著，現在到底怎樣了。人生會變得怎樣，又沒人會知道。」父母一直把長男掛在嘴邊當作理想的標準，對著還活在現實裡的次男來説，就成了一種折磨。因為死才成就了那＂優秀、完美＂的形象，而這是生者再努力也無法勝過與超越的。

矛盾的是，良多內心比誰都渴望父母的接納與認同，特別是父親的肯定。後來他另闢蹊徑，成為修復古畫的技師，既然是「畫的醫生」（姊姊適時的闡釋），或許也能得到父親的肯定？茶餘飯後閒聊時，提到自己的職業最近上報紙了，還補充說這行最近受到重視，畢業的科系也變紅了，這些話彷彿是要說給父親聽的，是否也透漏出他和父親之間那種又愛又恨的心結：表面不在乎，但其實又十分在意自己在父親心中的份量，暗暗與去世的大哥競爭在父親心中的地位，造成親子間每次的對話總是你來我往，互不相讓。父子關係的裂痕從未仔細修補，在時間一天一天的流逝中，父子之情只能深藏在心底，無法釋懷。

老醫生對良多選擇的職業雖然不滿意，還是不忘問問兒子的工作是不是夠餬口。

父親問他：「工作的錢還夠用嗎？」

良多回答：「養一個寡婦和孩子還夠用。」

看到良多猛打手機，忍不住問良多：「工作不順利嗎？」，還提醒兒子要常打電話給老媽，難道不是自己找個藉口希望兒子多打電話回家，希望多聽到兒子的聲音嗎？而良多默默看著父親對於病危的鄰居，心有餘而力不足時的落寞表情，以及最後父親嘆的那口氣，良多發現自己對父親的觀感有所改變，過去他氣憤父親勢利看不起醫生以外的職業，卻不曾體會父親是真的重視醫生這個身份，而不是像他先前和父親爭執說的：「不是只有醫生才偉大」。於是他默默地把小時候夢想想當醫生的作文黏好，紙上描繪出的是良多小時候和哥哥都對父親的職業很崇拜，決定兄弟倆一個要當外科，另一個要做內科。

第二天，祖孫三代在小鎮美麗的街道一前一中一後地走著，看著柱著拐杖的父親，一步一步艱難地走下階梯，良多知道父親好強，不多說什麼，假裝在路旁看手機，其實是故意停下來等候父親跟上。而一向對兒子冷淡的父親，在海邊時卻主動開口說起想看足球賽的事情，嘴上說想和孫子一起看，言外之意其實想和良多一家有更多相處的時間吧。而良多也說：「好啊！那再約吧！」。父親的轉變，良多都看在眼裡，但他仍未察覺父母的時日無多，回程時鬆了一口氣的對妻子說，過年別回去了。

被撕壞的作文雖然黏好了，卻仍然有裂痕，良多始終沒有勇氣解開自己的心結，留下無法實現的承諾離去。

死亡的氛圍一直縈繞著這個海邊小鎮的橫山家人：兔子的死，淳平喪父，橫山夫妻喪子，鄰居太太，乃至於橫山夫妻自己最終都走向生命的終程。人在世彷彿是客旅，在這個大前提下，人生的競爭、比較，爭戰，在歷史的軌跡中，成了短暫的浮光掠影。不同的是生者如何面對人生永遠的離別，而死者是否也走得了無遺憾？人最終的盼望是什麼？生者如何能在人生的旅程中，持續地走下去，而且走得平安穩妥？

三年後，當良多帶著一家人返鄕掃墓，白色的休旅車取代了紅色飛馳的火車，故鄉夏日的海水依舊湛藍，小黃蝶仍然在山徑間飛舞，「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相撲選手的名字、浴室掉落的磁磚、永遠不會去的球賽…，良多終究沒能開車載著母親去購物。

為什麼越是讓我們記掛的人，在意的事，我們卻越害怕去面對，不願意敞開心，嘗試去對話、溝通，讓事情總是晚了一步，只能在不斷失去的日子裡懊悔不已？

片尾當我們鳥瞰橫濱小鎮一片片房子的屋頂，想像每個屋頂下各家的故事，卻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家，可以遮風避雨，是每個人可以安全歸屬的地方，但是人的罪性與軟弱，讓我們成為被害人，甚或是加害人，以致婚姻中的背叛，手足間的競爭，父子親情的糾結，讓家人間的傷害無法修復，甚至留下一生無法彌補的遺憾。若我們及時能鼓起勇氣表達我們心中真正的感受，是否可以化解每個人心中許多過不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