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無勇之大秦(七十)
青年的聲音很小,很輕,除了自己以外無人聽見。眾人為了爭奪替青年帶路的殊榮,爭得面紅耳赤,推推槡槡起來,幾個下盤不穩力氣小的,直接被推出人圈外,再想擠進去也沒辦法了。
青年拍拍手,朗聲道:「不勞煩各位,我還得給王女撫箏,就先告退了。」
眾人只得眼巴巴看著這位大人物離開。哪怕最後青年自揭身份只是一位琴師,專門給王女奏樂,那身份地位也是比他們高得多了。
「等等,他剛剛不是說他是國師嗎?」
「傻呀,國師們今年都高齡了,最年輕的也都六十幾歲了。我本以為他是哪位國師的兒子或孫子來著。」
「但既然去給王女彈琴,那就跟國師無關吧?」誰不知道陛下跟國師們已經兩條心了呀。
「不曉得呀,最終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青年將竊竊私語拋到身後,嘴裡哼著小調,不知不覺間就拐入一角,看不見了。
涵冰的行宮雖然比席楊的大秦殿要小,但也塞得下上千位官僚與其家眷,根據官職高低不同配與不同的房間跟樓層,席王、王女與國師、宰相都在最高層,伺候他們的人自然也同住在最高層,只不過房間大小有差,擺設品更次了些,然而依舊比那些身居官職卻薪俸微薄的人好上不少,也因此多得是奴才願意伺候,哪怕把腦袋懸在褲腰帶上也想搶這份差事。
青年回到自己的小房間,慢悠悠地調音,將古箏調整成E大調,接著便開始彈奏起來,輕快的節奏輔以均勻的遙指,左手點綴,落成一段段悅耳動人的旋律,青年輕哼幾聲,一曲彈畢,手輕輕搭在箏上撫過,一把寬約三十公分,長約一米六的箏就這樣被他收進袖中,消失了。
他閒庭信步走到窗邊,瞧下一望,廣場上密密麻麻的一群身穿紅色官服的男子,還有爭奇鬥艷的女人,像極了一群飢不擇食的禿鷹將新鮮的屍體啃蝕出血,不堪入目到了極致。
他撇撇嘴,走到鏡前打理了一下自己,他身姿挺拔,長相俊秀,臉頰骨骼稍寬,眉眼間頗有些出塵非俗之氣。他見時辰差不多了,便從容地來到王女接見下人的房間,只不過他沒想到剛來就見到王女氣呼呼地用紅綾絞殺了一群人。
「唉啊。」青年輕嘆一聲,腳步一頓就要往回走,「看來來得不是時候。」
「才不,宋鐘來得正是時候,這群人都太蠢了。」王女早在青年出現在門口時就眼睛發亮了,「宋鐘你快彈琴給我聽。」
「琴不會,箏倒是可以。」宋鐘說,「琴跟箏是不一樣的。」
「我說它們一樣,它們就得一樣。」王女道,「別站那了,快進來呀。我好無聊的,這群人講的笑話沒一個能讓我開心。」
宋鐘看著一地雙眼瞪突的屍體,臉色竟然也絲毫不變,從袖中取出方才收起的樂器,彈了首安魂曲。
「我不要聽這個,我要聽你之前彈的。」王女聽不到一半就打斷他,「我討厭這個,以後別彈。」
宋鐘手下指法一變,彈了首方才彈過的葛來斯,這是一首非大秦的外來曲,王女很喜歡這個調子,聽完還欲罷不能,要他再彈一遍。
「要是有人能唱歌就好了。」王女可惜道,轉頭吩咐隨侍丫鬟,「去把歌姬都叫來。」
丫鬟領命而去,不多時,一群女人就被領了進來,其中年齡範圍很大,小至十三歲的丫頭,老至年華耗盡的老嬤嬤都有,王女讓她們現場立刻編出一首歌來唱,眾多歌姬惶恐不已,配合著宋鐘來了一場即興演出,一曲奏畢,王女神情看起來還算是滿意的。
「單純和聲太無聊了,你們寫點詞,唱點什麼吧。」王女又說。
這要求讓眾多歌姬面面相覷,他們之中受教育的人不多,別說寫詞,光是能認字的就很了不起了。
王女見無人應她,沉下臉色:「想抗命?」
「我來寫吧。」宋鐘笑道。
「宋鐘你還會寫詞啊?」王女感興趣道,頓時將對歌姬們的不滿拋在腦後,「快寫來我看看。小千,去拿筆墨。」
被喚作小千的丫鬟匆匆捧上文房四寶到青年面前,只見青年一揮而就:
人之言,爾未曾放諸於心,
然若三人成虎指鹿為馬,
不知道紅塵眾人孤寡聞,
十面埋伏四方楚歌心。
詩中客,會無期,
雨鋒利,意不可期,
爾偏將暗夜稱紅日光影,面無常理。
盡陷落,鐵騎鳴,
江山河川海萬里,
天下眾生均需反求諸己。
共一曲鬥天與地,
舉杯對月數瓶,
輕狂走入築基林,
是酒肉臭又一地。
喜被奉為無上神明,
信徒虔誠笑蓋廟進,
香火連夜如晝白雲,
迢迢孤行千里星,萬里星,
未曾言說曾經,
滿室金銀歡喜。
醉方休,少女情懷如雨季,
抱想如意郎君俊秀弦歌寄,
哭天涯,恨別離卻又別離,
閨中界小不悟一生執迷。
大秦席,無窮力,
九重天萬中選一,
友眾七八宴席巧言甜語蜜,樓高獨椅。
朝中淨,定乾坤,
攬權無我不容易,
乾涸期冀泉鳴也不忘初心。
彼岸花,豔紅隔岸踏陰,
腳下奈何獄,無妄枷鎖纏身去,
食菩提果,災禍痛苦均遠離,
無伴走黃泉路,回憶生前點滴,
風揚礫,御殿前自用剛愎,
山有香茗隱,出山將災禍熄,
戰場殺伐,誰人古城彈琴,
北玻璃東鳳梨南禪衣西武器,
灰飛煙滅了真乾淨。
王女眼睜睜看著青年下筆有如神助,臉上盡顯讚嘆,青年寫了些什麼也不懂,她跟他爹都沒什麼文采,就算勉強跟對方談詩詞書畫也只不過是附庸風雅。但反正不管什麼人,才子才女,還不是得聽他們父女兩差遣。
宋鐘則是眉頭一挑,覺得王女的教育程度之低下還是出乎他的意料了,畢竟他寫的這些文字並不能算是正規的詩詞,且非常淺白。不過他轉念一想,這時候朝中的大學士好像只會做便溺之屍──容他實在不想稱呼那些俗不可耐的文字為詩──對王女的鑑賞力也就有所理解了。
夏蟲不可語冰嘛。
「唱吧!」王女對歌姬們吩咐,「唱好了,重重有賞。唱得不好,當心妳們的腦袋!」
宋鐘雙手上箏,隨意彈了幾個音暖手,半炷香後,清脆婉轉的聲音悠揚傳出,王女聽了相當滿意,賞了在場歌姬們幾盒名貴的胭脂,末了還往宋鐘的方向一笑:「宋鐘,詞是你寫的,箏是你彈的,沒功勞也有苦勞,你不跟我討點什麼東西當獎賞嗎?」
宋鐘想了想,客氣道:「殿下,我餓了。」
王女一愣,哈哈大笑:「那就吃完再走吧。父王那裡太無聊了,不去也罷,小千,妳去跟父王說,宋鐘留我這裡,就不去參加他們那什勞子的會了。」
丫鬟小千福了福身,趕緊領命而去。
王女跟宋鐘有說有笑,另外一邊,小千在走廊上一把拉住另外一個丫鬟,凶神惡煞道:「主子傳話,宋先生留在這裡吃晚餐,不去陛下那裡了,趕緊辦事去!」
她穿著鵝黃色的衣服,戴著使君子的外型耳墜,離了王女跟前,囂張跋扈的氣勢就出來了,在王女的後宮中,她可說是權力僅次於王女的權貴,就連一些官員都得繞著彎子供著她。她的臉上有塊胎記,十分醜陋,像是被火燒過,平時都用厚重的粉給遮掩住了。
然不論粉有多厚重,她眼裡帶著惡意的精光總掩不住。
那丫鬟年長幾歲,是隨著早些年鬧得轟轟烈烈的花魁之陪嫁丫鬟小星子,只不過花魁入宮沒幾年,沒背景沒勢力的她很快就被折磨瘋了,席王嫌養一個瘋癲之人麻煩,就將人給扔出去了。
小星子也因此被調職,轉而伺候王女,但由於小千的打壓,她一直沒能貼身伺候。
小星子唯唯諾諾地用異稟走了,小千冷哼一聲,臉上盡是鄙視得意之色,只要她還活著的一天,就絕對不能有人從她這裡搶走王女貼身第一丫鬟的位置。
要不是她沒有異稟,她也壓根無懼小星子跟她爭寵,但是小星子的異稟太實用了,在這偌大的宮中甚至好用,她的異稟是可以定點瞬身來回,使用的異稟武器是對戒,只要自己戴上其中一枚,另外枚放在不同地方便能瞬移,這本來是讓朝中之人相當忌憚的能力,但因為擁有者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流之輩,小星子表現得又相當懦弱,便沒什麼人把她瞧在眼裡了。
小星子瞬移到席王行宮附近,縮著身體請人通報,侍官冷眼看她,盡是鄙夷之色:「知道了。」
說完,卻沒動。
內務府的侍官跟朝廷命官是不同的,只算得上是席王的私人機構,因此他們哪怕跟著一起來了涵冰,也是不能出席百花大會的。
百花大會是選在年初春時,朝廷欽點幾朵花卉為重點栽培輸出外國,往年都是根據外國花會的價格作為主要依據。比如黑色的鬱金香,那在市場上相當稀有,又因為培育困難,所以相當高價。
侍官輕挑地抬起小星子的下巴,對方眼裡都是驚慌之色,嗤笑道:「怕什麼,長得這麼醜,見了就讓人倒胃。若真有人要妳,妳還得謝謝人家看上妳呢。」
小星子淚眼汪汪,緊抿著唇,不發一語。
那侍官叫阿寧,眼睛不睡似睡,眼距極闊,眉骨低陷,面相醜陋,做奴才做得比豬還忠心。
小星子一臉懼怕地看著他,顫聲問:「還不、不通報陛下嗎?」
「著急什麼。」阿寧道,「陛下正陪著百官們開會,還沒回呢,不如我們也來樂呵一下?」
百花大會,聽著富有雅趣詩意,然而實質上卻是一群朝廷命官在交換妻女的惡質遊戲。
小星子後退了一步,摸上戒指準備隨時逃跑。
「哼,不識好歹。」阿寧嗺了口,不過對方好歹也算是王女的侍女丫鬟,即使不得寵,也不是不碰為妙。思及此,阿寧便不甚在乎,「等著吧,壞了陛下的雅興,你我腦袋都得搬家。」
說巧不巧,席王歸來,面色很沉,見到阿寧跟小星子後眉頭一皺:「怎麼?」
「這丫鬟來傳話,說王女留宋鐘吃飯,就不來百花大會了。」
「哦,這樣。」席王點點頭,「宋鐘是誰?」
「回陛下,是王女私自帶回來的琴師,您還曾想將他送入國師席。」阿寧恭恭敬敬地回話,完全看不出來他剛剛有多輕薄。
「就他啊,行。」席王不甚在意,「朕知道了,下去。」
阿寧規規矩矩地退到一邊,小星子低垂著頭,眼裡閃過一絲精光,但很快就消失了,又恢復成那種看著就十分膽小的模樣。
終於……見到了。
小星子極力壓抑著激動,渾身顫抖,嘴裡都咬出了血,舌尖嗅到了鐵鏽味。
「陛下都走了,妳也滾吧。」阿寧見席王入府,便惡聲惡氣地對小星子說道,「少在這礙眼了。」
小星子低眉順眼地離開了,她早就習慣了惡言惡語,練就了一身銅牆鐵壁,在這詭譎狡詐的宮殿中,她是依靠自身的信仰才存活至今的。
「大哥,二哥。」小星子喃喃想道,「再等等,只要我再找到關押麒麟的地方……」
覆命完回到自己房間的小星子迅速寫下了幾個詞:「眉骨過份凸露,眉低壓目,四白眼,嘴角兩邊下垂線紋延伸,體寬如身懷六甲,身高不足一米八,喜穿增高,肩寬約五十公分。」
寫畢,鑽到床上,拉過許多枕頭鋪出一個人形,接著她便消失了,約過了一炷香才重新出現。
她先是探頭,觀察周圍有無異動,這才重新舒了一口氣。此時的小星子半點不見懦弱之色,反倒充滿神采。
只見她走到窗邊,冷冷看著窗外越夜越燈火通明的景色。
大秦是有宵禁的,不過那只針對百姓而言。好一齣只許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的朝廷。
她換上了銀白邊的黑衣,坐在窗邊,有些落寞地看著在天上也黯然失色的星河,像是個弔唁者。
作者有話說:
颱風天濕氣太重了,不太舒服。
雖然是奇幻世界,但是沒有復活術,人死了便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