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處不離群,夢來何處更為雲。
謝脁詩中佳麗地,落花時節又逢君。
康熙二十三年五月盛夏,江寧城外,莫愁湖水宛如明鏡,對映遠山白雲,綠波芙蕖之間輕舟蕩漾,湖畔垂柳蔭下,遊人三五成群,笑語喧嘩,兼有彈琴唱曲之聲,正是好景無限時節,忽聽有人粗聲喝道:「去!髒東西!滾遠點兒!沒的髒了爺的馬!」
遊湖眾人回頭望去,只見一武官騎馬而來,揚鞭將一女子掃到樹蔭下草地裡,那女子身材瘦弱,衣衫敝舊,倒在泥草地裡,一時起不了身,雖看不清臉面,看身形知道年紀尚輕,不知何故流落至此,眾人見了都面露不忍,只不敢招惹那武官,正面面相覷不敢吭聲,一過路青年人看不下去,上前要幫手,那武官卻不饒,喝道:「哪個管爺的事?」
那青年回頭道:「這位軍爺,她已給你一鞭掃開,擋不了你的道,哪兒還有事呢?」
那武官隨江寧將軍瓦岱自京師派駐於此,不諳吳語,一口京師官話,他聽這青年也操京師官話,衣飾不甚華貴卻顯雍容,且劍眉星目,丰神俊朗,不知是何來歷,不免有些遲疑,卻不肯在大庭廣眾落了下風,見青年上前要扶那女子,又是一鞭揮來,眾人見狀俱都驚呼出聲,那青年卻像背後生了眼睛,手一揚,捲住長鞭,用力一拉,出奇不意將那武官扯落馬來。那武官灰頭土臉起身,還要發作,忽聽那青年說滿語道:「你們將軍自來江寧,居官清廉,聲名甚佳,正等著大汗南巡褒獎加恩,萬一讓你一個六品千總壞了聲譽,你當得起麼?」
那武官確是江寧駐防八旗一千總,忽被這青年說破,又聽他滿語地道,不定是奉密旨經理南巡的欽差,登時驚出一身冷汗,顧不得旁觀眾人目光,連忙拱手道:「謝大人提點,我⋯⋯我這就走了。」
青年遞過馬鞭,看那武官上馬離去,回頭再看,方才那女子卻已不知去向。他正要走,人群中有人道:「曹大人來斯哦,一拉一個下馬,讓他嫑髒烏,非要,不怨得自己活醜,啊是底啊?」
那青年便是曹寅,去年奉旨接任江寧織造,常趁公事餘暇走動街市,觀察民情,他見路人認出身分,許多人吃驚之餘要跪,便擺手笑道:「算活拉倒吧。」
他沿湖走了一段,忽覺讓人從背後看著,一回頭,只見一個纖瘦人影在柳樹後一閃即逝,隱約覺得有些面善,卻又說不出是誰,正站著發呆,忽聽有人叫道:「子清!我在這兒呢!」
他回頭一看,叫喚的是魏士哲,他二人早上同出江寧織造署,約好分頭逛街查訪民情,兩個時辰後在此碰面。魏士哲見他有些發怔,便問道:「怎麼看著柳樹發呆?」
曹寅將方才事情說了,魏士哲便笑道:「那千總得你提點,至少到聖駕離開江寧,都不敢再鬧事了,這倒為瓦岱省麻煩。」
曹寅道:「但願如此。皇上有意獎賞瓦岱,下頭人要出事,可就太掃臉面。」
他二人說說笑笑,交換街市聽聞,沿湖而行,直到水西橋下。這裡商業繁華,許多蘇州人開的星貨舖,鬻手絹、鼻煙、風兜、雨繖等,五顏六色極盡花哨鮮妍,此外酒樓茶館甚夥,店外都擺幾張桌子,有勤行在門口照看招來。緊鄰橋邊有一茗月樓,賣各色花茶並什樣巧點,門口那勤行見曹寅魏士哲來了,忙催促一旁伙計:「寄馬的爺回來了,快去牽馬。」又陪笑道:「天熱得很,又近中午了,您裡頭坐坐,小的給您準備冰茶來。您要雲霧、珠蘭,還是龍井、梅片?」
曹寅道:「不進去,在這兒吃兩口便去,就雲霧吧。」魏士哲卻道:「吃冰不消暑,溽暑天尤其不宜,你把茶拿冰湃過就是了。」
那勤行連聲答應,入內張羅去了,曹寅忽又覺得背後有人看著,猛一回頭,只見一瘦弱青灰身影在人群中一閃而過,似乎便是先前湖邊那女子,魏士哲也見著了,便道:「方才你救了她,恐怕她有心依附。」
曹寅搖頭道:「真有心依附,又跑什麼?」
說話間,那勤行端來兩碗冰湃雲霧,二人正吃茶,忽聽茶館內琴聲清泠,一個銀鈴般聲音唱道: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二人探頭一看,裡頭那唱曲的姑娘十七八歲,容貌姣好,衣裳光潔,抱一把柳琴,唱得甚是動聽。曹寅看到柳琴,頓時想起沈宛,突然腦中靈光一閃,尋思,方才那女子身影看著眼熟,莫不是沈宛?旭東說她被下了藥,又深夜落水,照說斷無生理,但天下不乏命大之人,不定她就有此好運,讓人救起,輾轉來到江寧。
他正思索,便聽魏士哲在旁笑道:「什麼事情這樣費神?」
因魏士哲為張英奇十分盡心,視張純如己出,曹寅本來青眼有加,相與一年,更覺此人聰敏可靠,凡事可以商量,聽他問起,便拿下頷一努,說道:「去那頭屋簷下,我有話說。」
他二人捧著茶碗站到屋角簷下,綠柳樹後,望著大街裝作賞景,曹寅將沈宛一事首尾說了,雖交代她與格爾芬關係,並不提格爾芬與成德怨仇,魏士哲靜靜聽完,尋思道:「若真是那位沈姑娘,咱得將她留下才是,不然,孤身女子又無分文,遇到好心人,施捨她幾個,遇到壞心人,辣手摧花不算,恐怕還要殺人滅口。」
曹寅道:「皇上已知沈宛與尤慧珠親事,也聽旭東說沈宛溺死在通州運河,為安撫尤慧珠,還讓他進南書房,真要找著沈宛,一個大活人,又怎麼處?」
魏士哲正要答話,眼角一瞥,見人群中似乎有人朝此窺看,纖瘦身影一閃而過,心中忽有主意,便笑道:「你是朝廷重臣、御前親信,有些事情你不方便,且容我代勞。此事你別過問了,我自有主意。」又道:「咱這就回去罷,你先上馬,我去和店家打聲招呼。」
曹寅知道魏士哲素有分寸,他既有主張,自是信得過,看他入茶館去了,便依言回到店門前,給了門口勤行幾個賞錢,待魏士哲出來,兩人便接韁上馬,過水西門入城去了。
|| 未完待續 ||
新的一章始於江寧莫愁湖畔,曹寅偶然救了一落魄女子。此人是否就是沈宛?若真是沈宛,魏士哲又如何從旁協助處理這一筆爛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