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銀紫色的微笑

她帶我到方才他們坐著的那張涼亭。來到這兒後才發現，這座咖啡座只有和我們班及隔壁班的門相通。放眼望去是一座綠意盎然的草坪，蜂蝶飛舞其間，微涼的薰風從樹葉間灑落，吹動一旁振翅待飛的麻雀。她褸了褸垂在肩頭的柔髮，眼睛還是直直看著我頭上的銀花髮夾，有時似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又還是收了回去。我就這麼靜靜地望著周圍的景色，偶爾看看她欲開又闔的唇，時而聽著四周傳來的語聲。

「那個……該從哪裡說起才好呢？唉喲！都是伊雲啦！害我忘記要說什麼了！」她用手輕拍著桌子，試圖打破這沉寂的氛圍。「對了！說到那個髮夾！」她回復成原本興奮的模樣，探直身子，面露喜悅地問道：「它真的好~漂亮哦~真希望我也能找到這麼好看的髮夾。對了！妳那個髮夾是在哪裡買的啊？」

「這個嗎……我不太清楚是從哪裡買的，我沒問過對方，對方也沒告訴我……」

「诶？所以是別人送的嗎？」

「呃……嗯，好像是，……其實我也不太記得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但它對妳來說應該很重要吧？畢竟妳到現在還帶著它。」

一瞬間她的表情顯得有些黯淡，但很快就又變得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那樣，眼裡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我不知道這只髮夾究竟從何而來，也從來沒有向人提起過這件事。在這麼多曾經出現在身旁的景物之中，唯獨這只銀花髮夾，從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帶在身上……

「嗯……大概是吧。」我伸手觸摸它冰冷而光滑的表面，心裡萌生出一股溫暖的感覺。幾隻鳳蝶從身旁拂過，甜美的花香飄散四周。「對了，請問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暮珅哀，想用什麼方式叫我都可以，不需要這麼拘謹啦~」她頓了一頓，將聲音壓得很低，「那個……憐櫻，」她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其實我……真的很高興能再見到妳。」

「再？」

「啊？妳說什麼？」方才明明聽見她這麼說，但她卻露出比我還要驚訝的表情。我並沒有聽錯，她確實是這麼說的：「再見到妳。」，難道我們曾經在哪裡見過？但我卻沒有這樣的記憶，該不會……是在我成為鬼之前……。想到這裡，我不禁用眼神催促著那明滅閃爍的光芒，冀望那點微小飄渺的希望，而她朦朧的暗紫色眼瞳中卻不肯透漏半點光彩。氣氛變得有些緊張尷尬，我們對望著彼此，盼望對方能夠先開口說點什麼。

「對了！憐櫻妳為什麼會想來唸這所學校啊？是因為父母的期望嗎？還是說妳是被挖角的啊？」我不知該怎麼回應她的問題，只是勉強地露出一點苦笑。

「啊……妳如果不方便說的話也沒關係啦，……哈哈！我自己其實也是因為一些蠻奇怪的原因才到這裡的……」她猶豫了一陣後湊到我耳邊小聲地道：「妳想要成為劍士嗎？」我不知所措的點了點頭，她也變得有些慌張起來。空氣被尷尬的氣息填滿，一股冷風從背脊吹了上來，我輕輕打了個噴嚏，驚動了停在一旁藤蔓上的瓢蟲。

「喂，妳們兩個說夠了沒，要集合了。」當聽到伊雲無情的語調後，我們兩個才一齊鬆了口氣。

新生訓練的開幕式在一座大的不像話的室內運動場舉行，然而裡頭的學生恐怕連要佔據場地的百分之一都有困難。靠近講台處井然有序地立著十排座椅。講台左側的角落，一男一女正校對著彼此手裡的講稿，談笑間不時望向舞台下方的人群，露出十分自傲的神情，對方也予以令她滿意的回應，讓這朵嬌豔的牡丹越發鮮紅，笑聲傳遍整座講堂。

離開咖啡座後我就一直沒有機會再和小哀說話，不過在隊伍前進時，她卻會不時地轉過身來對我微笑並確認我的腳步有沒有跟上，到了體育館後，她也默默地坐在我旁邊，總覺得我倆在這段不長的時間裡親近了許多，不過我們還是讓話題停留在這無與僵硬的場面，她也沒有再提起什麼。她滑了一陣手機後，對著前排一位正準備就坐的男生打招呼，他身旁跟著另一個沒看過的人，在這麼炎熱的天氣卻穿著長袖校服加外套，再加上那對不知道在看哪裡的斜上吊眼，讓人看了不禁避而遠之。

「喂，你怎麼這麼慢？前面沒人幫我擋，我這樣滑手機很心虛餒！」

「知道心虛就不要滑啊！」儘管嘴上這麼說，他還是老實地坐下將她的身影藏在那稱不上寬大的背脊後方。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互相吐槽對方，處得十分融洽。聽他與小哀之間的談話，似乎是為了找那位跟在他身旁的人才會延誤班上入場的時間……

「嗨，妳還記得我嗎？」

「人家根本不知道你是誰，對吧？憐憐~」

「又不是問妳，才認識多久就叫得這麼噁心！啊……真是不好意思， 」他看著我表情羞澀地接道：「妳叫憐櫻對吧？那個…… 我叫熙恩・亞爾，很嘎啊啊啊！」他話才說到一半，小哀突然狠狠把他的耳朵往後拉，痛得他連連哀號。

「裝什麼斯文！看人家漂亮就開始裝模作樣，你才比較噁心好不好！」

「很痛欸！放開啦！」他撫摸微微發紅的耳垂，臉頰也跟著脹地紅透。他望向擺著臭臉的小哀，對她使了個鬼臉。

「怎樣？」

「沒怎樣啦！真是的！妳這粗魯的野女人。」

「想再被捏是不是？給我差不多一點。」小哀伸手到他耳邊，嚇得他趕緊把身體往前縮。看他們感情這麼好，不禁覺得有點好笑。

「妳看，被人家笑了啦！真丟臉！」

「人家明明就是在笑你！」

「『新生訓練始業典禮』即將開始，請所有新生盡速就位並保持肅靜。」

氣氛在瞬間變得緊繃，方才的嬉笑逗弄被這深沉穩重的聲音壓制，所有人凝視前方講台的右側，一位年輕貌美的女性隨著眾人的目光緩步走向舞台中央，她的身姿輕巧優美，雪白的面容上妝點著幾分華貴，她身著長袖紅袍，袍外披著一件雪白的薄紗，一縷銀絲高高繫在腦後，鑲嵌金柳葉的頭飾垂在眼角旁，一對花蝴蝶耳環隨著她的步伐翩翩起舞。

「第一百一十二屆『新生訓練始業典禮』，典⸺禮⸺開⸺始⸺，奏樂⸺。」

「請全體新生起立，唱校歌⸺。」

這些繁瑣的程序在一般的學校裡恐怕早已讓人感到乏味倦怠，但這裡的氣氛卻十分莊嚴，絲毫不敢有任何多餘的動靜。待開場程序結束後，身著紅袍的女性緩步走上舞台中央被百樣鮮花環繞的演講台。

「各位新生好，我是山鵑高中第七十一任校長，我叫鳳霄……」

在這不容一絲動靜聲響侵擾的氣氛壟罩四周時，講台左前方的一個角落裡傳出一聲物體重擊地面的巨響，頓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那株嬌豔的牡丹望去。只見她身旁散落的紙張以她為中心向外逃竄，一旁被綑綁的布幔更是拼命地想掙脫束縛，站在她身前的男子右臉頰上微微透著五指掌印。台下響起陣陣耳語，只見幾名著黑衣正裝的男女趕緊上了講台，好容易才將兩人分了開。

「同樣的劇情到底想演幾次才高興啊！」

「她以為她是誰啊！居然出手打人！」

「把惜楓的臉打腫了她要怎麼負責！」

身旁的耳語逐漸化為清晰的咒罵，一切都指向那名少女的不是，少女掙扎著被帶離講台，獨留那無辜的身影收拾驚慌而散的雪白，待他收拾完殘局後，校長才又繼續她的說詞，卻也不提方才那樁事，只在講習的最後提點了這麼一句話：

「無論如何，請大家保重。」

她回身朝他使了個眼色，自顧自地踩著五色裊娜的雲彩下了台。

「請一到六班16號，以及七到十班同學留下，其餘同學請自行帶回教室。」

「那我先走嘍~憐憐。」

「晚點見。」

待其他人離開後，這座碩大的演講廳頓時變得空寂，剩下的人幾乎分布在場地的另一端，更顯得人在這廣闊的空間裡僅是如海中的一抹泡沫塵埃。講堂中只聽到清晰的呼吸聲，一人從講台左側緩緩走向舞台中央，被花團錦繡環繞身周，微促的眉梢夾著幾分溫柔。

「非常感謝各位蒞臨本校，也希望各位能在這三年期間在各自的領域有所發揮。不過學校對各位仍是有幾項要求，希望各位能夠盡量配合，在此代為轉達……」

他的語氣沉穩內斂，似乎對這些事早已瞭若指掌，雖說都是新生，但被留下來的這些人和方才離開的人之間，隔著一道無法跨越的無形高牆，而站在講台上的這人，談笑舉止間更顯與他人不同，在方才眾人的言語議論中，他也有著不容分說的地位。

大概是在來到學校後兩個小時左右，因為一隻在草叢邊理毛的白貓，我與其他人走散了方向，等回過神時，自己已不知置身於何處。那隻貓的脖子上繫著一只項圈，上面附著一顆半透明的鈴鐺，裡頭似乎還有個小東西。她跟在我徘徊的步伐旁，東瞧瞧、西嗅嗅，用她小小的腳掌按住我的鞋子，伸長脖子對著我「喵~喵~」地叫。那對閃耀的綠瞳映照初秋的艷陽，細長的尾巴隨著風左右搖晃，我蹲下身撫摸她柔軟纖細的毛髮，她卻一股腦地竄進我懷裡，我只得依著她站起身，抱著她溫暖的身軀，繼續尋找迷失的方位。

走過幾座西式涼亭，向右一拐走入杳無人煙的花叢小徑，但覺懷裡的小貓忽地掙脫一躍而下，跑過這蜿蜒的小徑，站在散發光芒的另一端，回過身催促著我的腳步。

「等一下！」

我跟著她的腳印跑過藤蔓橫生的小路，但她卻竄入那耀眼生輝的光芒中……

「啊！……那個……真的很對不起……」

「第二次。」

「咦？」

佇立在光芒盡頭的小貓搖著尾巴蹲坐在那人腳邊，同樣探長了身子向對方撒嬌，而在炫目的陽光照耀下，我迎面撞上了那人……

「你是剛才的……」

他臉上的指印已經消失，態度也不像方才那麼雍容大方，俯視的視線壓的我喘不過氣，只能趕緊拉開和他之間的距離。

「又迷路了，是嗎？」

「才、才沒有……」

「是嗎。」他冷冷地說完，撇過頭就準備離開，但看他有些猶豫地看了看腳邊的小貓，「這隻貓是哪裡來的？」

「……嗯……我也不知道，只是剛好遇到她……」

「她好像……滿喜歡妳的。」他一面說著一面蹲下身，輕輕逗弄她的鬍鬚，被這麼逗著的小貓用力地甩了甩毛茸茸的腦袋，伴隨著鈴鐺輕脆的聲音朝我跑了過來。看著自己成功將小貓驅逐，他面露滿意之色，頭也不回的就要離開。

「等等！」他沒有回頭，只是停下腳步側耳聽著，「那個……請問你現在……要回去教室嗎？」

面對這樣的窘境，我已經沒辦法再欺騙自己，不論別人怎麼說，在這麼大的校園中連自己身在何處都不曉得，即使抱怨也沒用，嘆息哀怨也於事無補，也只能倚賴眼前這道模糊的光芒前進吧。在兩人靜默的這幾秒間，心中好幾陣轟隆巨響隨著血液與呼吸傳遍全身，手指的觸感變的敏銳，彷彿聽得見對方隱藏在心底的呢喃。

「妳果然迷路了吧？」

「我才沒……，嗯。」

我不知道這裡是哪裡，也不知道該走向何方。他走近我身旁，彎下腰俯瞰只能被小貓依偎的自己，卻仍讓空氣維持沉默，我低下頭懊悔自己的無能為力，只覺一物輕輕按在頭頂，手掌的溫度沿著散長的頭髮傳到全身，我驚訝地抬起頭，瞪大了眼瞧著他那面無表情的笑容。他向我伸出手，將我緩緩拉起……

「走吧。」

小貓安詳地窩在我懷中舔拭毛髮，也不知穿過了幾座涼亭花叢，建築物的分布越來越密集，我和他保持著三步的距離前進，他也自在地維持著這樣的步伐，在繞過一棵大榕樹後，眼前的景象逐漸變得清晰……

「啊！」我輕嘆了一口氣，看到立在建築物前方的石椅長桌，以及教室上掛著的吊牌，不禁稍微加快了腳步。走廊上的嬉笑聲依舊，但望見幾位少女撇頭看了過來，單手掩住嘴角不知在說什麼，又聽到幾陣急促的腳步聲，剎那間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這邊，又聽到幾聲喜悅的驚叫，走廊上頓時擠滿了人。

「妳等她們走了再進去，先裝作沒事到旁邊椅子上和貓玩。」

「咦？為什……」

「別問，動作快！」

只聽得他嘆了一口長氣，走廊上的人群突地湧了上來，他就這麼消失在眾人的吹捧讚揚中，樓上圍牆上傳來幾聲驚叫，接著團團人群又聚了過來，簇擁著往建築物旁的空地走去，眼前頓時空寂寥賴，卻仍有幾個動作慢的纔從樓上跟了下來。

「天啊！他真的好帥喔！」

「我就說吧！真的超帥的！根本看不出來他才一年級。」

「對啊對啊！」

「動作快點啦！再不快點可能就看不到了！」

「啊！憐憐~妳剛跑去哪了？因為其他人都回來了，還在想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咦？哇~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貓咪！小貓看過來嘛~喵~」

小貓很和順放鬆地接受小哀的撫摸，她輕輕翻了個身，露出她柔軟脆弱的腹部，發出陣陣享受的聲音。玩了一陣後，我們偷偷將熟睡的小貓帶到走廊另一端的咖啡座中，然而那裡早已立著一個人影，安靜地享受著初秋微涼的清風。

「惜楓？」小哀疑惑的走近他，「你怎麼一個人站在這裡發呆啊？」

「……沒什麼。」

「欸！……啊，走掉了，真是！一定又是那群三八！」

「诶？……三八？話說回來，剛才是怎麼回事啊？」我撿了一張椅子想將小貓放下，但才稍微鬆手，她的身體就猛地抽了一下，不安地揮舞小小的腳掌，我也只好將她繼續抱在自己腿上。

「那個啊……哎！這算是家常便飯啦！」她手拖著臉，表情顯得厭煩而無奈，「妳應該也聽到那群三八說的了吧？惜楓他啊……唉！算了！反正妳之後就會知道了，這所學校並不像它表面上那麼光鮮亮麗，裡面的人當然也是……啊，這當然和憐憐無關啦~」她臉上的一抹微笑散發著無限的哀嘆，像是經歷過世上無盡的悲歡辛酸、嘗盡世上所有離合苦痛。她閉上眼睛，用手指輕輕纏弄自己的頭髮。

「當然，惜楓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