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呀,還是有點自覺吧!妳對那兩個人而言是無可取代的。」 我將雙手交握在身前,低頭思索著伊雲方才說的話。她輕輕嘆了口氣,似乎又說了些什麼,但那聲音細微地如飄渺的薄霧,只輕柔地拂過我的耳畔。我看向她,但她只是閉上眼,感受微風吹拂髮絲時那種被輕撫呵騷的溫柔。
獨自漫步在盛開著雛菊的田野邊,幾隻蜜蜂在花叢中飛舞,我彎下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幾隻鮮花,它們的花瓣散發著誘人的芬香,總覺得將它們做成雕花肯定會很美,我使用法術包裹上一層薄霜,將它們端在手中,欣賞從中透出的朦朧光芒。 「這朵花真特別。」 我被突然從身後傳來的聲音嚇了一跳,陽光被他的身影遮擋,微微透出幾道細長的光絲灑落在他的髮梢,他微微笑了一笑,撿起掉到地上的雕花說道:「以後要小心點喔。」 我向後退了一步,卻被他柔和的目光攔了下來。他將雛菊交給我,輕輕地又笑了一下,隨後走到我身後的一塊樹根上坐了下來。我握著雕花呆立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就這麼沉靜了好一會兒。 「妳喜歡這裡嗎?」 我恍地回過神,他卻不知何時走到我身前,表情看上去有些擔憂,他繼續問道:「如果還有機會,妳願意再和他們一起出來嗎?」 「和……你們……嗯,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我……」 他輕輕點了點頭,「那麼,他們對妳而言是不是已經是朋友了呢?妳願不願意相信他們呢?」
我不知道。 從來沒有人願意接近我,也從來沒有人想和我交朋友。 不對,不是的。 我明明很清楚,是自己拒絕了他們,是我……把自己封閉了起來。 怎麼可能有人會相信我呢?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憐櫻,」他用指尖輕觸我的臉頰,一道細長的銀光從眼角滑落,他半蹲著身子,仰望著我的面容,我想,那肯定……是會讓人擔心的表情吧。 他輕輕地拭去我臉上的淚水,我看向手裡的雕花,緊閩著嘴不敢說話。 「憐櫻是我們的朋友,大家一定都是這麼想的,」他站直身子,讓耀眼的陽光在身後閃爍成一抹淡金色的光暈,他牽起我的手,用溫柔的嗓音輕聲說道:「我們大家都會相信妳的,所以,妳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他手心的溫度依然是如此的暖和,而從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卻是如此的冰寒。 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和人類成為朋友。 我很害怕,害怕那些被遺忘的過去,害怕自己曾經的摸樣。我不知道,也不敢想像。 我是家裡唯一不知道自己過去的人,我一直妄想著、祈禱著自己過去從來沒有做出傷害他人的事,但這是不可能的。 每個人都會犯錯,也時常傷害著他人。我想我肯定也做了什麼過分的事了吧,肯定……也傷害過不少人吧,要是我和他們成為朋友,肯定也會傷害他們…… 「憐櫻……」溫熱的掌心輕輕地靠在臉頰旁,微弱的呼吸聲在耳邊迴盪,「對不起,」他將我拉近自己一些,一隻手輕輕拍撫著我的背,另一手則溫柔地擦拭我從眼眶裡滿溢而出的淚水,「對不起,又害妳想到了不愉快的事,沒事的,好嗎?別怕,我只是希望你們能夠成為朋友……」 「可是我……要是和我……你們會……」 「沒事,不要緊的,妳不需要擔心這些事,只要做自己就好,只要妳能夠期盼著每一天的到來、能夠享受當下、能夠感到幸福,這樣就足夠了,不需要壓抑自己,知道嗎?」 溫柔是小姐的優點,但您不能總是只替別人著想,卻忘了要好好珍惜自己,偶爾任性一下也不要緊的,只要您能滿懷期待地盼望著明天的到來,只要不放棄希望,我想總有一天,一定能遇見願意相信您的人,總有一天…… 您一定能找回自己。 我輕輕靠在他胸前,無法抑制的情緒隨著嗚咽聲湧出。他輕拍著我的背,不斷地、溫柔地說著「沒事了」。 這是我第一次在哥哥以外的人面前放聲地哭。 為什麼呢?為什麼會和哥哥說出一樣的話? 他帶我坐到身後不遠處的緣木上,待我能夠看清眼前的景色,也不再聽見自己喘息的呼氣聲時,他又再次向我道了歉。 「好點了嗎?」他輕觸我的臉頰低聲說道:「要不要先回別墅休息?」 我用力地搖了搖頭,不希望自己現在這副狼狽的摸樣再被其他人看到。他蹲在我身前靜靜地望著我,他沒有再說話,只是輕輕地握著我的手,接納我因尚未發洩完的情緒而化成的寒氣。 「是不是覺得冷了?」 「嗯……」我搖著頭輕輕將手抽了出來,看他擔憂的神情因方才的舉動刻得更加鮮明,我擦拭臉上的淚痕,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我已經沒事了。」但他的表情卻變得更加不安。 「沒事就好。」他低下頭嘆了一口氣,起身朝一旁的草叢走去,復蹲下身不知在草叢中探尋著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捧著幾顆成熟的褐色果實走到我身旁,問道:「要不要一起去個地方?」 幾滴露水沿著石筍滴落,打在微微凹陷的石面上。藤蔓沿著青苔橫行蔓延。我走在他身後,在陰暗的石洞前停了下來。洞穴中昏暗不透一絲光點,但卻能清楚地看見躺臥在盡頭的一隻野獸。牠起身朝這裡緩緩走來,身影隨著光的照耀變得更加清晰,純白的毛髮閃著動人的光芒,凌亂的鬃毛被露水沾濕。牠停下腳步,嗅聞著果實的氣味,接著看向站在洞口的兩道身影,小心翼翼地踏著腳下龜裂的岩石。 我好奇地向前走近了幾步,想確認牠額頭上的那一點光芒究竟為何,但他卻抓住我的手肘,輕輕搖了搖頭。 「再往前走就會碰到結界,妳先待在這裡。」 「……結界?」他走到一灘小水潭邊,將一顆果實拿到牠面前,牠輕輕碰了碰他的手,又碰了碰那粒果實,小心地將它含入口中。 牠踏過水潭湊近他身邊,抬起頭想奪取他手裡的果實,卻被他按住了鼻子,緩緩地帶到洞口邊。他將果實交給我,卻不讓牠繼續向前靠近,他安撫著牠,牠也順從地蹲下了身子。 陽光穿過藤蔓,輕柔地打在牠身前的岩石上,頭上的角反射著耀眼的光,惹得我不禁向前跨出一步,牠也再次站起身朝我緩緩靠近,但卻駐足在那塊灑著耀眼金光的岩石前,猶豫著不知該如何跨出步伐。 「好了,」他擋在牠身前說道:「不能再往前了喔。」他站在那塊岩石上,轉過身向我伸出手,「小心,裡頭很滑。」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旁,他拉著我的手,觸碰牠那柔軟的毛髮,但當他將手鬆開時,一股強大的力量卻將我的手彈開,他扶著我的肩膀讓我不至於因此摔倒。再看向牠時,一道漣漪輕輕從眼前拂過,在這兩塊岩石之間,似乎存在著一道透明的、柔軟的牆。 「這就是結界嗎?可是……牠為什麼會被關在裡面?」 「妳知道變成鬼的動物被人類稱為什麼嗎?」 「……異獸?」 「嗯,牠們基本上就和鬼一樣,會害怕陽光和杜鵑,不過只有少部分的異獸能夠使用法術,因此對人類而言他們只不過是力量比較強大的夜行性野獸罷了,而這其中又只有更少的一部分能夠理解人類的言語,甚至能夠被馴獸師馴服,也就是所謂的『靈獸』。」 「靈獸?牠們聽得懂我們說的話嗎?」 「嗯,像她就聽得懂喔。」他看向趴臥在一旁的靈獸,微笑著問道:「妳覺得她看起來像什麼?」 我因他突如其來的一問愣了一會,若不倫牠額頭上那點發光的銀角,牠看上去不過只是一匹可愛的小白馬,但牠頭上的角宛如散發出一股強大的魔力般,讓人無法忽視它的存在。 「很像獨角獸的小白馬。」我想獨角獸恐怕是不存在的,但我卻仍在意著牠頭上的角,看上去並不像天生的,卻也不像是被人惡作劇的結果。它散發的亮光裡似乎還透著另一道更強烈的光芒,就像封印著一股強大的能量一般。 他接過一顆果實,將它遞到小白馬面前,但牠這次卻撇開頭不理會他,反倒探頭朝我手裡的果實看。我蹲下身將果實遞到牠面前,但結界卻無情地將我兩隔在兩個不同的空間之中。 我將手掌貼在結界上,如水波的波紋蕩漾在空氣中。他微微笑了笑,輕輕握住我的手,漣漪頓時消失,他將果實放到我的手心,牽引著送到牠面前。 「這種結界被稱作『漪』,它不但能困住鬼,連外頭的鬼也沒辦法進入結界,不過只要有人在旁引導,短時間或小範圍的進出也是可以的,」說完後,他又將我的手鬆開來,被結界彈開的同時,他繼續補充道:「但只要失去引導,越過結界的一方就會被彈開,不過一旦完全進入結界,就再也無法出來了,就算有人類的引導也沒辦法。」 我再次將掌心貼上結界,觸摸那柔軟卻強韌的薄膜,牠也將臉貼在結界邊,時而輕輕地發出鳴嘶,時而用額頭上的角戳碰它。 「現在想想也已經過了三年呢,」他忽然仰頭說道:「牠原本是要被師父殺掉的,我們好不容易才說服他呢,」他一邊撫摸著牠的頭一邊說道:「我和進把她藏在這座洞穴裡,偶爾帶一些果實來餵她,她從來沒有擅自離開過這裡,也不會無端傷害山裡的生物,她原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這裡生活的,直到有一天,她的事被㻊發現了……」 我靜靜地聽著,靜靜地待在他的身邊。他將最後一顆果實遞給牠,低聲說道:「㻊那時也和妳說了一樣的話,說她看起來很像獨角獸。㻊以前是個很調皮的人,常常把那些管家搞得天翻地覆的,雖然進有提醒過她要小心別嚇著她,但她還是伸手碰了她頭上的角,」我看向那散發著銀光的角,有些擔憂的問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的手不知怎得被燒傷了……,其實在那之前,我們一直以為她只是隻普通的異獸,因為就連被師父攻擊時她也不曾使用法術防禦……我想她那時肯定比任何人都要害怕吧……」他輕輕拍著牠的背說道:「雖然㻊的傷勢很快就治好了,但這件事還是被他們的父母親知道,最後進也只得老實地把她的事說出來。當然這種事是不被允許的,他們原本打算馬上殺了她,不過當時正好在研究另一頭靈獸的結界術,他們認為她或許還有利用的價值……於是她就和監牢裡的那些孩子們一樣,被當成實驗的犧牲品。從那之後不管是㻊還是進,都再也沒有來看過她……」牠緩緩地趴下身子,低垂著目光靜靜地聽著,靜靜地望著從藤蔓間灑落的陽光。 「製作出這道結界的靈獸因為使用的是罕見的陰系法術,他們便稱牠為『陰』,不過直到現在也還沒研究出牠的法術結構,結界也還沒辦法破解,」他輕輕地閉上眼,用手撫摸牠的頭,「要是他願意再和人親近,或許就能找到解除的方法了也說不定。」 我輕聲地問道:「你說的陰現在在什麼地方呢?」 「這個啊……」他抬起頭想了會,突然轉過頭來壞心眼地笑著說道:「這可是秘密喔。」 說的也是,畢竟對方是重要的研究對象,怎麼可能把這種事告訴一個可能會造成麻煩的人呢?況且這個人還是鬼。 我呆望著隔在眼前的牆,漣漪隨著指尖的觸碰向外擴散,在透明的薄膜上劃出一道道波光,結界上反映的倒影被波紋切割,蕩漾的水紋在眼前閃爍成幾縷銀亮的光芒。 「憐櫻,」他將掌心貼在我的額頭上,我看向他眼瞳裡的光點,焦急的眼波照著沒有溫度的光芒,「妳沒事吧?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我輕輕搖了搖頭,將視線轉移開來。 「對了,牠叫什麼名字呢?」 他的掌心依然輕輕地靠在我的額頭上,閉上眼輕聲道:「她叫娫,這名字是在㻊那件事發生後取的……」 「炎啊。」我看向牠頭上發光的角,心想牠的名字或許也和陰一樣是源自牠們使用的法術,但他不知為何突然笑了起來,我疑惑地望著他,牠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笑聲豎起耳朵,怯怯地靠了過來。 「妳呀!肯定是覺得那名字是因為法術系統而取的吧?」他用手輕壓我的頭,瞇著眼笑道:「被我說對了吧?」 「嗯,我原本是這樣想的,……誒?你說的難道不是這個炎嗎?而且你也用不著笑成這樣吧?」 「抱歉抱歉,只是每次想到妳幫別人取的名字就覺得……呵呵呵!」 嗯?我幫人取的名字?他應該不知道我取名字的習慣吧?不過我有什麼習慣嗎? 他笑得渾身無力,一跤坐到了地面上,「她的名字是女字旁加上延長的延,不是妳想的那個炎啦!」他用手指在空中寫了「娫」這個字,但我還是不明白這件事有什麼好笑的。我納悶地看著他,他擦去眼角滲出的淚水,緩緩坐直身子。 「哈──!感覺舒暢多了。」他伸著懶腰說道:「好久沒有像這樣笑了呢!」 我緩緩蹲下身子,看著他舒暢痛快的模樣,覺得心情也開朗了起來,但心裡卻隱隱浮現一個猜想,或許他一直以來都很痛苦……也說不定。 我跟在他身後穿過樹林,回到別墅小屋旁的涼亭中,大家似乎回來一段時間了,只見他們聚集在一起不知道在談論些什麼,當我們走近時,卻紛紛用食指抵住嘴,長長地「噓」了幾聲。我沒有詢問他們方才對話的內容,只是撿了一張背對樹林的椅子坐下,吹著從身後拂來的金風。 回到家後,我將雕花放入花籃中,抱著軟綿綿的抱枕靠在床緣邊歇息,回憶今天一整天發生的事。 今天究竟算不算開心呢?和大家到山裡玩,感覺和他們變得更親近了,也似乎對他們更了解了一些……可是不論是山裡的事或是他們的事,我明明一點也不了解。 我換去身上的衣服,臥在柔軟的被窩裡,側身望向窗外的櫻花樹。 ……過了今天,一切是不是就會變得不一樣了呢。 「嗯,這我知道,」 凌晨三點左右,我睡眼惺忪地上完廁所準備回到被窩裡繼續享受軟綿綿的溫度,但聽書房裡傳出一個聲音…… 「就是明天了吧?你打算怎麼辦?要是她在山裡一直沒遇見你,肯定會被發現吧?」 我揉了揉眼睛,朝書房走近了幾步。書房的門半開著,透出一道細長的光打在走廊上,我朝裡頭望去,只見連獨自一人坐在書桌旁的沙發上,不知在和誰講電話。 「話是這麼說啦,但是考慮到那邊的情況,還是讓她照常活動比較好吧?……嗯,好,我知道了,不過要是她出了什麼事,我可……算了,畢竟在這種時候你勉強還算是值得信任的人,那就交給你嘍。」他掛斷電話,仰倒在沙發的坐椅上,悠悠地嘆聲道:「要不是你把事情搞得這麼麻煩,讓自己必須對她說謊,現在也沒必要這麼痛苦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大聲地道:「啊──!為什麼我贏不了你啊!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