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愛莎和阿光坐在小夥子的木製小船,小夥子發動引擎,朝愛莎所指的方向前進。
木船在大水中航行,這一區淹得相當厲害,水位大約有五尺之高。沿途所見不少人坐在車頂或圍籬上等待救援。有些大人也許苦等救援無果,索性苦中作樂,把小孩放在桶裡,划水嬉戲。
木船經過之處激起了波浪,激起的波浪向兩旁衝去,湧進旁邊的屋子裡面,引來一群少年和小孩哇哇大叫!他們臉上顯得十分興奮。
映入眼簾的此情此景,與愛莎想像中的苦難有所差異,不禁令她原本躁動不安的情緒稍微得到舒緩。
小夥子放慢速度,向旁邊的居民搖手,用馬來話喊道:「喂!很快就會有人來接你們,你們再稍微等一下!」
小夥子一喊,立即引來一陣歡呼聲。
阿光不禁失笑,說道:「馬來西亞人果然樂天知命,擅於苦中作樂。」
小夥子吐了吐舌頭,反駁道:「才不是,你看那群人當中,絕大多數都是馬來人和印度人!」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他們不像我們華人,常一副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的樣子!」
阿光詫異道:「你怎麼會這樣說?」
小夥子咬牙切齒說道:「不是嗎?如果我像他們那樣,早就被我爸罵死!說我是野孩子!」
阿光哈哈大笑,說道:「說得也是!」
愛莎搭腔道:「但是你不覺得危險嗎?」
小夥子不服氣地辯道:「我說的是方方面面啦!喂!你是馬來人來的!怎麼就生得一顆華腦?」
愛莎嗔道:「甚麼華腦啦!我爸是華人來的!我有一半華人血統。我爸一點也不華腦!」
小夥子打趣道:「華人不等於華腦!你爸會娶馬來婆,證明他絕對不是華腦!」
阿光哈哈大笑,說:「你這是甚麼邏輯?你爸不是也娶緬甸人嗎?」
小夥子嘆了口氣,說道:「算了,別提我爸…」
「下個路口要轉彎!」愛莎指著前面的路口,大呼道。
木船轉過去後,小夥子又問道:「喂!想問你,你是王大志的助理,助理的工作是怎樣的?」
愛莎解釋道:「我啊?我負責做字幕的!不過這段期間也負責跟拍演唱會籌備工作。」
小夥子一臉驚喜地說道:「跟拍?所以影片那個沒露臉的助理是你囉?」
愛莎點頭說道:「是啊!」
小夥子大喜,說道:「啊!那參雜各種方言的旁白太像華女了,真沒想到會是個馬來妹子!讚讚!」
愛莎嘖了一聲,再次強調道:「我也是華人來的好嗎?」
小夥子笑道:「隨便啦!我也常被人叫緬甸仔!我才不在乎!心中無歧視,我是甚麼民族又有甚麼關係?再說!緬甸是東南亞的戰鬥民族!我們緬甸拳比泰拳還強悍!」
愛莎疑惑道:「緬甸拳?甚麼來的?沒聽說過…」
小夥子哼了一聲,說道:「沒見識!」
愛莎向阿光投以尋問的目光,只見阿光聳聳肩,表示他也不知道。
木船終於到達愛莎的住處。
愛莎扯開嗓門呼叫父母。過了半響,樓上主臥室的窗戶才打開,花拉探頭出來張望。
愛莎搖手喊道:「媽!我們過來接你們了!快出來!」
花拉應了一聲,關上窗戶。不多久,樓下的大門打開,阿茲曼和花拉全身浸在水中,只露出兩顆人頭。他們小心翼翼地走到木船。阿光和小夥子合力想把他們拉上船上,此舉搞到差點翻船。於是,他們爬上圍籬,然後才從圍籬的欄杆上狼狽的登上木船。
愛莎擁抱全身濕透的母親,埋頭哽咽,不斷重複的說:「對不起…媽!對不起…」
經過這一番折騰,花拉的怒氣早已全消,她撫摸著愛莎的秀髮,有氣無力地說道:「嗯…沒事了…沒事了…」
愛莎的呼喊,引起鄰居一對年輕的華人夫婦注意。他們同樣被困多時,家中還有一個不足周歲的嬰兒。此刻看到木船出現,於是他們嘗試求救。
阿茲曼問小夥子,說:「可以多載兩個人嗎?」
小夥子估算了一下,木船尚可容納,於是點頭答應。
他們接了年輕夫婦上船,愛莎趕緊拿出毛巾給他們和父母。愛莎接手抱過嬰兒,好讓年輕夫婦可以騰出手來擦拭身體。
年輕夫婦忙不迭地感謝。
待他們坐定之後,又遞給他們和父母一人一條麵包,讓他們果腹。
嬰兒在愛莎懷中,好奇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小姐姐,不時展露笑容,發出嗯嗯的聲音,彷彿在跟愛莎說話。
愛莎被嬰兒趣怪可愛的表情,逗得滿心歡喜,她抱著嬰兒愛不釋手。待嬰兒的母親啃完麵包後,才依依不捨地交還給對方。
阿茲曼問起年輕夫婦家裡損失的狀況。那丈夫沮喪的說道:「可以搬的都搬上樓了,只是廚房櫃子的那些裝修也不知能不能修復。」
隨後,他一副生無可念的樣子接著說:「最心疼的是我的車,才剛買不久而已…」
「我們家也差不多,除了車子外,家裡最值錢的鋼琴也完蛋了。接下來也不知要花多久錢去整修。」阿茲曼回話道,講到鋼琴時,他下意識瞄了愛莎一下。
那架鋼琴可是陪伴愛莎多年的寶貝。愛莎的心就像被揪了一下,很是心疼。
「人沒事就好…」愛莎哀聲說道。
她的這句話,不懂是在安慰那位哭喪著臉的年輕丈夫,抑或是安慰自己。
阿光見花拉目光呆滯,渾身發抖。於是他戰戰兢兢問道;「妳還好嗎?」
上一次和大志去愛莎的家,花拉當時在發脾氣,阿光壓根兒沒機會跟她講話。雖然改編國歌的禍是大志闖的,但阿光不知道花拉對他有何看法,不知會否因他和大志一起出現而遷怒他。
木船航行,迎面撲來的風極冷,吹得花拉直哆嗦,她點了點頭,發著抖說道:「還好…」
阿茲曼見狀,忙把自己的毛巾披在花拉身上。
阿光見花拉沒遷怒自己,心底偷偷鬆了口氣。
待身體稍微暖和後,花拉問起阿光的近況:「你近來可好?」
阿光搖頭說道:「不是很好…」
阿茲曼錯愕道:「為甚麼?」
阿光佯作苦惱,苦笑道:「被老爸捉回去繼承家業了…」
愛莎和阿茲曼先是一愣,接著大笑出聲。那對年輕夫婦也悄悄地跟著偷笑。
花拉瞪了阿光一眼,哂笑道:「死性不改!這麼多年了,還是喜歡這樣亂開玩笑!」
阿光哈哈大笑,懸著的心登時放鬆許多。
中學時代的友誼往往就是如此樸實純真,也許曾經分隔一段日子,但重逢後,只需在三言兩語間就可立刻恢復往日的情誼。
況且,他們曾經一度還是一起朝夢想奮鬥的戰友。
他跟花拉和阿茲曼說道:「你們知道啦!我對做生意根本沒興趣。」
阿茲曼笑道:「有錢就是任性!」
阿光微笑不語,往事已矣,如果可以的話,他更喜歡站在台上揮灑汗水彈奏貝斯的感覺。只是這一份心事,他只能藏在心底,絕不敢在花拉面前表露出來。
花拉收起笑容,她似乎能聽出阿光心中的遺憾,她若有所思地說道:「你也不容易…」
阿光淡淡的說道:「是啊!有些事情終究是要放下的。」
花拉嘆了口氣,說:「也許是吧!」
阿茲曼把花拉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握著,露出欣慰的笑容。這兩天他們被困在家裡,阿茲曼不斷找機會開解花拉,勸她放下,嘗試接受女兒的工作。此刻看來,他的心機並沒有白費。
回程途中,可以看到之前經過的住宅區,濱海區的漁民已經開始在該處進行救援,許多居民正準備登船!
小夥子笑著向居民用馬來話喊道:「看!我沒騙你們吧!」
此話一出,當即引來一陣回應,有者向他豎起拇指,有者揮手表示謝意,有者則笑著對他發出噓聲。
愛莎看在眼底,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這個國家或許就像大志講得那樣,雖然亂七八糟,可是處處有溫情。族群之間的矛盾,看起來充滿戾氣和無解,但每每在災難來臨之時,卻總能展現出人性光輝的一面。
「這個國家沒有比想像中差,只是報紙上,有人亂亂講話…」愛莎腦海忽然冒出大志所寫的歌詞。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愛莎開始對這片孕育她的土地生出不一樣的感情。
愛上它,只因見識過它的美好。
木船不久後終於駛回救難所。在愛莎他們登岸之時,小夥子不忘提醒阿光,他說:「喂!別忘了給我簽名哦!」
阿光欣然答應,不忘和小夥子交換聯絡方式。阿光說道:「放心!大志是個守承諾的人。」
小夥子露出滿意的笑容,一行人向他道別後,目送他駛船離開。
年輕丈夫對妻子說道:「適耕庄是個好地方,以後有機會我們要帶孩子過去走走,享受那邊的沙灘和海鮮。同時也要告訴孩子今天所發生的一切。」
妻子微笑著點頭,情不自禁地再次向已逐漸遠去的木船揮手致意,直到木船在他們的視線中消失。
愛莎攙扶著行動不便的父親,跟著眾人身後走到救難所門口。
此時,眼前忽有人影晃過,愛莎瞬間被人猛撞摔倒在地,阿茲曼一時間站不穩也同時跌倒。
愛莎坐在地上和那人對視了一眼,那人戴著口罩,左眼上角流著鮮血,眼神滿是驚慌。這時救難所裡面有人喊道:「捉他!快捉住他!」
那人轉身就逃,速度極快。等愛莎反應過來時,那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光趕緊去扶起阿茲曼,愛莎也從地上站起身來。這時,阿吉、剪輯小哥還有數個男人衝到門口。阿吉和剪輯小哥見著愛莎,停下腳步。其餘的人都朝那人逃逸的方向奔去。
阿茲曼問道:「發生甚麼事了?」
阿吉氣急敗壞的說道:「王大志被剛才那人襲擊了!」
眾人一聽,大吃一驚,急忙往救難所內跑去。
愛莎等人快步穿過圍觀的人群,只見大志倒在地上,滿頭鮮血,已經昏迷過去,不省人事。
他們大為緊張,嘗試喚醒大志不果,阿光急喊道:「快叫救護車!」
阿吉爸喚來駐守在救難所的醫護人員,醫護人員行動快速地把大志抬上救護車,送往醫院。
他們一行人分三輛車,一同尾隨救護車,跟了過去。
愛莎問道:「發生甚麼事,為甚麼老闆會突然被襲擊?」
阿吉爸說:「剛才在救難所裡面,不斷有人指著你喝酒的事來罵大志,大志和他們發生口角,人群中忽然有人發難,拿玻璃瓶砸大志的頭。」
芳芳接著說:「那人看起來還想繼續攻擊,幸好阿吉反應夠快,隨手拿起凳子就砸回去,砸中那人的頭,那個人受傷後,這才驚慌逃離現場。」
努魯撫著心口,驚魂未定,說道:「好嚇人喔!我當時以為快要打群架了,幸好對方的人見王大志受傷昏迷後,就沒有其他動作…」
愛莎嘆了口氣,她剛剛才因見識各族民眾同心協力抗災而讚嘆馬來西亞人的美好。豈知,轉個頭就發生這樣的事,實在無言。
到達醫院後,大志被推進急救室,眾人只能急救室外頭等待。
莎拉和佐科接到通知,也從附近另一個救難所匆匆趕去醫院。
大志在急救室裡進行手術,莎拉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般,坐立難安,寸陰若歲,甚是煎熬。愛莎陪在她身邊,不時給予安慰。
一個多小時過後,大志才從急救室裡被護士推了出來。愛莎和阿吉赫然發現,幫大志進行手術的正是穆都的父親。
穆都的父親是個慈祥和開通的長輩,愛莎和阿吉等人都相當尊敬他。他對孩子的態度在印度裔當中非常少見,他鼓勵穆都往自己的興趣發展。他支持穆都組樂隊,同時他也非常欣賞大志這類具有批判精神的人物。
穆都會選讀牙科,純粹是穆都本身的選擇。他覺得,如果自己在音樂這條路上走不下去,至少還有一條後路可退。
穆都父親告訴莎拉:「傷口已經縫針,並無大礙。不過腦部因受到撞擊導致腦震盪,會持續昏迷一段時間。不過不用太過擔心,很快就會醒來的。」
隨後,護士就把大志推往單人病房。
大志遇襲的事件,已然在網上炸鍋,再度引起熱議,搶佔洪水的新聞版面。
只是這一次極端言論明顯減少,除了大志的粉絲外,原本對大志無感的中間派都紛紛出來留言譴責兇徒的暴行。
粉絲緊守網路,關注大志的最新情況。眼見大志仍未甦醒,網路上向來活躍的粉絲團「王大志國際研究中心」當即發起了祈禱會,號召粉絲齊聚在醫院對面的空地,為大志祈福,望他能度過難關。
那些嚷著要發起集會,要求政府不要發放演唱會准證給大志的政客,此時全部噤聲。
一些原本因愛莎喝酒事件打退堂鼓的贊助商,他們一見風向轉變,又紛紛發文宣告力挺大志,揚言將繼續給演唱會提供贊助。
各家媒體記者駐守在醫院樓下,等待最新消息。
愛莎、莎拉和佐科在病房裡守著大志,當他們看到粉絲團在網路上發起的祈禱會時,忍不住走到窗口觀看。
她們看到對面的草場已集聚不少民眾,草場亮起點點燭光,民眾開始點燃蠟燭為大志進行祈福。
莎拉見此情景,不禁感動到留下眼淚,她走到病榻前,握住大志的手說:「你看!有這麼多人支持你,你一定要醒過來!」
莎拉忽然發覺大志的手指似乎動一下,接著眼皮也開始微動。莎拉不自覺地把大志的手握得更緊!喊道:「大志!大志!」
愛莎和佐科聽莎拉一喊,立刻走到病榻前。莎拉喊道:「醫生!快叫醫生!」
佐科立即打開房門出去叫醫生。
大志悠悠醒轉,吃力地睜開眼睛,一時半刻還處在迷糊狀態。
穆都父親快步走入房間,稍作檢查,他微笑著說道:「一切正常,沒事了!」
然後,他簡單扼要地提醒莎拉一些該注意的事項。
大志此時已經完全清醒,莎拉登時放下心頭大石,忙不迭地向穆都的父親道謝。
穆都父親臨走之前,跟愛莎問道:「你們樂隊怎樣了?不是說要參加甚麼搖滾新人王嗎?怎麼都不見你們練習!」
愛莎站直身子,恭敬的說道:「安哥放心!我一定會敦促他們勤加練習!」
穆都父親笑著說:「很好!比賽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在準備比賽的過程中有沒有拼盡全力,並且學到東西!」
愛莎乖巧點頭答道:「知道了!」
穆都父親瞄瞟了大志一眼,繼續說道:「這個人值得你們學習。」
愛莎不禁莞爾一笑。
臨出門前,穆都父親對大志豎拇指說道:「你的音樂,我很喜歡!請繼續保持!」
大志握拳說道:「這是一定的!謝謝你!醫生!」
「別忘了送我你的最新專輯喔!要有簽名的!」穆都父親半開玩笑說道。
大志欣然答應:「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