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史學家與史實之間持續交互的過程,古今之間無盡的對話。 – —E・H·卡爾,1961。
異於過往史學家壟斷解釋權,現今操持歷史之人更顯多樣,不論是將其作為倡議橫幅的右翼人士,或是將其作為設計圖紙的鬼才創作總監 – —John Galliano。
John Galliano,Maison Margiela現任創作總監。
他是誰
現為Maison Margiela 主理人的John Galliano,或被稱作「海盜爺」。擁有英西義三國血統的他,畢業於設計名校聖馬丁學院。求學時期,校內雖不乏天資聰穎、靈感齊發的時尚新星,買手仍全數收購他攸關法國大革命的畢業作品 Les Incroyables。這位天才漸漸立足於時尚產業,更甚主理一線品牌Dior的高級女裝達15年。
致無名英雄
在
Maison Margiela 2020年春夏秀場,臉覆紗網的青年們直前。為了讓顧客著重服裝,品牌屋時常要求模特兒蒙面、行步迅速。現已不鮮見這類「滅人欲」的表現形式,但罕有主題能與麻木情態相契。細看熙攘男女,不苟言笑的他們身穿制服、盔帽等經典服飾,好似二戰時節飽經風霜的無名英雄。而Galliano不僅舊調重彈,同時也譜上革新的印花廓形。透過鋪排多樣的設計語彙,戰爭的情景幻化在世人面前。
Work, Work it.
Work, Work to be a winner.
Sweat, Work. it.
Sweat, Sweat to be a winner.
新型態的現代戰爭不只攸關前線士兵,也緊繫全體人民的心神資本。Galliano 在秀場埋下「總體戰」的伏線。藉化用〈Work it〉一曲,他用歌聲中的職場情況暗喻現代戰爭景象:權貴渲染勝利的重大意義,而下層為此揮汗勞動。除卻士兵醫護,穿著日常西服、洋裝的人民也陷入其中,他們的衣著不乏割痕、孔隙,側面體現總動員的無一倖免。
二次大戰不只污穢野蠻,還影響長遠。經過六個春秋的四季遞嬗,各形各色的軍備也面臨轉變。刷白的皮革紋樣,像是酷寒的雪地,也像是發舊鐵罐的鏽痕。試想,一個在嚴冬戰場掙扎求生的軍人,等待溫煦春風與遲來和平。可戰爭不遂人願,雪融之際,他迎來的不是勝利,而是灌木林的游擊作戰,於是他披上表面充滿孔隙的吉利服。此二種新型紋理在秀場交復出現,是呼應秀場主題也是體現六年復沓。
踏著不諧步伐,最後一位模特兒轉身離去。在缺乏謝幕的情況下,秀場步入收尾。品牌屋Maison Margiela 素來以低調聞名,工作人員選擇退居幕後也是情理之中。但他的執掌人可非如此 — – 若是對時尚有所了解之人,一定會記得過往「海盜爺」在Dior謝幕時的桀驁形象。他現在甘於成為「無名英雄」的原因,是來自一個驚世駭俗的醜聞。
海盜爺之死
時尚的本質是造夢,意指設計師必須能成功讓觀眾迷醉。作為把控虛渺紗質的高手,John Galliano無疑是個合格的造夢者。在Dior的15年間,他以月度「太虛幻境」呈現風情萬種的女人。在秀場的終末,妖冶的山中精靈、古典的四海美人如花團錦簇,在她們之中的是同樣身披華服的海盜爺。
但凡事皆有一體兩面,夢的反側是殘酷的現實。
密集的秀場代表高強度的工作量,他因此心神不定、染上毒癮。此外,時尚的本質雖是造夢,產業的本質卻是營利,縱使誇張華美的衣服博人眼球,但未必引人購買。秀場所費不貲,營業額也不見好轉。關乎現實生計,另聘高明被投資人與高階主管納入考量。恰逢此時,John Galliano的反猶言論如猛浪,將自身推入深水中央。
2011年的二月,他辱罵在猶太街區酒吧的顧客,其中內容涉及種族迫害與毒氣。縱使身旁的非猶太人,他的行為仍觸犯全歐洲的歷史禁忌。因此,他慘遭Dior和社會放逐,並在康復中心待上數月。回望這段經歷,他如是說:
我迷失了,但我也收穫很多。 我是一個富有創造力的人,沒有人能把它從我身上奪走。我自殺了,因為這是我逃離巨大壓力的唯一方法。
所幸許多貴人感念天才的消亡 – —Vogue的全球編輯總監 Anna Wintour安排其設計登上封面,超模Kate Moss身穿其製作的婚紗步入禮堂。消寂的三年過去,Martin Margiela帶著他的同名品牌,向Galliano 遞出橄欖枝。而洗盡鉛華的他奮力一抓,方重見天日。
John Galliano 與 Kate Moss,於後者婚禮。
時至今日,John Galliano拋卻毒品與酒精,也原先的高調張狂,轉為時刻低調內省。在Vogue頻道的
Go Ask Anna影音單元,他也殷切探問當季主流的政治與社會議題。或許,影片呈現經過腳本和剪接潤飾,不能直接反映真心。但藉秀場,人們能夠探望他的內在世界,了解他如何與過往的自己交談。
孤立、右翼、理想主義
歷史不會重演,但總是互為韻腳。– —馬克・吐溫
在2020年的春夏,當季最重要的政治議題莫過於英國脫歐。此時此刻,Galliano安排二戰主題秀場並非偶然,而是因為現在與當時歷史背景遙相呼應。
對於歐洲聯盟,英國有著矛盾的心結 – —一方面,加入歐盟能促進區域合作;另一方面,歐盟卻侵擾國內法、政、經的獨立權。直到2016年,面對國人激烈的反彈,里斯本條約正式地拉開脫歐(Brexit)序幕。三年後,英國一連串的談判,最終在2020/01/31演畢動盪巨著。用右翼人士的話來說:「英國獨立是戰爭(二次世界大戰)以降的目標。」而筆者認為,倒不如說,是相近的自私造成戰爭。
如同前文所述,John Galliano擁有英西義血統。而這三個國家擁有「恐怖的巧合」。難民潮與經濟衰退打擊社會;人民面臨治安疑慮失業率高漲。因此,右翼人士大興民族主義浪潮,甚至奉行白人至上主義。極右派團體雖非多數,但借助群眾的嗜血與漠然,他們成為政界寵兒。
英國脫歐黨(Brexit Party)在2019年初成立,如同其名,它的主要訴求是在歐洲議會選舉前脫離歐盟。但因為英國暫延脫歐期限,時任黨魁Nigel Farage索性宣布參選議會,最後獲得近三分之一的英國代表席次,排名第一,影響力可見一斑。不過,由於主要訴求已達成,該黨聲量遠不如前。
前任脫歐黨主席暨歐洲議會代表,Nigel Farage。
而在其他國家,極右派的熱浪卻不見衰退,政黨人馬逐漸躋身權力中央。
在義大利,國會第一大黨為五星運動(Movimento Cinque Stelle),崇尚直接民主、反對移民政策與疫苗強制接種。他們自認沒有任何光譜意識,但是與其餘右派政黨往來密切,被視為右派民粹主義政黨。
五星運動黨主席暨義大利前總理,Giuseppe Conte。
而在西班牙,除卻社會黨和人民黨,第三大政黨便是呼聲黨(Vox),它分裂自人民黨,「捍衛」家庭價值,反對同性婚姻與家暴防治。不光如此,它也呼告一個熟悉的的句式:
『讓西班牙再次偉大!』
看到這裡的你們,或許會因各個黨稱人名暈頭轉向。那麼我們索性忽視這些稱謂,取其精粹:
1. 面對政經動盪,歐洲國家的政治光譜往極端值分化。
2. 蕭條的國家興起民族主義,期待恢復歷史榮耀,進而再次偉大,且視不同宗教、性傾向、種族的人為他者(other),大行歧視之道。
3. 強國因為國內聲浪、利益考量,不願繼續待在重要國際組織。
讓你驚愕不已的是,現今的政治局勢正是二戰時期的微縮模型——嚴重性遠遠不及,但對細節的掌握可說是等比復刻。有軸心國的極端右翼,也有同盟國的冷漠孤立,更有國際組織理想的傾頹。
關鍵時刻,政治人物必須選出最優解,這些作為雖合理,卻未免顯得不留情面。一戰結束時,美國總統Wilson提出十四點和平原則,最後一點正是「建立一廣泛性的國際組織,保障世界和平」,國際聯盟(League of Nations)因而成立。諷刺的是,美國自身卻因為參議院反對未加入國際聯盟,使其效力大打折扣。在無法制裁的情況下,大國紛紛退出國聯,致使二戰開打。
政治諷刺漫畫,暗喻美國成立國聯卻缺席,導致信度大打折扣。
有名(well-known)政治家自認做出為人民好的決斷,卻弱化國聯組織,沒辦法阻止戰爭開打。而必須犧牲奉獻的人,卻是秀場提及的無名(unknown)英雄。
對話
回想起以前的我,那個年輕、做事不動腦的蠢孩子犯下了重罪,我想和他談談、和他講點道理,但我辦不到。– —《肖申克的救贖》, 1994
人無法直接和過去的自己對話,但在秀場內,John Galliano直面內心恐懼。透過詮釋第二次世界大戰,他「綿裡藏針」地批判政界的頹敗、群眾的漠然,更直截詰問了自身過往反猶言論的錯誤,進而完善生命歷程。現在或許無法影響過去,但過去能影響未來,不論是作為借鏡,提醒現代人不再重蹈覆徹;又或作為引信,以一代人的私慾,危害後世人的美好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