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血天井.電梯
「你沒死啊?」
對於兩年未聯絡的老友,彼此間熟悉的嘴賤問候方式,對方悶聲一笑,說道:「不把你的蠢事紀錄到你蓋棺那日,怎好意思先你而去。」我啐笑問:「你一個連靠賣字畫為生都不如的,神隱哪去?」對方打啞謎般地回答:「神隱至適合神隱之地。」
格林威治迷宮社區的墨薔鉅子,總有那麼幾個無關玄異圈,卻又帶有靈能的常人朋友,手機那端的傢伙,即少數之一。幾年前為研探「江戶鯱獸」是否類同「螭吻」化生形象,曾走訪日本名古屋地區,在愛知縣某海濱一家民宿,首遇初識這名老友。
該家被我化名稱之「虔坊」的民宿,位置座落距海岸不到一公里,以提供海洋砂屬性溫泉,深受當地人推崇,乃一字型傳統日式建築,近似江戶時期下町長屋,共地上兩層樓和地下一樓,玄關進入後,櫃檯招待廳不大,往左右兩端延伸,分別是兼當食用早膳的賓客休息室、廚房與工作人員住房,二樓整列才是客房,約十間,湯屋則在地下一樓。
五月中旬夏熏,那晚七點登記住宿後,進二零二房放下唯一行囊──一隻湖藍色帆布舊背包──且吞掉茶几上擺放的兩塊豆餡銅鑼燒、蒲郡蜜柑和抹茶,我裸著上身酣眠片刻。待女將敲門,送來晚膳,也顧不得禮儀穿回上衣,睡眼惺忪地聽著她介紹菜色亮點,和牛蒲葉味噌燒、交趾雞肉串、魚梁香魚、釜揚烏龍麵,再佐配蒟蒻糕淋味噌醬等,然而女將目光,從沒由我碩挺胸腹肌上移開,應該較食物更具亮點。話說愛知縣岡崎市,古存龍頭山岡崎城,乃戰國武將德川家康出生地,城西一名為「八丁村」的村落,慣將發酵味噌靜置巨型杉木桶內,每隻桶頭堆疊數十粒掌般大石塊,運用重量瀝乾水分,所產味噌,口感獨絕、甜勝於鹹,曩昔為家康的重要軍糧,以「八丁味噌」宣名至今。
酒足飯飽,終於恢復精神,過午夜十一點多,我哼歌下樓,來到僅供男女混浴的湯屋,打算好好地溫暖身體。
湯池規模超乎想像的大,牆壁、池緣皆貼老花圖紋磚,木作更衣間供給浴巾、臉盆等配件俱齊,特別是角落一口小鍋爐裡,燙有陶瓶清酒,貼心地令人無法挑剔。抓了箇木枡,並往鹽罐挖了些鹽裝碟,一併納進臉盆,我跨入紙拉門內的湯池區,準備先洗澡,煙氣氤氳朦朧,赫見池內一團白肉臀部,懸吊於窗戶下櫺,上半身則完全越掛到窗外頭,難得有這般景象能嚇到我,原以為午夜無人湯屋發生命案,我喉頭咕嚕了記響聲,引得那人消失的上半身,鑽扯回屋,立刻浸沉沸水裡邊,他既自問,又似發問,背對我說道:「呼,好冷!你看到沒?」那人一開口就是臺灣口音,我甚驚詫,萬沒想到對方非但不是日本人,愈加錯愕他居然直接朝我說中文,我小心翼翼問道:「看到什麼?」
原先已心理建設好,對方轉過身來會是張無臉面孔,豈料竟是白皙漾紅、喝清酒喝得醺醉的秀顏,他重複問道:「你看到沒?」我不明其意,邊搖頭邊坐下洗澡,若干分鐘沖淨全身泡沫後,也走進池子浸泡。湯池寬方,我倆足足相差五公尺之距,他揚揚下顎說道:「剛才『她』就在你現在的位置。」一句話,我馬上理解,那人探身出窗找「她」,恐怕指得不是人。
「飛出窗外了吧,你不怕?」我淡定笑答,那人瞧我神態自若,一挑眉,隨即悠笑:「只恨不怕。恨我身材不夠好,看得她尬尷、不肯再陪泡,跑嘍。」我好奇說:「你看得到?」那人聳了聳肩,露出難解地神秘微笑:「如果不是同道中人,怎會來這間『血天井之家』。」也對,同道行家喜歡暱稱虔坊為「血天井之家」。所謂「血天井」(血天花板),大抵指日本戰國時代,武將戰鬥絕命,其血跡沾染建築物內的地板、緣板等,怨魂難歸,故採行祭靈供養以平恨,將物件改製成天井,安置入寺廟淨化。
血天井祭祀習俗,最為世人所知的,即擁有忠節美譽「三河武士之鑑」的鳥居元忠。歷經戰國時代、安土桃山時代兩朝,令元忠聲名大噪緣由,乃他為德川家康演繹一齣空城計,與三百多名忠士死守京都伏見城,負嵎頑抗、蹈鋒犧牲,絆腳石田三成領派的西軍,替家康主力軍爭取遠征會津的時間,掀開關原之戰序幕,成就家康勝出關鍵之一。戰後家康命人拆卸伏見城中,染盡部下鮮血的建材,搭建養源院(今位於京都洛東),家康對元忠之感念情份,深沉毋需多語。
然日本正史史料,不存在此傳說的切確考古證據,更甚醫學相關鑑定專家,曾對血天井進行血跡鑑定,雖確認含人血成分,仍無法證實血液是否出自鳥居元忠。日式木工師傅亦提出專業見解,江戶時期之前的木作技術,若把染血地板刨薄成寸厚的天花板,可謂相當困難;另一說明,木製建材因長年受人徒手觸摸,指掌油脂殘留,造成氧化變質,無法透過擦拭清除,形成花紋變血紋的錯視。
依現今鑑定技術,遑論切腹或介錯所留下的血天井,判斷真偽,得從測量戰國日本刀長度算起,及動作發生時建築空間限制,諸如高度、質材和現場人為破壞程度,均為血跡噴濺軌跡影響因子,一名專業鑑定科技術員,恐怕還訴諸他個人認定真相:「證據保留環境欠佳,期間可能遭受污染,結果產生偏差。」血天井多保存在京都寺院,按史記載約莫八九間,究竟是憑弔供養武士魂,抑或戰後民生物資缺乏,須休養生息,選擇建材再利用,不得而知。
虔坊據說已四五百年歷史,前身乃武士之屋,有幾隻老鬼不足為奇,只是沒想到遇着生人午夜泡湯,我捻鹽啜酒,問道:「怎這麼晚還泡湯?」那人亦飲口清酒,哈欠搖手說道:「控制不住,一過午夜就躁動,特別想泡燙溫泉⋯⋯一般沸水還不行,一定要含特殊礦物質成份才行⋯⋯。」我指尖敲唇,思索一會兒,說道:「你『陰時陽生』麼?我也是。」陰時陽生,即出生芒種節氣子時之人。時辰之奧妙,對人影響甚盛。舉個例,眾人耳熟能詳的古代刑法,「午時三刻斬刑」,為何得訂定在上午十一點四十五分?眾說紛紜,尤其廣為流傳說法,此時陽氣最熾、地映人影最短,殊不知午初一刻,即上午十一點十五分起,已進陰極陰時,法事始可行,換句話說,為何有些人會在大中午見鬼,緣由如是。
那人淡笑自介──硝梟──患輕微「短暫性全面失憶症」,僅大着我幾歲,講帶病徵卻一派輕鬆,我倒覺得他頗富格薩爾天授唱詩人調調兒,又聊談他早兩日住虔坊的際遇,我說道:「更衣間碰見穿壽衣的老婆婆?」硝梟點頭道:「全白左衽和服。頭髮、皮膚、眉毛也全白。剛開始沒注意,婆婆挺客氣,我向祂打招呼,祂還微笑鞠躬回禮。」我疑道:「那什麼時候察覺?」硝梟雙眼微瞇,回答:「搭電梯回二樓房間時,電梯門自動停在一樓打開,櫃檯招待廳幾乎一片黑暗,我就曉得。」沒見過一個人描述電梯詭事,何其談笑風生、習以為常,都市傳說中的電梯三面輪迴鏡、開門連通異世界,他全經歷過,當下我和硝梟尚無感應,未來九份礦燈亭事件,實屬電梯對照──樓梯疑雲──拐角樓梯間,乃孤魂野鬼蹲踞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