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至深處奈何緣淺。
他和她用了半生去相遇,卻自此耗盡餘生在錯別。沈世鈞不曉得自己是在哪一刻愛上顧曼楨的,可能是那次她丟了手套、可能是那天她說起家事、也可能是他們第一次遇見彼此。一點點日常裡固定的習慣在風雨萬化的生活中,不知不覺便堆疊成了特殊的溫柔,每天中午三個人一起吃飯的默契,就這樣晃晃悠悠地牽起了其中二人的感情。
沈世鈞和許叔惠兩個人是一同學工程的同窗,在他畢業後叔惠介紹他到他們廠裡工作,雖然世鈞和他不同部門,但和叔惠一起吃飯的習慣可能在過去就已經養成,彷彿是天經地義的。而曼楨就坐在叔惠隔壁,是以「叔惠女同事」這樣的身份出現在世鈞的世界裡。某次因緣際會一起吃了午飯後,三個人行動便順其自然地成了一種生活規律。
藏在世鈞跟曼楨兩人曖昧的心事裡,「喜歡」默行其間,他跟她說自己小時候在星期六這一天特別高興,因為可以期待著星期日的到來,她笑著認同,說自己也是這樣的一個心情。
只是他們都沒有想到他和她最快樂的一段光陰將在這樣的期望中度過,
而他們的星期日永遠沒有天明⋯⋯。
穿越整個世紀以後依然揪人心碎的《半生緣》想必是大家都不陌生的作品了。作者張愛玲的文字有著獨往的尖銳與蒼涼的淒婉,許多篇章比如《天才夢》、《傾城之戀》都有被選入高中的國文教材之中。而這部長篇小說《半生緣》更是其膾炙人口的創作之一。雋永的愛情故事裡,摻進了各種人生幻滅與現實苦海,灰色調的年代,泛舊的單純在複雜的人性之間日積月累也終究浸染了俗世的劫。
緣生緣滅、人聚人散,這僅一半的繾綣,終於是走不成那一個圓滿。
世鈞曾跟曼楨說過,無論遭逢什麼樣的旁枝錯節,他是下定了決心都會將她搶回身邊的。當時他們的眼底情韻就如那天月光剔透的皎潔,他們完全深信,所有的明天都將是幸福的足印,踏在街角、走在夢夜,陽光會普照在他們之間的每一盞季節。
曼楨的姊姊曼璐在顧家幾個弟妹都尚年幼之時為了養家活口而去做了舞女。
一個女人趁著年輕貌美墮入了風塵,在那個年代便是自此陪葬了一生的。隨著時光老去,曼璐從前的風姿綽約也逐漸凋零成明日黃花,只能在最後憋著自尊下嫁給祝鴻才做妾。而他們倆的結識本就根源於那花天酒地,自然彼此間都存著一股將就之情。祝鴻才是一名生意人,內心在意錢財的貪婪勢必是永遠勝過兒女情長的,面對曼璐的韶華逝去,他圖的也就是聽算命的說這曼璐命數裡有幫夫運,以及曼璐家中那青春正盛的妹妹——曼楨。
「若這男人遲早是要在外找女人的,或許有個孩子能使他更戀家一些,借人的肚皮生個孩子,那倒不如是自己的骨肉至親。一來是鴻才自己看中的,二來是這人總歸著說也還是自己人。」曼璐沒料到自己會有這樣恐怖的想法產生,卻再也無法擺脫這樣的心思再次鑽進她的身體裡,而故事的轉折就從這裡破土了。
其實《半生緣》就是一部普通人的情愛,相愛、錯過、遺憾,再見面時卻已然走不回當初,只能彼此懷著可惜,繼續過著他們相互平行的人生。可是正因為它普通,才使得世世代代的所有讀者都更能真切地置身其中,因為感同身受、於是嚐得懂裡頭的酸甜苦鹹都是真實悲痛的滋味。
我很喜歡張愛玲刻畫入微的筆觸,有別於他人談情說愛,張愛玲的「愛」從來不只是寫「愛」。她是寫這龐大歲月當中,所有人性盤根錯節的萬古千愁,以愛情為名,卻是道盡了時代的生命苦雨。
曼璐為了留住祝鴻才在家裡,假病誘使曼楨來到他們家探望並留宿,這樁陰謀成功使得曼楨有了不得不嫁給祝鴻才的理由,也成為了曼楨往後餘生耿耿於懷的惡夢。面對突然杳無音訊的曼楨,世鈞不是沒有找過她、等過她,卻是在誤以為曼楨默默嫁予他人之後,兩人從此陰錯陽差。
《半生緣》裡每一條故事線都有其可悲與可憐,每一個角色都有他懦弱可憎的一面,但卻無法真正使人討厭。我想這正是它「真實」的地方,因為世界上從來就沒有絕對的好人與壞人,也不過是彼此立場不同、歷程不同所造成的矛盾罷了,放在各自的視線裡,難免有著自身主觀的善惡分明。曼璐也恨過為什麼非得是自己去過這樣的人生,她為什麼不能像妹妹一樣,做著正經的工作、去愛一個人?於是當曼楨質問曼璐怎麼能那麼做的時候,我沒有辦法真正痛恨曼璐這個角色,她的委屈與無奈是家庭給的責任,她甚至沒有辦法選擇。
《半生緣》走出了宛如象牙塔的愛情光環,披上了踏實骨肉的嫁紗,讓每一個世間裡的有情人,都在裡頭的悲歡離合讀到了箇中血淚。
也許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他們都曾想過彼此久別重逢的情況,曼楨可能會訴盡衷腸,世鈞會願意帶她遠走天涯,可等到真正碰上面了兩人卻還是終於在這場與時間的掙扎拔河裡、繳械投降了。
「我們回不去了。」
曼楨說出口的時候,兩個人的心裡都有數。
從前他們的最後一面是事發突然的,然而此刻待一盞茶涼人散,他們從這裡走出去卻就是永別了。跟死了是一樣的。
這半生之緣淺或許不只是書裡的世鈞和曼楨,不只是現實裡的張愛玲與胡蘭成,它更或許是這茫茫人海之上所有男女的午夜夢迴了。
裂在心口上的永遠,放進每個人的世界都有不同的姓名浮現。
之於顧曼楨是沈世鈞,之於許叔惠是石翠芝,之於張愛玲是胡蘭成,之於賈寶玉是林黛玉,之於梁山伯是祝英台,之於唐玄宗是楊玉環⋯⋯。
就是這個「半」字,懸念了所有人來人走的悵然所失,
因為只有一半,於是滄桑了一生。
這本《半生緣》我總共來回看了幾次,每一次看完都想寫點什麼卻一直寫不到最後,就連這次也是三番幾回增增修修,總覺得怎麼寫都是隔靴搔癢,無法把最底處的痛和無奈攤露完整。但或許也不必多完全的說上更多,因《半生緣》的惆惘到頭來或許也只有張愛玲的文字能化在時歲春秋裡,刻得最是入骨銘心。
多情自古傷離別,此生的悔憾終究是回不去的,
但願來生相逢若相愛便能愛至最終,不負當年。
「如果下輩子要活,我們見了別散;
若終於要分道揚鑣,我們別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