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像是一顆遠道而來的光明,在幾億萬光年之外,轟烈成璀璨的恆星。關於太陽的存在,有時候或許並不總是樂觀的。
國中的時候讀過屬於太陽死亡的蒼茫與浪漫,一種在他死去黑化以後,整個地球的溫暖還是會保有八分鐘的一如往常,像是他捨不得離開人類的道別聲,也像是路上不知去向的流浪者,在貪戀往前變化的同時抗拒剝離過往。
《太陽的血是黑的》把生活日常的斷簡殘篇收納成更加尖銳的骨骼,那些刺穿光亮的東西藏在皮囊底根,默默生、慢慢長,然後直到有一天,割破了生為「正常」的表象。
全書以第一人稱的描摹,闡述李文心的內在與眼觀,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的朋友以及她的靈魂。在那些她鄙視的城市繁華裡面,有著無法忽視的人性腐爛與現實狼狽。出入病院的阿莫、出身高貴的小海、失蹤的秋香阿姨、晚年壞掉的母親(阿雪)還有愛懼矛盾的父親(查理)。與其說這是一本為那些難言於口之人所發聲的小說,我更傾向認定這是屬於社會崩裂的某部分日記。
每一個角色擁有著各自的人生難題,他們偶爾交會、偶爾纏繞或偶爾仳離,李文心帶著來自父母身上夾雜悶恨與恐懼的「愛」長大成人,她善解那些靈魂碎裂的人意,同時駐足於旁觀者清的門櫺,她的所知所學讓她似乎讀得懂所有人類的悲裂和複雜,時間與歷史的殘骸在她眼中將一座賣力往前的「臺北城」剝挖出最陰濕的內核,一部分的人們舒適地向陽,一部分的我們匍匐一般地、趴在地上掙扎。李文心的人生有過愛有過幸福的片段,但那些都不是作者期望去深入的,因為李文心的存在,更重要的是替那些啞然失聲的人,說出一些他們眼裡的「生活」。
一些貧窮圈層中的努力、一些精神潰堤的孤寂、一些看似完整卻空虛的秘密、一些被歷史光陰吞噬自由的宿命。
時間雖然可以將人磨損,卻絕對無法把人碾碎。
李文心主觀的父親是那個當街揍罵自己的人渣,帶著憤怒與不可遏止的匱乏,在心理性的無力裡夾雜著生理性的勞疲,對親生骨肉毫無保留地大肆賁張。那是她一直以來不願稱呼「爸」的「他」,那是一種打從心底渴望自己的女兒從此不複製自己人生的父愛,是一種從來不擁抱、不柔軟也不帶來港灣的父愛。
我在讀第14章〈查理帕克〉的時候特別感到心塞,前段篇章中那個暴力粗鄙的父親,在此處段落中卻發出靜默的嗚咽,那是一種令人心碎的感覺,當一名中年男子站在路邊舉著紙板,不顧閒言與旁人的眼睛,滴著汗、垂著腰桿,為了家中生計堆起比塵埃更卑微的表情。李文心眼中客觀的查理是那個不懼怕人們鄙夷的偉大父親,在社會的街口死纏爛打,在每一次面對金主鞠躬哈腰,只為了求一點幾百塊錢的溫飽,努力尋找下一餐或這一餐的著落,卻總是累得自己始終沒有辦法好好吃上一餐糊口。
可以沒日沒夜在外奔忙的,總是鞭策著自己的、泊車的他,希望自己的女兒可以是那些站在對面付錢的階層,和自己劃分出高低的,處於社會中能夠俯瞰自己的人。查理的人生觀是:只有透過汗水與疲倦兌換來的金錢才是真的,而李文心知道,那是貧窮撒下的天羅地網,即便她靠著讀書往上、往前多走了一點,即便她在臺北土生土長也仍然看得一清二楚。繁華燈下,時間與美好不曾等過那些連滾帶爬的人跟上。
陷落在瘋與不瘋的邊界上,這本書的脈絡扎根在所有困頓與破壞之下,什麼都與生俱來的小海,有旁人欣羨的家庭背景、有女生倒貼的顏值身高、也有哲學系研究所的學歷,二十四歲的盛年軀體之中,卻死著一片又一片的靈魂與心。也許放進你我現實生活中,小海就像是那種什麼都不缺、什麼都光鮮亮眼的憂鬱富二代(或富三代、富四代),我們看不懂那樣含著金湯匙的人生究竟還會有什麼低窪?我們甚至會下意識地給予他們為賦新辭強說愁的比喻。然而,書裡的李文心卻看得懂小海的悲與泣。
他無法為「生命」的本質手舞足蹈,他沒有所謂對「生」的汩汩熱情,他羨慕別人失敗不餒的堅定、他嫉妒旁人揮別苦厄的幸運,他沒辦法,他就是如此,別無他法。
:「一個人若坦誠自己不曾有過熱戀的經驗,旁人總愛說,那是因為沒有碰到對的人;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找不到熱愛的工作,大家就說他應該繼續找,彷彿只要努力去找就一定會碰見那個對的人、對的事。」
也許,只有那些真正懂得愛的人,真正在激情裡拚搏、拿自己的才華見證了自己的平庸的人,反而願意相信,這些東西是天賦的禮物,可遇不可求,像雨後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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療癒是持續受痛並且知道自己為何受痛,因而受得了痛。
療癒不是無動於衷。
這是我特別喜歡書中的一句話,反覆嘗到了過往的鼻酸與縫合的甘甜。
像是替每一場從前破裂的瘡口敷上了冰涼的草膏,疼痛緩緩散在密密麻麻的觸覺,後來鼻腔先聞到了沁心舒爽的氣味。前陣子收到了一些來信,文字壓印在螢幕上,「死亡」像螢光筆畫起來的招牌,有了有別其本體的重量。這並不是我第一次接到來自遠端陌生又熟悉的求救信息,我忽而想起自己當時也曾藉著網路記下每次被死亡牽制的呼吸。阿莫告訴李文心,她動手割破自己的時候,並不是腦海中的聲音教唆,而是自己的決定。「被劫走的時候,自我意識並沒有消失」書中的阿莫把死亡垂直嵌入了內手腕,濃稠而深厚的血液重重摔在了地板,絕望拉著她下墜,而現實硬生生將她抬了起來。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夜不成眠,我能看著窗外的顏色從灰黑濃成深邃,再從鼠灰亮成了混濁的芒白,好幾顆安眠藥之後會狹帶了頭痛劇烈的副作用,等到終於短暫昏睡又再次醒來常常已是過了黃昏最美的酡顏。
於是即便如今走得更穩固、更堅毅而勇敢了,我卻仍然相信更大多數的時候,人類是趨向死而緩慢活的。
我知道了自己的痛,然後選擇納入懷中。
生命殘存的疤,在密合的虛線上畫出了花朵的翅膀,快樂從此不請自來。
後來小海去了布拉格,到了卡夫卡面前替李文心求得了一句翻譯的允諾,李文心的父親被更年輕更整潔利索的小伙子取代,餐廳沒有給到查理荷包的薪資全都掏給了新的青年,阿莫出了病院以後又進了醫院探望李文心與母親阿雪,愛滋生在所有脆弱而悲的情節,有時候可能並不完美。
當年一同紛論秋香阿姨去向的人們其中,有一盲人獨排眾議說起自己見證的太陽是綠色的,並隨時間淌出了黑色的血液。大家當做鬼扯,可人們一言一語飄落在窗外以後,時針秒針跑了幾圈,太陽也逐漸釋光了暖意與血色,天就黑了下來。
也許作為一本「小說」而言,作者的軸心脈絡是發散定格的(時間挪移的步伐相對隱形)但依舊不減其中文字的魅力與神奇,我把它當成了類散文的方式讀取,於是聞到了雨後豔陽的清新以及日落醺醉的昏迷。
光明之後的晦暗滿溢四散,
努力活著的人會在深淵裡找到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