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書飽含了張愛玲所讀見的《老人與海》和《鹿苑長春》,其實仔細思索起來是特別浪漫且割裂的一個出版抉擇。有別於《老人與海》和海明威的蒼涼感,《鹿苑長春》帶著更多的童稚氣,卻也因著這一份親切的幼態,使得故事的尾聲更具悲涼。
《鹿苑長春》是一九三九年獲普利茲獎的名作,張愛玲形容它是一本橫跨不同年紀都能品嚐箇中滋味的讀物。故事講述一名孩子從「小孩」轉為成熟「大人」的過程,原作者以近乎日常的詩意筆觸,鑽進角色的內核,疊加著張愛玲纖細的情緒展延,自此,一名男孩和他的幼鹿便在讀者心中奔馳了起來。
我們理所當然地在自身經驗中見證過「成長痛」,卻從未自任何作品中如此清晰地感觸到所謂「成長痛」的具象立面。和臺灣民俗文化中,閩南話的「發角huat-kak」有著不謀而合的隱喻,小鹿,作為一種經典的「長大」角色,不只在語言、電影(如:小鹿斑比)中出現,它也在本書裡,和主角喬弟有著更難以忘懷的映照比對。
喬弟和父母生活在鄉村,處於一個青春稚嫩的年紀,在他眼中,父親就像是通曉天地的智者,他會為自己的小小叛逆、調皮掩護,為自己熱愛奔走的慾望給予鼓勵和支持,在每一次喬弟分不清季節過境的時候,父親總是能清楚記得所有大自然的規律,他想,有一天他長到父親那個年紀時,他也會和他一樣,記住所有季節的聲音。
作為孩子代表的主角喬弟,有著對於另一個「孩子」的強烈共情。當父親在林中遭遇響尾蛇的攻擊,不得已舉槍殺了母鹿以保自身性命時,喬弟發現了那隻目睹母鹿屍身的幼鹿,他想,那隻小鹿失去了母親該怎麼辦?
在這一刻,喬弟彷彿是一名保護者,他渴望自己能夠成為他人的倚靠,像每一個童年的我們,總是急於想「照顧」一個他者,玩辦家家酒的時候模仿父母,買了嬰兒的玩偶演繹著照顧者的狀態,幫自己心愛的娃娃或寵物命名,為它創建一個愛的天地⋯⋯,回望這些自己的童年記憶,我彷彿看見了內心的「喬弟」,那一個年幼的我們,處在一個「建立愛、感受愛」的「孤單感」裡,喬弟是每一個曾經的我們,他也同樣急於「愛」(去愛、付出愛、創造愛)且需要一個他者倚靠自己的那種情感。而那隻從此孤苦無依的小鹿(喬弟後來採用死去的草翅膀為牠所取的名字:小旗),便是在這樣的孤單感中,填滿喬弟寂寞的存在。
一本書的世界裡,沒有敵也沒有善惡的對立,有的,是隨著一整個四季,喬弟一步步認知「現實」的成長之旅。
當他隨著父親與老獵狗去抓捕熊,喬弟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撕裂與掙扎;當他看著父親射殺母鹿以自保,喬弟第一次意識到憐憫、愛與共情;當他擁有了小鹿作為自己的陪伴時,喬弟知道那就是「愛」的包容和喜悅感;當他直面草翅膀的死去,喬弟第一次明白了死亡的沉默不語;當他叛逆地離家出走時,喬弟第一次見證了老餓神的可怕和猖狂⋯⋯。
喬弟在每一件事情的發生裡,悄悄長大,如同每一個當初的我們,在所有快樂與悲傷中,逐漸成為大人。
小旗不再被圍籬圈住,牠活力滿滿、年輕機靈,生理上的成長之外,小旗也終究找到了身為「鹿」野性的本質。牠需要大量的進食,不再滿足於喬弟分食給牠的牛奶,牠無需長時的睡眠,因此牠多了更多探索世界的精神和時間,其實剛開始,喬弟為小旗擔了幾次父母的教訓也不是什麼大事情,小旗長大了,牠有自己的個性,和每一個慢慢長出意識的我們一樣,不再完全遵照大人的指令,這並不是特別嚴重的事,直到小旗的存在危害到家庭生計。
小旗總是在清晨將好不容易有盼頭的作物連根吃光,踩踏在那些耕作的田地上,大幅影響了喬弟一家的收成與三餐。沒有收成就沒有食物,沒有收成就沒有收入,這是任何一個家庭都害怕的事情,小旗作為始作俑者,牠不明白、也無法明白人類的生存狀態,於是臥病在床的父親,終於交給喬弟一把槍,無奈地告訴他:「你必須殺了牠。」
他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
有一樣東西結束了,而並沒有新的開始。
小旗死了。
喬弟親手結束的。
為此,喬弟轉身離開了家。
他去嘗試航海、想遠走高飛,渴望帶著恨意與哀傷從此忘記父親、拋開母親,然而在這心碎的叛逆之後,喬弟還是回家了。
他看見父親「裹在那條棉被裡,看上去非常小,縮小了。」
於是旅程未竟,卻讓喬弟從最初「辨別不了季節」的心緒,轉而只消一眼便能認知這是「四月春天」的直覺;從「為了一個小水車的轉動興奮不已」,變成他感覺那只是「小孩玩的洋娃娃——」⋯⋯。如此的相襯,在《鹿苑長春》中可說是處處留心的細膩,不只是在喬弟身上,連喬弟的父親都有著這樣循著時間飄零的老化,藉此,讀者也彷彿一同墜入書中當下的同一片空間與時間,看著這一切搬演,又看著這一切落幕。
有一天,童年的我們醒了過來,赫然驚覺這些為我們創造安慰的玩具或遊戲,突然都沒了香氣,那一天,或許就是我們開始蛻變堅強的轉捩點。
他再也不會聽見牠的聲音了。
在某一個地方,在那水潭再過去些,過了那棵玉蘭樹,在常青樹下面,
一個孩子與一隻小鹿並排跑著,永遠逝去了。
在一棟棟歲月的透明房屋裡,映亮著每一個我們在現實存亡裡的啜泣,一窗窗跌入挫折的悲愁,有失去、有恐懼、有放棄,但更多的還有一次次地振作、一次次地不低頭。
一個孩子親手扼殺了他最心愛的東西,使得他受到強烈刺激,從此堅硬了起來,長大成人了。這不只是喬弟一個人的故事,也不只是某一個鄉村孩子的故事,它是任何一個遭受挫敗的我們、遇上打擊的我們,以及那一個帶著「成長痛」長大的我們。
我想,為什麼我那麼喜歡《鹿苑長春》呢?也許是在於他給了我的人生一個「共鳴」的解答。那些我們回望童年、回望青春,總是感覺懊悔、脆弱又羨慕的心情,是不是正恰恰說明著我們是一邊丟失、一邊前進地長大著?
張愛玲在譯後中寫道:《鹿苑長春》是向上的、帶有勇氣的。
即便帶著悲劇性的情感,我相信,它仍然是能讓每一分受傷的靈魂,重新找到心跳的安慰劑。
從歡快的興奮出走,自劇烈以後的平靜作收,《鹿苑長春》的悲劇是在於他的「無可避免,也不可挽回」,喬弟的父親和他說過一句話:「生命往往說話不算話」,我想,這或許也正是「成長」最痛的地方吧!
那些大人曾經告訴過我們的寓言,「好好讀書就能成功!」「考好大學,就有好工作!」,在如今也成為大人的我們身上真的有驗證了嗎?
生活、收入和快樂,彷彿永遠是需要取捨的天秤兩端,如同喬弟的長大和堅強,是他用小旗的死換來的。
「外邊的世界也沒什麼好,出去也沒什麼可看的,」他說,
「可是我們全都出去吧,我們應當覺得感激,總算還有個世界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