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有森岡浩之《星界的紋章》以及阿卡蒂.馬婷《名為帝國的記憶》與《名為和平的荒蕪》的劇情透露。
說不定,她會成為超乎想像的明君。
-森岡浩之著.果露怡譯《星界的紋章Ⅰ 帝國公主》第六章「緊急狀況」
筆者所藏的新星出版社翻譯版森岡浩之《星界的紋章》全三卷
說道太空歌劇(Space Opera)這個科幻子類型,各位會想到什麼作品呢?相信不少人心中浮現的是「星際旅行」(Star Trek)與「星際大戰」(Star Wars)兩大系列。全世界都有「星際旅行」與「星際大戰」的愛好者,誕生於冷戰時代的美國的這兩大系列在各種條件下自然名聞天下,各有自己的忠實擁護者。
如果將範圍限縮到使用日文的作品呢?我想不少人第一個想到的應該是田中芳樹的經典之作《銀河英雄傳說》。田中芳樹本身使用文字的功力深厚,並且將政治思想的辯證加入到了作品的靈魂之中,塑造了即使在今日仍然持續被閱讀、討論與喜愛的小說《銀河英雄傳說》。有「民主主義的教科書」之稱的《銀河英雄傳說》本身就是太空歌劇這個類型的里程碑,某方面而言甚至可以說是大幅提升了太空歌劇這個類型的深度與廣度。要知道,在某些科幻迷眼中「太空歌劇」可是不入流的子類型。創元SF文庫版的《銀河英雄傳說Ⅰ 黎明篇》的最後收錄了一篇科幻作家與評論家鏡明的解說「太空歌劇是如何夢到政治?」。在這篇文章中,鏡明述說了自己初遇《銀河英雄傳說》時所感到那股嶄新與感動,他在《銀河英雄傳說》之中看到了太空歌劇的新的可能性。
由楊文里與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擔任封面主角的《銀河英雄傳說》新裝版第三卷與第八卷
為了守護民主政治的制度,必須打倒名君。
--田中芳樹《銀河英雄傳說Ⅷ 離亂篇》第二章「春之嵐」
我個人也非常非常喜愛小說《銀河英雄傳說》以及最新的改編動畫版《銀河英雄傳說 Die Neue These》。不過,今天要談論的不是《銀河英雄傳說》,而是成書時間在《銀河英雄傳說》之後的另一部日本經典太空歌劇之作,森岡浩之的《星界的紋章》。
《星界的紋章》是「星界」系列的第一部作品,最初在1996年出版,雖然總共分成三本文庫本出版,但《星界的紋章》並不是「三部曲」,而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只是因為出版社早川書房當初的銷售策略所以當年才分成三本文庫本出版。本書出版之後大受歡,在1997年奪得日本星雲獎日本部門大獎,並且也改編為動畫、漫畫、遊戲。《星界的紋章》最知名的媒體的或許該當1999年的同名動畫化莫屬,相信台灣不少人對於《星界的紋章》的第一次接觸就是這部動畫版。最近的一次改編,則是由米村孝一郎在2012~2021年間連載的同名漫畫版(單行本全八卷)。米村的這部漫畫版本身也十分精彩,個人頗為推薦。米村版的人物造型基本上是動畫版的現代化和米村畫風化的版本,但艦船則是重新設計。米村版的艦船設計饒富趣味,在個人喜好上,比起動畫版的造型,個人更加喜歡米村版中的宇宙船艦設計。
在這裡簡單描述一下《星界的紋章》的故事背景。在《星界的紋章》的世界中,發跡於地球的人類經歷多年的太空移民,早已成為了星際社會。而在這個人類星際社會中存在著名為「亞維人類帝國」(アーヴによる人類帝国)的星際國家。銀河帝國「亞維人類帝國」的支配者是名為「亞維人」(アーヴ人)的基因改造人類種族。自稱「群星的眷屬」的亞維人雖然最初是為了宇宙航行而被一般人類創造出來,但亞維人在獨立之後成為了在宇宙中放浪的遊牧民族。在亞維人發現平面宇宙的存在並發展出透過平面宇宙所實現的超光速航行後,亞維人決定成立「帝國」。帝國的最終目的是要征服全人類,將全人類都置於帝國境內。帝國將地上人(=非亞維人的人類)鎖在行星地面,太空領域則由帝國的主體種族亞維人所支配。帝國與亞維人希望藉由由自己壟斷星系間交通交流的手段,以實現永久和平。
《星界的紋章》的故事主角則是帝國的公主、未來帝國皇帝的候選人亞布里艾爾.尼.杜佈雷斯克.帕留紐子爵.拉斐爾(下稱「拉斐爾」)以及因為各種因緣際會而從地上人成為帝國貴族(法律上的亞維人,但基因上不屬於亞維人)的凌.蘇努.洛克.海德伯爵公子.杰特(下稱「杰特」)。《星界的紋章》的故事由杰特與拉斐爾的相遇,也就是boy meets girl開始,然後兩人被捲入帝國與敵對國家間的戰爭而面臨了各種難題。杰特與拉斐爾經歷了一連串的冒險後終於回到了帝國,而兩人的羈絆也在旅程中茁壯。
我所讀的版本書底的介紹將《星界的紋章》稱為:「當艾西莫夫遇上托爾金,打造青春版的《銀河帝國》」(這裡的《銀河帝國》應該是指艾西莫夫的「基地」系列)。雖然我知道封底的介紹多少有廣告意圖,而如果要用「OO版的XX」的方式打廣告,總不免要用大家比較認識的作家或作品來比喻。只是「當阿西莫夫遇上托爾金」這個描述方式我還是覺得,很怪。確實《星界的紋章》塑造出一個具有嚴謹設定的高度幻想世界觀,這點和阿西莫夫與托爾金的作品一樣,但《星界的紋章》的文體本身並沒有那麼嚴肅與充滿史詩感。某方面而言,《星界的紋章》的風格其實比較接近輕小說一些。我讀的版本的譯者在後記中就有提到《星界的紋章》是一部雖然有嚴謹宏觀的世界觀設計但是仍然輕鬆好讀的小說,這點和當年普遍常見的「硬核」風格科幻作品形成對比。
《星界的紋章》在日本由老牌的早川書房出版,再加上日本二手書市場很發達,雖然已是1996年的作品,但要買到並非難事。何況《星界的紋章》三本現在都有電子書可以買。但是中文就不是這樣了。很久以前尖端也曾經出版過《星界的紋章》的繁體中文版譯本,只是已經絕版多年,如今要入手已相當困難。去年我偶然發現中國的新星出版社竟然翻譯並且出版了《星界的紋章》全三本。雖然透過各種改編和網路上的介紹,《星界的紋章》故事概要本身我早就知道了,但一直還是很想讀讀看原初的小說版本,只是沒有很強的動力想要去看日文版本。於是乎一發現網路書店上竟然有販售中文新譯本就趕快下訂了。
雖然不是文庫本大小,但新星版的《星界的紋章》並沒有合訂成一本,而是依原本的早川書房版的方式直接翻譯。不過,新星版並沒有使用早川版的封面圖繪,而是重新繪製原創封面。我個人是認為新星版的封面比原版還有意思。原版的各集封面就是拉斐爾的個人畫像,但新星版的每集的封面則更像是在訴說一個故事。
我沒有讀過原文無法比對,不過,新星版的譯文基本上通順好讀。雖然因為是中國出版社的關係,有些用語我們讀來會覺得沒那麼自然。當然,有些小地方的翻譯我個人有不同意見(※),不過總體而言,新星版的譯文就我讀完的感覺而言並沒有什麼問題。而且森岡還為新星版寫了一篇新的序,序中談論了一些他當初的創作理念。如果要讀《星界的紋章》小說的話,除非要讀原文,不然新星版是目前最推薦的版本。
※比如說新星版把「王女」翻成「公主」。「王女」翻成「公主」本身並沒有錯誤,但是文中拉斐爾有台詞是在強調自己是「王女」而不是「皇女」。把「王女」翻成「公主」的話會使讀者不容易理解「王女」和「皇女」的差別。另外,士族稱號「勳爵士」翻成「勳章爵士」我個人是認為有點違和感。
雖然新星版的翻譯果露怡出色地完成了工作,但受限於《星界的紋章》本身的文字,實在很難說《星界的紋章》是一部十分出色的文學作品。我並不是說《星界的紋章》不有趣不好看。森岡在《星界的紋章》中創造了一個迷人的未來世界,以及生活在這個世界中的太空種族的引人入勝的文化。但是,森岡在《星界的紋章》中所展現的文字功力顯有力不從心之處。《星界的紋章》之中不乏文字太過平鋪直敘之處。在人物或場景的描寫上不夠深刻,有時過於依賴對話推動故事,而顯得有些單調乏味。
雖然《星界的紋章》故事情節整體上算是豐富,但是在實踐故事於讀者的眼前的文字塑造的執行面上,則無法不說明顯有力不從心之處。文字描述上細節描寫不足,過於單調。造成讓讀者有時難以深浸在作家所塑造的世界與想要營造的氛圍之中。比如說第三卷《回歸異鄉》中的艦隊會戰這點就顯得特別明顯,某方面而言使得作者極具創意和新意的平面宇宙艦隊戰的魅力沒有辦法好好傳達給讀者。其他的部分也有出現類似問題,比如說在故事的尾聲,時隔三年後拉斐爾與杰特終於再度相會。米村漫畫版在這裡將氣氛與情感塑造得很好。我是先讀過米村版才讀原作的,因此當我發現原作中這一段的文字描寫竟然相較之下如此無力時,不免感到有些失望。當然,比起某些慘不忍睹的輕小說作家而言,森岡浩之的文字可是強多了,但是,如果和不少科幻作家相比較的話,不得不說《星界的紋章》階段的森岡浩之在文字功力上仍有明顯差距。在讀《星界的紋章》之前,我唯一讀過星界系列小說是屬於短篇集「斷章」子系列的《星界の断章Ⅲ》。《斷章》的成書時間是在《紋章》之後。雖然一個是日文版一個是中文譯本,拿不同語言版本來比較有些奇怪,但如果比對《斷章Ⅲ》和《紋章》,就會發現森岡的文字功力明顯有所進步。
《星界的紋章》畢竟是森岡浩之初出茅廬之作,有不夠成熟之處也在所難免。只是《星界的紋章》中的文字功力確實是--至少就我個人而言--《星界的紋章》這部作品中一個無法忽視的缺點。相較之下,我個人是認為《斷章Ⅲ》比起《紋章》更加有趣。當然,並不是說《紋章》無趣乏味,《紋章》本身仍然是值得一讀無妨的有趣作品。
筆者所藏的新星版《星界的紋章》譯本、米村漫畫版《星界的紋章》、《星界的斷章》原文小說
《星界的紋章》的中心思想:打造理想的銀河帝國
文字的掌握能力會隨著作者的不斷書寫而有所進步。經過多年的書寫後,作者能夠更加靈活地掌握文字,將自己腦中所想像的風景透過文字讓讀者們身歷其境。但是,《星界的紋章》這部作品的「問題」並不是只有森岡當年的文字功力的問題而已。森岡賦予《星界的紋章》這部作品的最重要的任務,也就是作者想要透過小說追尋的目標,這或許才是《星界的紋章》本身最大的問題。
如果要說森岡浩之最想透過《星界的紋章》來書寫什麼東西,也就是《星界的紋章》這部作品最重要的目的與任務是什麼的話,我想應該是以下這個答案:「打造理想的銀河帝國」。
從古至今,在幻想作品中「帝國」並不罕見。而科幻作品中也有各種形形色色的「帝國」。雖然名字都叫「帝國」,但是實質的國家型態卻各有不同。有像法蘭克.赫伯特《沙丘》的柯瑞諾王朝銀河帝國般徹底實行封建制度者,也有如《星際大戰》中的白卜庭的銀河帝國般高度中央集權者。當然,也有中間類型,像是《銀河英雄傳說》的高登巴姆王朝銀河帝國就是中央集權制與封建制的混合體。如同現實的世界中一樣,名號「帝國」者雖多,但是像是蒙古帝國、唐帝國、清帝國、奧圖曼土耳其帝國、羅馬帝國這些古老的「帝國」和法蘭西帝國、大英帝國、大日本帝國這些以國族國家為前提的「帝國主義」的帝國,雖然同享「帝國」之名,但實質上卻天差地遠。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柄谷行人的著作《帝國的結構:中心.周邊.亞周邊》(国の構造:中心・周辺・亜周辺)。
在新星版第一卷《帝國公主》的前言中,森岡浩之提及了他作為作家想要書寫的一個主題是「星際國家」。而森岡在談到這個主題時,首先引用了艾西莫夫的說法。森岡說,艾西莫夫認為「銀河規模的國家,不能只是把地球上這些國家簡單擴大而已」。
可是我們都知道艾西莫夫筆下的銀河帝國的藍本其實就是羅馬帝國。艾西莫夫一個有名的軼聞就是他從吉朋《羅馬帝國衰亡史》中得到了「基地」系列的靈感。上面這段森岡對於艾西莫夫的引用,顯然有修正的空間。
我想,艾西莫夫想要說的其實應該是「銀河規模的國家,不能只是把地球上現存的這些國家簡單擴大而已」。簡言之,銀河規模的星際國家,不該是近代國家的簡單擴大。那會是什麼樣的國家呢?顯然艾西莫夫的答案是羅馬帝國。不過,這裡要稍微注意到的是,雖然羅馬帝國是一個具有統合多民族能力的帝國,但是艾西莫夫在「基地三部曲」的階段寫銀河帝國時卻沒那麼強調其多民族的一面。後來寫成的「基地前傳」中才顯示出銀河帝國多民族的一面。Apple TV+改編的影集版《基地》倒是一開始就很強調帝國的多民族性。
筆者所藏的《沙丘》與《基地》。赫伯特在《沙丘2:救世主》一書中對於立憲主義的高度敵意也是令身為憲法學徒的筆者而言感到印象深刻的段落。
言歸正傳。如同森岡在前言中一開始就提到自己的課題是要書寫「星際國家」一般,整部《星界的紋章》最重要的任務,這部作品的核心價值,就是要建構起一個「亞維人類帝國」這個作者心目中「理想的銀河帝國」。森岡浩之希望透過《星界的紋章》來完成「描繪理想的銀河帝國」這個目的,我們甚至可以說《星界的紋章》真正的主角不是杰特也不是拉斐爾,而是「亞維人類帝國」。「亞維人類帝國」才是《星界的紋章》真正的主角,而在《星界的紋章》中所存在的一切,都是為了「亞維人類帝國」服務的。
某方面而言,《星界的紋章》的「boy meet girl」也是在為「描繪理想的銀河帝國」服務。或說,紋章的一切都在為服務「亞維人類帝國」,不論是拉斐爾與杰特的旅程及冒險,亦或是帝國與四國聯合之間的軍事衝突,全部都是為了「描繪理想的銀河帝國」這個核心課題而存在。
這種某方面而言「反客為主」(不過我想就森岡的想法而言,帝國本來就是「主」,拉斐爾和杰特才是「客」)的書寫也造成了對於非隸屬於帝國或是與帝國敵對的角色的書寫十分匱乏。基本上,除了人類統合體憲兵上尉凱特、被迫與凱特合作的當地警察恩特琉亞以及反帝國克拉斯維爾戰線的成員之外,「非帝國」的角色存在感都極為低落。事實上,所有「非帝國」的角色——特別是和帝國敵對的角色——遠不如帝國的角色們般充滿魅力,甚至可以說他們在小說中的被分配到的任務就是展現愚昧與無能——而且是用很無趣的方式,而且除了憲兵上尉凱特外也看不出有什麽對於現實的諷刺意涵(對於和帝國敵對人物的描寫之無力,又是一個作者筆力之不足的體現)——來襯托帝國與亞維人在各方面的優越性。
森岡最後選擇讓憲兵上尉凱特殘暴化(要違法軍法處私刑和虐待俘虜)和徹底小丑化的作法更是敗筆,完全毀了之前的(有限的)角色塑造。凱特是因為其出身被人類統合體內部歧視,這種歧視成為他自大又自卑的根源。原本凱特的扭曲是用來塑造號稱民主主義政權但其實一點都不寬容的人類統合體的「偽善」的(當然,人類統合體或說民主主義政體的「偽善」,也是為了亞維人類帝國的優越)。但最後的殘暴化反而使讀者會認為凱特是本性就壞,而不是因為人類統合體這個體制本身的壞促成了凱特的壞。原本凱特是角色塑造應該是具有凸顯人類統合體式民主主義的說一套做一套以及帝國的優越之用,但最後強調「凱特的劣根性是因為嫉妒和怨恨與自己出身相近待遇卻截然不同的亞維」浪費了之前的鋪陳,使得原本的體制比較論的結構性問題變成個人層級的個人道德品行問題。
某方面而言,凱特書寫上的失敗之處可謂凸顯了《星界的紋章》的問題:為了描繪亞維人類帝國這個「理想的銀河帝國」的優越與美好,結果反而讓「非帝國」的角色不是變成愚昧小丑就是描寫崩壞。《星界的紋章》中對於亞維人類帝國的構造、亞維人文化與社會的描寫十分迷人,但森岡一股腦地描繪「美好的亞維人」「美好的亞維人類帝國」的結果,反而是使《星界的紋章》整個被扭曲為「亞維人與亞維人類帝國的觀光遊覽之旅以及讚美詞」,降低了《星界的紋章》這部作品本身應該能有的格調。
而且,我們必須再問一個問題。被森岡極力吹捧的「理想的銀河帝國=亞維人類帝國」和「美好的種族=亞維人」真的有那麼美好嗎?
首先,擁有高度太空航行能力和貌美外表的亞維人是基因改造的產物。他們在基因上和一般的人類不同。從一般人類的角度而言,亞維人可以說是「超人」,是「基因上更優越的種族」。讀到這裡時應該多少可以聞到一點危險的味道了吧?這種設定描寫確實很容易變成種族主義。而且亞維人的語言與文化是從日本發展而來,實在不免讓人懷疑亞維人這個科幻設定是否被投射了種族主義式的國族主義浪漫想像。
在《星界的紋章》中,作者藉由民主主義國家人類統合體和在法律上單一種族相較於國內其他種族具有優越地位的帝制國家亞維人類帝國之間的對比,塑造出「民主主義的人類統合體沒有辦法尊重多元文化,他們的『外送民主』只是強迫別人接受自己單方面的正義。只有在亞維人類帝國的統治下,所有人才能和平地各自保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確實,現實世界中不乏「外送民主」而把別的國家搞得一團亂的民主國家。今日的民主國家都是近代國家,而近代國家的前提是國族國家。我們可以說今日的民主國家是建立在「所有國民都是共享同一種文化與語言的同一共同體」的國族主義假想之上。民主國家國內對於不同族群文差異的容忍程度,其實不如古代多民族帝國的容忍程度之高。可是我們必須同時留意一件事情:「族群的自由」和「個人的自由」不一定呈現正相關。帝國本身容許構成民族內部保有自己大量的原有風俗不需要被帝國支配階級民族強迫同化,不代表就有「個人的自由」。「族群的自由」和「個人的自由」很多時候反而是處於緊張關係的,有時候要保障「個人的自由」,反而需要透過國家的力量去打壓「族群的自由」。在現實世界的歷史之中,西歐的歐陸國家也是先從封建制轉型為絕對王權國家,然後在萬民平等+中央集權的國家體制下才經歷革命轉型為民主國家。立憲國家即使沒有像法國大革命般廢除貴族制度,貴族制度仍然產生了質變。林立的貴族們不再是如過往時代般享有半獨立邦國領主的地位與權力。
《星界的紋章》似乎將「族群的自由」和「個人的自由」劃上等號,但如同我前文所言,事情其實並沒有那麼簡單。在這一點上《星界的紋章》和《銀河英雄傳說》形成對比。在《星界的紋章》中,亞維人類帝國的領民能夠享有「個人的自由」,是因為在帝國中各行星政府=領民政府有高度自治權=「族群的自由」。但是《銀河英雄傳說》中的銀河帝國卻剛好相反。高登巴姆王朝的臣民痛苦的根源之一就是門閥貴族,這些門閥貴族在自己的領地內擁有高度自主權,甚至有些門閥貴族根本不把其領地內的臣民視為人,而是自己可以自由處分的財產。萊茵哈特打倒門閥貴族破除封建,萊茵哈特的新體制將銀河帝國打造為中央集權的國民國家。帝國的臣民不再隸屬於領主貴族,而是直接隸屬於帝國。在萊茵哈特的開明專制下,帝國臣民取得了更多的權利與更好的生活待遇。在《銀河英雄傳說》的銀河帝國之中,貴族領的自由≒「族群的自由」和「個人的自由」反而是互斥的。
筆者身為憲法學徒,對於國家型態的發展多少也有些粗淺的認識。基本上,我們可以很粗略地將近代國家的起源地西歐的諸國家之發展抽象化為以下順序:封建制社會→絕對王政(破除封建,建立以「中央集權」與「國民」為前提的近代國家之雛形)→立憲國家。當然,這種具有進步史觀色彩的國家發展史觀並非全然沒有問題。不過,至少就筆者而言,《銀河英雄傳說》中銀河帝國的演變是符合這個抽象化的國家發展歷程的(這同時也是暗示,銀河帝國在所沒有描述的將來有高度可能性會邁向立憲民主國家)。相較之下,《星界的紋章》中亞維人類帝國,反而是被浪漫化後的反動。
總有一天他會成為皇帝吧!不是依據血統,而是依靠實力。那個時候,沒有貴族的帝政、由平民所支持的帝政、「自由帝政」這個歷史上特殊的政治體制,說不定將會以宇宙規模誕生。如果是這樣的話,銀河帝國會在新皇帝萊茵哈特之下變貌為國民國家吧!然後,當國民誤將皇帝的野心錯認為自己的理想之時,自由行星同盟,或許就會面臨來自狂熱國民軍的攻擊。
--田中芳樹《銀河英雄傳說Ⅲ 雌伏篇》第五章「查問會」
但問題是,亞維人類帝國真的是自己(和作者)宣稱的那麼美好的國家嗎?帝國自己(和作者)雖然宣稱:「大氣層以下的世界帝國不干涉,地上人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帝國只在乎大氣層以外的太空空間」,但實際上亞維人類帝國底下的「各行星政府=領民政府享有高度自治」真的有帝國自己(和作者)宣稱的那麼美好嗎?
其實作者自己的文字就露了餡。第三卷《回歸異鄉》第十二章「帝國的女兒」中,帝國的一位上皇(退休皇帝,現任皇帝的國策顧問)就有以下發言:
「不過,我無法容忍侮辱。憎惡並無妨,但輕蔑絕不能饒恕。帝國並非無法鎮壓,僅是不想而已。換句話說,只要願意,隨時可以獵捕帝國的反對者。讓領民理解這一點,也不失為一種樂趣。聽聞他們最初的計畫就是脅迫帝國,恐怕有必要讓他們稍微認清一下現實。」
--森岡浩之著.果露怡譯《星界的紋章Ⅲ 回歸異鄉》237頁
亞維人類帝國中地上世界的「高度自治」純粹只是「多數亞維人懶得管地上世界的事情」而已。是因為「不想管」而生的「恩賜」,而非作為「權利」的「自治權」。把這種「恩賜」視為「帝國與領民的美好關係」未免過於荒謬。森岡極力想要塑造亞維人類帝國的體制有多麼美好、只有在帝國之下各民族才能享有自由云云,結果最後還是不小心露了餡,就和那些帝國主義國家的支配階級一樣,對於殖民地人高歌「五族共和」「內地延長」「大東亞共榮」云云,但是一不小心還是會透露出「但前提是,我族必須居於領導者支配者的地位,你們這些下等人不准挑戰我族的支配地位」的帝國主義霸道想法。
事實上,《星界的紋章》這部作品中登場的諸多亞維人對於地上世界所表達出的態度,與其說是「沒興趣」,不如說是更接近「不屑,所以沒興趣」。而且更重要的是,作品本身似乎也將這種「不屑」視為一種「高雅」。我們可以說亞維人類帝國很有可能也是種族主義國家。亞維人普遍看不起領民和地上世界,自認自己是比地上人更高尚的存在。而且,作品本身也肯認這種亞維文化的正當性,將之塑造為「理想的銀河帝國」該有的樣貌。作品本身對於亞維人類帝國與亞維人的種族主義、帝國主義傾向的態度,才是真正的問題。
亞維的社會文化雖然處處都有日本的影子,但是亞維的貴族和士族都是武人,和明治以前的公家武家的分立不同。投射於亞維身上的日本,或許更接近大日本帝國的日本。大日本帝國將「武士道」這種原本只屬於武士階級的意識形態灌輸到全體國民之中,形塑出「軍隊的一切事物都比非軍隊的一切事物更加優越」的價值觀(可以參考丸山真男的論文「超国家主義の論理と心理」和「ナショナリズム・軍国主義・ファシズム」)。某方面而言亞維帝國有遊牧民族帝國的一面。亞維人將自己視為戰士與行商。雖然建立起了國家,成為這個國家的世襲貴族並獨佔帝位,但國家營運與維持所不可或缺的官僚體制卻是由外族人把持。然而,基因上的亞維人卻沒有因此失去對於亞維人類帝國的絕對主導權。
至少在森岡筆下,亞維是一個極度重武輕文的國家。甚至在《星界的紋章》中幾乎沒有什麽亞維帝國的文官出現。帝國是否要與四國同盟開戰的重大外交決策,全部由同時也是最高軍司令官的皇帝與軍部掌握。而且,他們都是基因上的亞維人。於是乎在《星界的紋章》一書中出現一個弔詭的現象:有龐大的國家直轄常備軍(和軍事力量由各個貴族分別掌握,國家本身只有少數能夠直接控制之軍隊的封建制完全相反),但中央集權式文官機構的存在感低落卻又和封建制社會一致。先不提這種「有龐大常備軍但文官機構貧弱」的國家體制是否能夠長遠維持,亞維帝國這種構成本身可謂有高度機會成為軍國主義國家。或許從小說中的描述來看,亞維帝國「早就是」軍國主義國家了。一般而言,將軍隊的邏輯視為至高價值並且貫徹到國家每個角落的軍國主義國家通常應該會是中央集權式的國家(科幻的世界中最有名的軍國主義星際國家,或當海萊茵《星船傘兵》中的聯邦莫屬)。而這又回到上面所說的,「帝國之下的高度自治」其實只不過是被過度美化的幻想罷了。
此外,不知是否是出於對於封建貴族文化的嚮往或是對於貴族階級的美好想像,森岡雖然讓亞維擁有龐大的國家常備軍,但卻又硬是讓亞維人類帝國成為封建國家。又或是反過來,森岡將亞維人類帝國設定為高度封建的國家,但卻又硬是讓帝國的龐大軍事力量全部集中於帝國手中。通常,封建制意味著「分權」,意味著與王權、帝權、國家的對抗。現代「主權」這個概念最初的誕生目的,就是要讓王=國家有正當性能夠削弱封建貴族的權力,讓王=國家能夠把封建貴族的統治權集中到自己身上。但森岡筆下「完美的封建制國家」的亞維人--除了極少數例外,而且例外如費布達修男爵還是不夠「純粹」的亞維人--卻是全力擁護帝國。擁有龐大獨立資產的世襲封建貴族不會想要自立為王,或是憑藉自己的實力干涉帝國決策,反而全力效忠與擁護帝國與皇帝的決策。於是在《星界的紋章》中,形成了明明是廣泛施行封建制,但在行動上卻同時有高度中央集權國家色彩的奇妙國度。或許,這就是森岡心中所想像的「理想的帝國」:存在封建貴族,但在貴族們的「自願擁護帝室」下,實際運作起來卻又像是中央集權國家。
《星界的紋章》宇宙的星際航行方式與世界觀設定(除了通過平面宇宙沒有任何超光速飛行的手段,物理和時間上的隔閡造成每個行星文明文化差異極大)提供了合理化封建制存在的理由。但話說回來,不難道也是「為了封建制」才如此設定世界觀嗎?森岡所引述的艾希莫夫心中理想的星際國家可是銀河羅馬帝國,而不是銀河規模的歐洲黑暗時代。在森岡想像中的「理想的銀河帝國」中,與現實世界過往的封建貴族不同的封建貴族也是構成「理想的銀河帝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們有現實世界中封建貴族的風雅(※)與特權,但卻沒有現實世界中封建貴族心中不服國王或是皇帝的獨立意識。
※事實上中古歐洲的封建貴族多為目不識丁者。
《星界的紋章》的杰特與《名為帝國的記憶》的瑪熙特
前文中筆者曾言《星界的紋章》真正的主角其實並非形式上身為主角的杰特或是拉斐爾,而是亞維人類帝國。杰特的「異國行」以及「與帝國的第一次接觸」只是用來介紹帝國的手段而已。我們甚至可以說,杰特本人只是一個「道具」。只不過是透過「第一次接觸帝國的外部者」的眼睛來替觀眾觀看帝國的構造與文化。甚至森岡自己在第三卷《回歸異鄉》的後記都如此表示:
最開始構思本書時,我本來想寫星際戰爭的。可是,照搬地球上曾經有過的,或者說現在也還在地那些國家,只是擴大成銀河規模相互打來打去,也沒什麼看頭。既然要寫,我想構思出一個必須以人類進出各種行星為前提的星際帝國,並使其成為一方主要勢力。然後,還需要一個把地球政治體系搬進銀河系的國家來與之對立。於是,我設計了一個超乎地上世界認知的國家,也就是「亞維人類帝國」,作為統治帝國不可或缺的要素,又創造出亞維這樣的種族。我敢擔保,這是個相當有特色的帝國。為了帶大家認識這個帝國,我安排了杰特這名少年。他的知識和無知都恰到好處,最適合當導遊。毫無疑問,他就是《星界的紋章》的主人公。為什麼要專門說這句話呢?因為還有導遊拉的導遊斐爾。這名少女給人的印象有些太過強烈,杰特反而沒什麼存在感(笑)。這件事要是不說清楚,感覺有些對不起他。
--森岡浩之著.果露怡譯《星界的紋章Ⅲ 回歸異鄉》265-266頁
森岡雖然明文定性杰特為《星界的紋章》的主角,但是也把杰特稱之為「導遊」。換言之,在森岡的安排下,身為主角的杰特最重要的任務是身為「導遊」代替一樣對於帝國一無所知的讀者一起認識與親身體會這個「理想的銀河帝國」。如同我前文所提,杰特這個主角也是為了亞維人類帝國這個《星界的紋章》真正的主角、為了「描繪理想的銀河帝國」這個《星界的紋章》的最重要甚至可以說是唯一重要的課題而服務。在這種寫作方針之下,自然扼殺了杰特這個角色原本能夠擁有的潛力,以及《星界的紋章》這部小說本來或許可以擁有的深度。在此,我想提出阿卡蒂.馬婷(Arkady Martine)的小說「泰斯凱蘭二部曲」《名為帝國的記憶》以及《名為和平的荒蕪》的主角瑪熙特.德茲梅爾作為對照。
筆者所藏的《名為帝國的記憶》與《名為和平的荒蕪》。阿卡蒂.馬婷的「泰斯凱蘭二部曲」也是筆者於2022年所新讀之小說之中最為推薦與喜愛者。
「泰斯凱蘭二部曲」的主角瑪熙特生長於太空站國家「萊賽爾」。從小,瑪熙特就嚮往擁有文化高度發達的星際帝國「泰斯凱蘭」的文化,不只熟稔泰斯凱蘭語,更對於泰斯凱蘭的文學如數家珍。泰斯凱蘭帝國是龐大的星際國家,擁有悠長的歷史與深厚的文化,帝國臣民的書信言語往來往往都依據於文學典故之上,並且也追求文學上的美。在帝國,即使是政治言詞交鋒,其言語也充滿高度的文學造詣。同時,泰斯凱蘭也是一個具有強大的軍事實力,並且也對於領土擴張有著無止盡的野心的國家。對於萊賽爾的主政者們而言,泰斯凱蘭不只是將來某日或許就會併吞自己的潛在侵略者,更是擄獲許多萊賽爾年輕人芳心的文化入侵者。
在《名為帝國的記憶》的故事一開始,瑪熙特接替意外死亡的前任,成為了萊賽爾的駐泰斯凱蘭大使。同時,他也被捲入泰斯凱蘭的政治陰謀之中。從小嚮往泰斯凱蘭文學的瑪熙特,即使在泰斯凱蘭的世界之中,其文學造詣也遠高於帝國臣民一般水平。可是,即使瑪熙特的泰斯凱蘭語說得不輸母語者、即使瑪熙特對於泰斯凱蘭文學如數家珍,瑪熙特仍然被帝國人認為是「野蠻人」。到達帝國的瑪熙特,發現自己自幼時對於泰斯凱蘭的美好想像逐漸破滅。不論如何熱愛泰斯凱蘭文化、不論對於泰斯凱蘭文學的掌握有多高,瑪熙特永遠都不被帝國人認為是「自己人」。因為,瑪熙特並非出生於長於帝國。從小生長於泰斯凱蘭之外的瑪熙特,在帝國人眼中,甚至是他所深愛的聯絡官三海草的眼中,瑪熙特永遠是「他者」。然而,即使如此,瑪熙特也並沒有因此就對泰斯凱蘭文學由愛生恨,或是所謂「覺醒了心中對於自己祖國的愛國心」。也沒有因此就決意寧可失去自己之所以是自己的意義也要成為泰斯凱蘭帝國人。不論是身在泰斯凱蘭帝國還是萊賽爾太空站,瑪熙特都會感到自己的「異質性」、「格格不入感」。不論是在哪個社會,瑪熙特都不被認為是「自己人」。瑪熙特成為了「永遠的他者」、「永遠的異鄉人」,又或說,在夾在兩種文化、兩個社會的縫隙之間的瑪熙特,在徬徨於認同之後,自己選擇了成為「永遠的他者」。
瑪熙特和杰特都有以下共同點:出身於受強大帝國政治上與文化上高度影響的小國,以外來者之姿進入了擁有迷人文化的龐大星際帝國。在《名為帝國的記憶》,我們跟隨著瑪熙特在帝國的首都之中生活,體驗到了泰斯凱蘭極為迷人的文化。阿卡蒂.馬婷在《名為帝國的記憶》中打造了一個極度富有魅力的帝國,讓讀者也神往不已。至少就我個人而言,《名為帝國的記憶》中所描述的泰斯凱蘭帝國,甚至比《星界的紋章》所塑造的「亞維人類帝國」更加迷人、更加令人心向神往。
然而,阿卡蒂.馬婷在《名為帝國的記憶》並沒有僅止於「描繪極具魅力的星際帝國」而就此止步。馬婷塑造了一個擁有迷人文化的帝國,然後又同時無時無刻地讓讀者體會到這個帝國在「文化」底下的歧視與危險。馬婷讓讀者陷入與瑪熙特一樣的兩難之中:我們理性上清楚知道泰斯凱蘭在「文明」衣裳之下的蠻橫與無處不在的死亡陷阱,可是另一方面,我們又無法控制自己不被泰斯凱蘭的優美文化所深深吸引。
然後,夾在兩種文化、兩種認同的瑪熙特的迷惘、徬徨和自己最後的選擇,更是我認為「泰斯凱蘭二部曲」最優秀的地方之一。瑪熙特的旅程讓我讀來心有戚戚焉,讓我不僅猜想,作者阿卡蒂.馬婷是否也經歷過「年幼無知時就很憧憬某個外國文化,然而在多年的憧憬真的化為現實時,或是隨著對於這個國家的理解越來越深時,才發現自己在這個憧憬的外國只會是「永遠的他者」,但是,也無法因此而全然否定自己的憧憬轉而全力擁抱『祖國』,不論是在曾經理想的外國或是祖國中都感到無止盡的異質感」的過程。馬婷深刻描寫了夾在兩種文化認同之間的人的「永遠的異鄉人」的經歷與感觸,這是「泰斯凱蘭二部曲」最為了不起的地方之一。
或許。然後她想起三海草說假如妳是我們的一分子,我還是會一樣渴望妳,她感覺到那股排山倒海的憤怒又在她心中迴盪--即使她留下來。即使她做了伊斯坎德做過的所有事,她終究不會成為泰斯凱蘭的一分子,她不會成為那種能夠把玩語言與詩歌於股掌間的生物,就像詩賦大賽上的三海草那樣。而且她永遠都會察覺自己做不到。
--阿卡蒂.馬婷著.葉旻臻譯《名為帝國的記憶》第二十一章
至於《星界的紋章》的杰特呢?杰特因為父親的關係意外以基因上的地上人之姿成為法律上的亞維人。杰特雖然是帝國貴族,但在故事的一開始,杰特卻對自己的貴族身分與亞維帝國抱持複雜的情感。杰特不認為自己是真正的亞維人,但是,地上世界的故鄉也不把杰特視為「自己人」。杰特也是夾在兩種文化認同之間的人,然後,杰特與拉斐爾相遇,開始了自己的異國行。在旅程與冒險中,杰特遇到了許多他所不知道的帝國與亞維的文化,並因此感到怪異。可是,杰特所感到的「陌生」與「怪異」並沒有讓他陷入兩種身分認同的衝突之中,這種「陌生」與「怪異」只是代替同樣身為地上人的讀者來認識亞維人這個太空種族特殊的文化風俗而已。甚至某方面而言,是一種「獵奇」式的觀察。即使在故事的一開始杰特是「夾在兩種身分認同之間的人」,但是在整趟旅程與冒險之中,杰特基本上沒有經歷什麼認同上的互相拉扯或是心理上的衝突。杰特在逐漸習得亞維文化的同時,也自然而然毫無懸念地接受了亞維。杰特在冒險結束後聽到了自己故鄉的地上世界已經被帝國的敵國所奪走後,有以下描寫:
失去聯繫的不僅是故鄉的海德伯國,還有他的第二故鄉--友人們所居住的握拉修伯國。也就是說,與他過去有關的一切,都已經被徹底阻斷。然而,不知為何,他甚至感受不到一絲悲傷。杰特帶著困惑和戰慄,接受了自己不為所動的內心。
--森岡浩之著.果露怡譯《星界的紋章Ⅲ 回歸異鄉》226頁
然後,在故事的尾聲,關於杰特的認同,還有以下心境的描述。
杰特心中浮現出馬汀行星的異域密林。那片馬汀人棲息的大地。然而,與群星相比,對他而言始終是格格不入的風景。
--森岡浩之著.果露怡譯《星界的紋章Ⅲ 回歸異鄉》244頁
雖然杰特說自己是「把自己賣給了拉斐爾,而非帝國」,但是這不如說是杰特(以及作者森岡浩之)的自欺欺人之詞。杰特很明顯就是在沒經歷什麼認同衝突的情況下就選擇了加入帝國。瑪熙特即使深愛三海草,也可沒有因此就選擇成為帝國忠心的僕人。瑪熙特甚至因為感覺到身處在泰斯凱蘭之中永遠無法消逝的異質感,而暫時離開三海草。杰特和拉斐爾的「boy meets girl」為亞維人類帝國文化之旅提供了契機,最後又變成順理成章讓杰特毫無迷惘就選擇亞維的裝置。結果,在《星界的紋章》的「boy meets girl」關係之中真正的主角與其說是杰特或是拉斐爾,倒不如說是亞維人類帝國。這和瑪熙特和三海草的「girl meets girl」形成強烈對比。
明明一開始杰特對於捨棄地上世界成為亞維心中有所抵抗感,但在三本《星界的紋章》中杰特的「要選擇地上世界還是亞維」、杰特理應存在的文化認同上的衝突從來就不是重點,甚至可以說根本就不是作者所關心的事情。不少作家會藉由「夾在兩個世界的夾縫中」的設定書寫跨越兩個國度或是文化圈的主角在認同上心理糾葛,對於何處才是歸屬的迷惘,以及因為跨越兩個世界所以不論在哪個世界都是「異質的他者」的格格不入感。但是《星界的紋章》可以說完全不在乎這些事情。為什麼?因為《星界的紋章》可不只是要描繪一個「迷人的銀河帝國」而已,而是要打造一個「理想的銀河帝國」。既然是「理想的銀河帝國」、「星際烏托邦的實現」,那這個國家怎麼會「有真正的缺點」、怎麼會「有黑暗的一面」呢?又怎麼會有人不想搶著加入這個帝國呢?
所以,亞維人類帝國可能所隱含的軍國主義和種族主義傾向?這不重要,即使存在,也不是問題。處在兩種認同之間並且以基因上的地上人之姿成為法律上的亞維人的杰特,理應會被亞維人同胞視為永遠的他者,理應會陷入文化認同的徬徨與迷惘之中才對。但是,這是「理想的銀河帝國」,想加入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產生這些「無關緊要的煩惱」呢?
從一開始將《星界的紋章》的核心課題設定為「打造理想的銀河帝國」之時,就決定了《星界的紋章》身為作品的高度的侷限性。「理想的銀河帝國」不會是也不能是被質疑、被檢討的對象,自然,就無法以帝國為舞台進行更高程度的書寫與更加深層的探討。也因此,作品的高度就會被侷限。主角原本該有的潛力,也被浪費掉了。當亞維人類帝國被和「理想的銀河帝國」劃上等號時,那《星界的紋章》就只會是也只能成為亞維人類帝國的政治宣傳讀物或是觀光手冊,而無法成為對於帝國的研究書。「打造理想的銀河帝國」是《星界的紋章》的核心課題。這是《星界的紋章》一書魅力的來源,同時,也是《星界的紋章》一書缺陷的根源。
最後再整理一次《名為帝國的記憶》與《星界的紋章》的差異。
阿卡蒂.馬婷在《名為帝國的記憶》透過「瑪熙特的異國行」至少完成了以下三個課題。
a.描寫帝國文化迷人的一面。
b.描寫帝國文化的另外一面,加深對於帝國文化整體描寫的深度與作品本身的高度。
c.描寫被夾在兩種認同中的主角的心中葛藤。
然而,即使不論單一課題何者的完成度更高這個問題,森岡浩之在《星界的紋章》中的「杰特的異國行」,只完成了「a.描寫帝國文化迷人的一面」這個課題而已。兩者的差距除了阿卡蒂.馬婷與森岡浩之兩位作者在文字功力與學養的差別之外,《星界的紋章》在從將真正想書寫的最高目標規定為「打造理想的銀河帝國」那一刻開始,或許就篤定永遠無法達成《名為帝國的記憶》的高度。
結語:對於對於「理想的銀河帝國」的嚮往與迷失
她可以要求......喔,在大學裡任教;在詩歌沙龍取得一席之地;泰斯凱蘭頭銜,配個泰斯凱蘭名字。金錢、名聲、讚譽。她可以什麼東西都不要,然後繼續萊賽爾大使的工作,回應郵件,在泰斯凱蘭的酒吧裡唱一首她許久以前曾經填過一點詞的歌。
帝國碰觸過的一切,都不會再屬於她。屬於她的早已所剩無幾。
「陛下,」瑪熙特.德茲梅爾說,「麻煩送我回家,趁我還想走的時候。」
「妳總是出乎我的意料。」十九手斧說。「妳確定嗎?」
瑪熙特說:「不。這就是為什麼我想要妳送我回家。我並不確定。」
〈妳在做什麼?〉
試著看清我們是誰。我們還剩什麼。我們還能是什麼。
--阿卡蒂.馬婷著.葉旻臻譯《名為帝國的記憶》餘波
森岡浩之的《星界的紋章》是一部有著宏大的世界觀設定但是可以輕鬆閱讀的小說。作者在書中詳盡地描繪了亞維人類帝國這個作者所追求的「理想的銀河帝國」。《星界的紋章》的亞維人類帝國有著其獨特的魅力,足以在各式星際帝國諸如繁星般繁多的SF、太空歌劇的歷史上刻下屬於自己的刻印。
森岡浩之在《星界的紋章》中盡可能地描繪他所追求的「理想的銀河帝國」。對於「理想的銀河帝國」的追求與書寫,是《星界的紋章》最大的課題。《星界的紋章》中迷人的亞維人類帝國與亞維人的社會文化書寫正是根基於「打造理想的銀河帝國」的追求。然而,「打造理想的銀河帝國」雖然是本作魅力的來源,卻同時也侷限了本作原本可能可以有的高度,成為了本作缺陷的根本原因。
森岡浩之在《星界的紋章》毫不保留地展現自己對於「理想的銀河帝國」的嚮往,可是他同時也陷入了追求「理想的銀河帝國」的迷失之中而不自知。
原本「非帝國」的角色應該要能凸顯「帝國的美好」。森岡應該原本是打算藉由書寫「非帝國」的負面之處來襯托「帝國的善政」。然而,在《星界的紋章》之中對於「非帝國」的書寫的完成度遠不如對於帝國的直接描寫。結果,「帝國的敵人」不是嚴重欠缺存在感,就是角色塑造過度平版化與戲謔化。反而降低了「描寫帝國的美好」的效果。
而且,「打造理想的銀河帝國」導致《星界的紋章》自己放棄了自己作為文學作品可能可以有的高度。森岡不願去探討亞維人類帝國這個體制下可能會出現的一個問題,而是從一開始就其設定為「力與美作為國家的具現化」,結果原本可以藉由書寫帝國光彩下的幽微之處進一步加深亞維人類帝國的描寫深度與作品本身高度的可能性從一開始就無疾而終。「夾在兩種文化認同之間的主角的旅程」的設定本該具有深刻描繪的價值,但作者卻一開始就其限縮為「單純為了介紹帝國的美好」的道具、手段,浪費了這個設定原本可以有的潛力,以及這個潛力所蘊含的讓《星界的紋章》更上一層樓的可能性。
「打造理想的銀河帝國」這個核心目標自我矮小化了《星界的紋章》這部作品原本可以擁有的價值。同時,森岡在《星界的紋章》所展現的「理想的銀河帝國」,又讓人無法不懷疑是否有美化主種族主義、軍國主義、帝國主義以及封建制度之嫌。森岡所構想的「理想的銀河帝國」,不得不說是一種「高度浪漫化的反動」。假使真實世界上存在亞維人類帝國,《星界的紋章》也無法成為以學問角度研究這個帝國的研究著作,而只能成為替這個帝國胭脂擦粉的政治宣傳讀物。
總而言之,《星界的紋章》是一部「有趣但又令人感到無比遺憾的作品」。讀者或許能夠透過杰特一起認識亞維人類帝國這個有著獨特魅力的銀河帝國以及作者對於「理想的銀河帝國」的想像,但是,恐怕亦難以在《星界的紋章》之中得到除此之外更深的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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