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樹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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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費盡心思,將那宮中棄子扶上皇位,只因他一張臉生得迤邐動人,像極了我早逝的故友。
哪成想最後卻死於他手。
「姐姐,你把我當刀子使,現在這把刀可要對着你了。」他說。
於是我死了。
可誰知,我又活過來了。
1
「姐姐,我不想再陪着你玩下去了。」眉眼精緻的少年乖巧地笑,神情天真得近乎殘忍。
我跪在御前臺階下,因着早前中了毒,如今沒有半點反抗之力,成了現在這副全然被動的姿態。
即便下頜被他強制性地抬起,目光對過去也只堪堪到他腰腹而已。
我胸口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在本就髒污的囚衣上洇出一片斑駁的溼痕。
而造成這道傷口的長劍,被眼前人握在手裏。
我神色倒是很風輕雲淡,半點兒看不出痛的模樣。
「姐姐?」
「樓渙,我十一歲封了京城第一貴女的時候,你還只是宮裏人儘可欺的一條狗。」
「你怎麼,也配叫我姐姐?」
這話說得難聽,他聽了卻也不怒,只陰鷙地垂下頭,用那雙狹長的鳳眼,陰冷地對上我的視線。
我看他半晌,慢慢抬起手,沾血的指尖落在他眼尾顯眼的紅痣上。
動作不快,蜻蜓點水般極輕的一下,不敢像記憶裏一樣覆上去摩挲。
女子的聲音冷淡極了。
「你看看你坐的這九五之座。」
「沒有我,你該算個什麼東西。」
他這次好像才真的有點生氣,下頜微微收緊,眼尾也變得殷紅。
鬆開鉗住我下巴的手,長劍寸寸抵進。
明明神情變得那麼難看,偏還要好整以暇地問上一句。
「江嫿,話說你這樣的人,會不會痛?」
我這一生都活得嬌貴。
爹孃即便只將我視爲太子妃的培養人,從小沒有什麼溫情,卻也是樣樣依着我的意願。
先太子還在的時候,有他護着,我是京城裏,其餘皇子公主都惹不得的角色。
即便是他後來不在了,相府庇佑、皇后垂憐、陛下疼惜,也斷斷無人敢在我面前造次。
長劍像這般穿過胸口,是我從未想過要去承受的事情。
當然是很痛。
可我聞言卻只是低着頭,慢吞吞垂下眼瞼來。
不回答他的話,反倒輕輕地勾起脣角。
神色懶怠。
他像是失了興趣,身子往後一仰,將手鬆開。
卻也無所謂了,這劍入之深,我絕對再無生還的可能。
一室空曠,兩相無言。
這場死亡進行得安靜。
我教養他一場,攙着他走過風雪,走過他這一生中最下賤的十四年,將他從一枚冷宮棄子扶持上那至高無上的帝位。
我是這世間最對得起他的人。
臨死前卻只留給他七個字。
「樓渙」我說。
「我有點後悔。」
後悔爲了這一張故人面,自斷前半生尊貴順意,去換這後幾年卑賤坎坷。
永昌四十二年,皇后壽宴,太子樓昭於宮中遇刺,薨於舞象之年。
皇后渾渾噩噩皈依佛門,往後再也不過生辰。
而此時此刻,我與滿臉憂色的父親一齊守在太子殿外,周圍是衆多參宴的賓客。
女眷孩童驚慌地抹着淚,其餘臣下皆紅着眼沉痛難言。
乍然從上一世的死亡中轉到當下,我眼前一黑,往後一步摔在永安侯府寧世子身上。
少年詫異地抬抬眼,也沒開口,只伸出手將我扶正。
我遞過去一個抱歉的眼色,頓了許久,才反應過來當下的荒謬境況。
前塵舊夢猶歷歷在目。
竟是,死而復生者麼?
似有所感般驟然地抬眸,心霎時就是一涼。
又有何用?
極慢地握緊了拳頭,我掌心傳來痛意。
重來一世,還是要眼睜睜看着樓昭走在前頭,重給我一條命又有什麼用?
心尖乍然刺痛。
我一瞬間很想上前推開守衛走進殿裏頭去看看,卻偏偏又無力地清楚,沒有用的。
太子爲皇帝擋下的那一劍,沒入了心臟三寸之處。
我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
卻避不開那結果。
果然,下一瞬,御前大太監抹着淚推開門來,「太子殿下,薨了——」
下首立時跪作一片,羣臣哀慟。
陛下滿臉沉痛地攙扶着失神的皇后從殿內退出來,身後跟着一干嬪妃,無一不是神色哀慼,梨花帶雨似的落着淚。
我神情怔然地跟隨着衆人跪下來,兩手慢慢收緊攥住衣襬。
視線半點不離開面色蒼白,落在一干人末尾的雲貴妃。
她哭得也極傷心。
任是誰也想不到,會是這麼個一向嬌嬌弱弱,與世無爭的女子,膽敢生出刺殺皇儲的心思。
並且還能在付諸行動後,乾淨利落地做好收尾。
便是連當今聖上,在此之後又查了數年,卻仍然查不出半點蹊蹺。
最後若非樓渙提點,我想必也不會想到她身上去。
衣襬漸皺作一團,我眼神愈發冰冷。
或是渾身的殺意過於明顯,引得一旁的世子爺不住地側目。
我收斂下情緒,也不看他。
只是眉眼垂了下來。
我想着——
雲嬈,重來一世。
你還是得死在我手裏。
太子殿下身死這年才十六歲。
朝廷上很多黨派部署都還未安定下來。
一時間各方勢力蠢蠢欲動,其中尤以二皇子與四皇子爲首。
當今聖上育有十子四女,除了以上兩位,也沒剩下什麼成氣候的人選。
雲妃雖還算受寵,母族卻勢單力薄,膝下也未有所出,做了這樣有違綱常的惡事,卻找不到半點行事動機。
我縱是曾用千般手段將她折磨得失了人形,也並未弄明白她如此做的原因。
皇后的歸宿沒有變,太子一死,她便心成已灰之木,在太子入皇墓不到五日,便自請詔書,入了佛乘而去。
陛下念着我與太子一向交好,破例準了我與皇室一齊爲他送葬。
與上一世一模一樣的走向。
連玉棺上雕刻的符文都沒有半點差別,一點點向上搬動,直到徹底遮掩住舊人蒼白如紙的眉眼。
我驟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兩世爲人,兩世失去。
皇后哭成了淚人,搖搖欲墜地倚在陛下懷裏。
我到底沒哭。
只是一雙眼睛紅得嚇人。
送葬送了整整三日,一整套流程繁複至極,我出宮的時候,猶覺得腳步虛浮,眼瞳枯澀。
我爹爹身爲丞相,還要在宮中與陛下報備些事務。
我作爲隨葬的唯一臣眷,只能自己帶着下人回府。
臨近了宮門,卻聽得前方人聲吵嚷。
隔得遠了,影影綽綽地看不大真切,隱約只窺得像是三五少年推搡打鬧。
憐春有些擔憂地看了兩眼,問:「小姐,那邊好似發生了些事,可要出面管管?」
我本來徑直走向相府軟轎的步伐頓下來。
腳尖一轉,慢悠悠上前,停在對方五尺開外。
宮內奇珍無數,一些異域花草足足生得兩尺有餘。
我這年十二歲的身量不高,一時也沒人注意得到。
「小野種,誰讓你今天湊到二公主面前的?還害得諸位公公被罰,咱家看你真是活膩了!」
尖細的聲音,雲湘宮內太監。
我知道地下被欺壓的人是樓渙。
如今還不到九歲。
他那宮女母妃死去的第二年,沒了人以命庇護,他從一個被宮裏視爲透明的人,徹底了淪爲了人儘可欺的狗。
今日之事,起於雲湘宮內太監剋扣了主子喫食。
少年人的身子挨不住餓意,跑到後花園偷食牡丹,紅豔豔的花汁浸了滿臉,害得在其中捉迷藏的二公主受了驚。
公主的母妃清貴人便心頭不悅了,將雲湘宮的宮人盡數罰了月俸。
罪名是「管教不嚴」。
——何其大的羞辱。
我站的位置不遠不近,宮燈很暗,月光也只有薄薄一層,以至看不清旁人面孔,只看得清受辱的小皇子一人。
他身上穿的是早些年才時興的雲紋交襟,布料皺作一團,看不出半點名貴的意思。
傍晚纔剛下過薄雨,往地上一摔,滿身是穢濁的污泥。
抿着嘴,一副沉默寡言的姿態。
旁邊小太監手執的拂塵,一下下甩在他臉上,嘴裏吐出的污言穢語句句戳心。
「你那死鬼娘死的時候怎麼也沒帶上你,淨給咱家惹些麻煩。」
「真真是野種命大。」
初冬的風不大,卻也絕不暖和。
三兩縷輕飄飄地吹,連秋葉都吹不動幾片,在吹到人身上的前一秒,都顯得極端無害。
我緊了緊身上披的雪白色絨裘大衣,目光還是凝在前方人身上。
少年跌在地上,對身前人的咒罵無動於衷。
我從前只當他被刺到傷處,不願多言。
到了如今,才稍稍覺出些味兒來。
——他或許根本就是不在乎的。
我舉整個家族之力扶他上位,盡心竭力地助他穩定朝局,最後都要帶着一句「玩膩了」便死於他手。
生他卻不能護他的母妃,區區一個身世甚微的宮婢罷了,在他心裏,又能算得上什麼人物。
我從前在這個時候才認識他。
順理成章地救了他,護着他,一直助他償願,然後被他殺死。
那一生紛亂,如今想想,竟恍如大夢。
那人若有所覺,目光跟着轉過來。
與我不偏不倚地對上,錯愕似的怔了一瞬。
我不閃不避,又靜靜看了他好一會兒——這場羞辱卻好似不會休止一般。
翻來覆去地辱罵,連詞句都沒什麼新意。
我失了興趣,擺擺手讓憐春喚來宮門侍衛。
「這幾個人,言行粗鄙,污了我家小姐眼睛耳朵,罪不容赦,通通拉去拔了舌頭!」
我在京城素來是以純善仁愛之名而著稱的,與其他官家小姐的張揚跋扈絲毫不同。
那領頭的侍衛聽了憐春的話,一時猶豫。
我便看他一眼,抬起下頜,遙遙向那方一示意,幾人便立刻上前將人拖了下去。
等人散盡了,我纔不緊不慢地走上前,彎下腰,視線與少年持平。
探手抬起他下巴,端出副登徒子的做派。
仔細看了半晌,似哀似憾地嘆出口氣來。
「樓渙。」
「你要是不長這一張臉,我一定……」
少年纖長的睫羽顫了顫,我話沒說完,只因乍又憶起前塵。
少年天子那時剛登基不久,仍舊乖巧地喚我「江姐姐」。
他火急火燎地從外面衝進囚室來,視線落在我身後奄奄一息的雲妃身上。
也不知是在那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的人臉上看些什麼。
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又開口:「我想到治理恆州水患的法子了。」
後來,他說看到那時的我,就像看着個飼人血肉的瘋子,眉間無溫、心下亦無情。
他說那明明纔是我原先的面目。
根本不該是在他面前裝出的溫婉模樣。
想到這兒,我再低下頭看他一眼,沒忍住笑了一聲。
上一世橫行夏桀、暴虐無道的少年天子,如今不過是個幼子而已,我斷也犯不上如何折騰他。
只是這心頭的不虞,總需要時間排遣了去。
收回手指,我退後一步,從憐春手裏接過錦帕仔細地擦了又擦。
聲音輕飄飄地落下來,冷淡而柔緩。
「真是個髒東西」
少年臉色煞白。
3
次日天大晴。
我醒得早,便隨意執卷書在庭院裏消遣。
相府內設一向從簡,這院子也不大,堂前屋後,多的是樓昭留下的痕跡。
庭中成片的紅神荷開得正豔。
我又想起他。
不過是父親年少時與陛下酒後的一句戲言罷了,這傻子認真得不行。
據他自己所說,我尚在孃親肚子裏的時候,他便已將我視作此生唯一的妻了。
我八歲那年第一次見他,半大的少年眉目疏朗,隔了老遠便放開手跑過來,當着整個宴會上的臣僚喚「娘子!」
幼稚又赤誠。
我父母的結合,政治因素頗多。
他二人之間沒有情感,於我自然也無多少溫情,因而整個相府都是冰冷有序的。
樓昭從前常嘆我清冷柔然,半點不像這世間衆多庸碌的俗人。
——他嘆我,好似出塵的仙。
我起初只覺得啼笑皆非。
什麼清冷,什麼無塵,不過是我生性冷淡,待人接物從來不願花心思罷了。
然而,他強硬地將自己貼過來,成了我生命裏唯一的例外。
他將我的怪異,我的不知人情,我的不諳世故,通通歸爲神仙的天性。
父親從前說,我是冰,而樓昭是火。
其實不是的,他更像水,不會用過高的溫度一下子融化我,而是不緊不慢地引着我一點點升上溫度來,直到變成與他一樣的形態。
他知曉了我與旁人的不同,知曉了我生來的缺陷,知曉了自己的愛永遠得不到相同的回應——他還愛我。
於是我一遍遍對着銅鏡強調——江嫿,你得愛樓昭。
你不愛他,於他不公。
再後來,我幾乎分不清自己對他到底成了什麼感情的時候,他卻不在了。
物是人非,他既已離開,我也沒有精力再去梳理這些情緒。
那就當我是一直愛着他的算了。
——我愛他,所以提到他的離去,我得難過。
——到了他的頭七,我得黯然傷神。
——我得常常想起他,我得爲他守貞,我得像別的思婦悼念亡人一樣,對着他的畫像哭腫了眼睛。
到了最後,我信了自己愛他,人人都信了我愛他……
可江南海北,碧落黃泉,這偌大的世間,終是再不見他。
樓昭在世時行爲高調,尤其喜歡事事將我掛在嘴邊,他張揚得誰都知道了我一定是將來的太子妃。
雖說婚旨未下,但京圈裏早把我與他視作了天作的一對,他這一去,渾然將我推到了不上不下的風口浪尖。
京中人再看我,皆開始帶上曖昧又可憐的眼色。 
我從前年少時,常會怨他。
怨他花在人亡,怨他此身一去兩不相知。
卻只留我一個怯弱的女子在這京城裏,無人敢得罪,卻也無人不笑話。
我從前真是怨死了他。
如今自己也身死一遭,才終於看明白,這世間的生死沉浮,愛別怨憎——半點不由人定,種種皆是命數。
院中庭的垂絲海棠早已花敗,只餘下滿樹的枯枝殘葉,將整座院子的氛圍都襯得淒涼。
先太子搗鼓兩日才做好的鞦韆猶在細風中晃盪,殘陽未褪,落霞滿天。
院中石案上只飄飄零零落下幾片木葉,邊沿上放着一卷宮中典藏的手札,庭下無人。
府中侍女進來打掃時偶然瞥見那書冊一眼,亦只悲然地餘下幾聲嘆惋。
我這一次遇見樓渙,他剛被人圍觀嘲笑着從荷花池裏爬上來。
還是白天,他一雙眉眼比那晚要清晰得多。
池水浸溼了衣發,成串的水珠從額角滾下沒入衣領。
——真真算得上生了一副好顏色。
我自重生以來,這還是第一次,久違地又有了前世那份不忍。
我想起自己當初爲何會那樣幫他。
樓渙只知道我是爲了樓昭,卻不知道那時年少的我,尚還有着真真切切的慈悲之心。
我那時是真的心疼他。
因爲他在宮裏的身份,確實是太尷尬、太卑賤了。
雖說是皇子,到底不過是陛下一夜迷醉,錯認了宮中侍婢纔有了他。
於母方而言,他作爲龍種,倒也曾爲她帶來過片刻的富貴;
但於父方而言,他生母身份低微,是對整個皇室的侮辱,對皇室血脈的踐踏。
陛下縱是因着仁善之名,讓他得以出世,卻也絕不會真正將他視爲自己的兒子去對待。
是以京中權貴圈子裏的人,從來看不起他。
便是平日裏名聲再爲純善的玉陽公主,也曾在三年前宴會上因金樽被他無意打翻,而罰少年在殿門前跪了整整一夜。
七八位少年們嘻嘻哈哈地圍在岸邊出言羞辱,好似將這人貶進泥裏去,便能借他抬升自己的身價一般。
我看了一眼,寧安侯府的嫡二公子、鎮南將軍府家的紈絝孿生兄弟、甚至連禮部尚書家妾室所生的庶二少爺都在其中。
少年從池裏爬上岸來,又被簇擁着推倒跌坐在一旁的地上。
他眼尾半點硃砂恍惚明滅,我皺眉,難控地生出些惱意。
卻是又想去幫他。
領頭的少年我是認識的,乃是嘉妃的第二子,當朝五殿下,今年尚不滿七歲。
早些年性子頑劣、無法無天得很,與我鬧了點衝突,被樓昭拎着劍鞘打折了一條腿,臥牀了近半年。
再見着我,便恨不得夾着尾巴做人了。
「五殿下。」我走上前行禮,聲音淡淡。
「江……江嫿姐姐!你怎麼來宮裏了?」
我視線往他身後輕飄飄地一瞥,這人立刻結結巴巴地解釋起來。
「啊……我這……我和下人們玩鬧呢哈哈哈……你是來見太……見我父皇的是不是?我就不打擾你了,下次見!下次見啊哈哈……」
貓狗似的,成一串兒離開。
瑟縮的少年垂着頭,這次竟也不看我了。
脣紅齒白、少年如玉。
越看,越是教人心憐。
「樓渙」我叫他的名字,眸光落在他眼尾紅痣上,音調輕緩。
「我想到怎麼回報你了。」
4
我讓父親想辦法將樓渙接到相府裏來。
對外只說憐他在宮中獨身一人,甚是可憐,正巧家中三弟缺個玩伴,便順水推舟將他接來了。
聖上對這宮婢所生的第三子半點不在乎,大手一揮直接允了。
我如今無所事事、正清閒得很,便開始頻繁去見他。
江府人口在京城衆世家裏,算是比較稀薄的,因而閒置的院子不少,我給樓渙選的荷雨居,與我只隔了一片蓮池的距離。
恰如其名,那院子種了數不清的荷。
樓渙從前說過不喜歡荷花。
只因它根源明明就陷在污泥裏,偏要掩耳盜鈴似的,開出那麼純潔的瓣,矯情又可憐。
可是樓昭是喜歡的。
他總說荷花像我,一樣是隻可遠觀的清冷。
我像上一世那樣,耐心溫和地教着樓渙寫詩作畫,叫他習樂煮茗。
只是不再陪着他摸索爲國執政之道。
詩畫也不再以他喜愛的臘梅爲題,全然是歌頌荷花的高潔去了。
我將他慣於束起的長髮解開,用髮帶系成另一人的高馬尾,告訴他穿紅色最好看,告訴他男兒不該喜甜食……
九年都囿於這一方宅院,他乾淨無知到近似一張白紙。
我讓做什麼便做什麼,乖巧聽話得像個奴才,半點看不出上一世的野心。
我雖生不出什麼報復的快感,卻也不可控制地繼續了一年又一年。
——因爲他太像了。
——年復一年,越來越像。
——原來樓昭長到十八歲,該是這個樣子的。
我看着面前神采飛揚的少年因爲正侃侃而談着什麼,便不自覺地晃起了腦袋,跟隨着青絲而動的髮帶飄揚,半遮半掩地躲在身後。
他一身紅衣似火。
恍惚間,竟似故人猶在。
我眼神恍惚一瞬。
「阿昭,」
我想「他怎麼會這樣像你。」
雲妃再一次半死不活地跪在我面前。
衣衫變得髒污襤褸,滿臉是猙獰的刀痕,半點看不出曾經的千嬌百媚。
我用鞋尖抬起她的臉,聲音淡淡。
「兩輩子了,還不說麼?」
「雲嬈,我本該敬你骨氣可嘉,早該給你個了斷的。——可是你殺的是樓昭。」
「到底是誰值得你那麼不要命地去護?」
「……」
跪着的人,奄奄一息,已然是強弩之末。
卻是仍然不準備做出任何回應。
眉眼愈發冷凝,我收回腳尖,壓下滿腔的燥意,心裏默默數着來人的腳步聲。
門被推開來。
逆光的少年身着金紅對襟水紋衫,同色系的髮帶隨着高馬尾在身後晃晃蕩蕩,十足的少年氣派。
「江姐姐!我……」
穩穩跪着的女人陡然一聳身,接着便幾不可見地發起抖來。
我視線跟着一凝。
少年沒再往裏走,身子頓在門邊,面孔影在暗處,看不清神情。
隱約間聽見一聲模糊的「嘖」,我回過神去聽,卻只聽得見少年的聲音清朗如舊。
「我知道怎麼破昨日那個棋局了!」
女人還在發着抖。
我一顆心沉了下去。
5
雲子的「啪嗒」聲落下。
樓盤上被破開的,是樓昭生前留下的最後一個棋局。
我仔細回憶着這九年來的事情,越是想,一些細細密密的不對勁便成片地從記憶裏清醒過來。
那些被無意忽視的、刻意避開的、半點經不起推敲揣摩的細節。
刺得我心頭微涼。
甫一抬眼,倏然間,被對面人鑲嵌在青玉發冠正中的寶石嚇了一跳。
青綠的顏色,在夜色裏破碎地折出幾片冷光。
像潛伏在暗處伺機而動的蛇,陰冷而幽戾,只需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便能竄出來給你致命一擊。
我本就是刻意堆起的笑意落了些。
「怎麼換了發冠?不喜歡我昨日送的新發帶麼?」
「嗯?」微茫的夜色裏,他似乎抬起頭來。
「不小心弄丟了。」
「想來應當是命裏便不該在我身邊的東西,便隨它去了。」 
月光這時才慢慢籠在他身上。
方纔隱在暗處的人終於露出全貌,哪裏還是白日裏的裝扮。
青竹色錦衣溫潤了他眉眼,月光如瀑。
庭下墨竹輕曳,暗影參差。
五寸的荷葉層層疊疊,將他身後的整個蓮池完全遮掩住,月波一蕩,蓮層一蕩。
我抬眼看過去,少年眼尾硃砂明豔似血,一瞬間幾乎濃豔得不像個凡人。
衣着神態,卻是與當初那個暴戾恣睢的少年天子別無二差。
棋盤被我手裏落下的白子砸亂開來,棋子紛紛亂亂地灑在石案上。
「姐姐?」
這人錯愕似的抬眸,眼裏分明滿是促狹的笑意。
我捻了捻指尖,眼瞼低垂,有一瞬間生了些惶意——卻也僅僅只是那一瞬間而已。
——是他殺我,而我未殺他。
——重來這一世,我待他已是仁至義盡。
心頭平靜下來,我看着他,沒什麼情緒地問了一句:「樓渙,你玩兒我?」
少年挑挑眉,「還真就發現了?」
「果真是不該露一點馬腳,我演了九年都無事,雲嬈一來,什麼都玩兒不下去了。」
嘆一口氣,他倒是頗爲遺憾地整理起凌亂的棋盤來。
白子被重新規整到棋甕中,少年眉眼含笑地遞過來。
我定定地坐着,好一會兒才伸手接過。
「雲嬈是你的人?」
「不完全是。」
「是你殺了樓昭?」
「也不算。」
「那會是爲什麼?」
雲嬈究竟爲什麼要鋌而走險,膽大包天地對太子出手?
我聲音一頓,突然想起什麼,眉眼間浮上冷色。
「樓祁。」
當今聖上。
少年伸手支上下巴,神色興味。
「姐姐真聰明。」
驟然間陷入沉寂。
月亮又隱入雲後,少年的面容漸漸模糊。
我偏了偏頭,直勾勾地看他:「樓渙,你會不會騙我?」
少年似乎愣了一瞬。
「沒有騙你,」音調還是散漫。
「樓昭是端王的血脈,樓祁不可能留着他。」
秋夜霜重,不覺間生了涼意。
「你如何知曉?」
他發出一聲輕笑。
「我做了皇帝,這普天之下,有何不可知?」
我靜默一會兒,接着慢吞吞站起身整理衣袖,一句話清清冷冷:「明年入冬前,我扶你上帝位。」
「就說這個?」他抬起臉,眼神明亮,渾然是故作的乖巧。
我垂眸望他,「樓渙」
「前塵舊事,我不與你計較。」
「樓祁下來了,你頂上去繼續做你的皇帝便好。」
慢慢收了笑意,這人音調逐漸沉冷下來。
「你連仇都不報?」
「我殺了你,扳倒了相府,舉家一百二十七人全數流放至蠻荒。」
「你說不與我計較?」
陰陽怪氣,情緒壞得莫名其妙。
我搖搖頭,「我上輩子做的事已經夠多了。」
這一世只需要替阿昭報完最後的仇而已。
「而且,」我垂下眸,「我玩兒不過你。」
你視因護你而亡的生母如無物,任旁人肆意羞辱;
視救你於泥潭的我爲工具,用完便誅。
離經叛道,情義兩失,爲人而不仁。
「你纔是天生的爲政者。」 
他似乎聽懂了我未完全說出來的話,沉默下來。
月亮從雲後探出臉來,少年眉眼重又轉爲清晰。
他面色冷凝,神色轉換不定,好一會兒才又漫不經心地笑開。
「江嫿,你太容易心軟了。」
「連我都能教你生出惻隱之心。」
「我要是你,九年前的那夜重逢,就該是樓渙的死期。」
嘲諷似的,卻是在問責我不殺他。
我視線在他眼尾下的紅痣停頓片刻,沒有言語。
只轉身喚來憐春,踏着月色回了房間。
6
昌平四十五年,聖上駕崩,第三子樓渙即位。
我第二次成了樓渙手裏的刀。
殺人布計,籠權結派。
替他肅清了登基路上的一切障礙。
就實際來說,他這一世並不比前世被動,因帶着記憶,這人早就不再是前世那個唯唯諾諾的小孩兒了。
自己尚能完成大部分佈局,江家在他的大計裏,不再是那麼舉足輕重的一環。
我依舊殫精竭慮地幫他。
因爲那是皇帝的命,我自己是沒辦法取的。
樓祁這一世,是跪在樓昭靈位前嚥下的最後一口氣,荒唐又可憐。
我聽着他一句句顛來倒去的罪述,才終於知曉了樓渙不曾點明的話。
早逝的端王樓庭,乃是樓祁一母同胞的手足至親。
只因着晚於樓祁半盞茶的時間降世,便與嫡長子的身份失之交臂。
儲君之位自然是給了樓祁。
樓庭心中本就憤憤不平,再兼之其母后一直以來的溺愛縱容,將他養成了陰戾紈絝的性子。
從小到大,明裏暗裏地與兄長爭來搶去不知多少回,絲毫不顧及手足之情。
樓祁生性溫和,樣樣也都讓了去。 
只可惜惡人永遠學不會知足。
樓祁與先皇后成親那一日,樓庭主動示好,端來兩盅美酒,三兩句話聊表歉意,便撫慰到了他心裏去。
再一醒來,妻不爲妻,弟不爲弟。
一場荒唐至極的雲雨,有了樓昭。
樓祁與先皇后青梅竹馬,感情甚篤,並非是簡簡單單的政治聯姻。
於是乎,便是他平日裏再爲疼愛樓庭,此事也斷不可能就此作罷。
他平生第一次選擇不去忍耐,結果是樓庭失足溺死在十月份的冰湖裏。
他說本就是因自己的疏忽才導致事端的發生。
因而他愧對妻子,也憐惜樓昭,一開始並未有容不下的心思。
只是隨着樓昭漸漸長大,他身爲嫡長子,一開始定下的儲君之位,卻讓樓祁猶豫了。
「這是我的江山」
他想,絕無可能留給樓庭的血脈。 
偏生樓昭無論是修學還是修政,樣樣都學得出類拔萃,朝臣百姓無不稱讚。
樓祁連廢儲的藉口都找不到。
——不如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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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見所聞,皆是感悟,人來人往,萬物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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