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頭晚情

2023/05/10閱讀時間約 20 分鐘
一晃眼兒,徐法官和崔阿姨這對夫妻一起經歷了快三十五個寒暑。徐法官不善與人交際,行事慢條斯理,走路安步當車。一百六十公分的小個頭兒,灰白的短髮崢嶸地站立著,加上法官當久了,不疾不徐的講話中,總給人一種不怒而威的距離感。徐法官沉沉的,溫溫的,但也冷冷的。他不喜歡人群,也無心接觸新鮮事物,給人的印象就像他額頭上日益深刻的皺紋,每一條都是仔細、認真地鑿出的運河,實實在在、規規矩矩,像極了書法家用力透紙背的中鋒嚴謹寫出的筆劃,內斂結實,毫無輕挑。意外的是,和冰冰板板的徐法官結成連理的,竟是成天歡歡喜喜的崔阿姨。圓圓的崔阿姨是位熱情活潑的長輩,喜熱鬧、愛搞笑,沒心眼,靠近她時很難不被她四射的活力感染。特別是她發出招牌的呵呵笑聲時,即肩的捲髮總會被笑聲的頻率震得像波浪般柔軟的擺動,像極了她軟軟鬆鬆的身驅,給人一種幸福的厚度與彈性。只是她性子急,沒耐性,總是疾來疾去,喜也如此,怒也如此,一如夏日午後的雷陣雨般,滂沱之後,地面瞬間蒸乾,幾乎了無痕跡。儘管如此,只要遠遠的聽到崔阿姨的笑聲,就會讓人連想到她的招牌笑容充充實實地盈滿了整個臉,一如盛開的金背大紅菊,鮮豔奪目,滿溢到看不見花盆。
外向活潑的急驚風遇上了內向剛毅的慢郎中,生活上雖然經常搭不上調,但也還不至於格格不入。這麼多年來,兩人間雖然偶有情緒,但也幾乎不曾真正發生什麼爭執。通常都是崔阿姨因為小事上了火,機關槍式地射向徐法官。等徐法官經過縝密思索,要開口向崔阿姨娓娓說明時,崔阿姨的氣頭早已被其他事情佔據,早已事過境遷了。風頭既然過去了,徐法官自然也識趣的惜字如金。家中的和諧關係,就一直巧妙地在崔阿姨的動與徐法官的靜中維持著。這樣的兩個人,你很難說他們不相配;至少每次崔阿姨跟街坊親友抱怨徐法官的種種不是後,都會很得意地補上一句:「我們的性格就是互補啊,有什麼辦法呢!」
這樣互補的夫妻,幾十年下來也弄成了個中規中矩的小康家庭,中規中矩地拉拔大三個孩子,孩子大了也中規中矩地找工作、找對象。沒讓徐法官、崔阿姨操太多心。
造成徐法官、崔阿姨離婚的第一個罪魁禍首應該是徐法官從法官的職務退休下來。剛退休的前兩週,崔阿姨相當用心地照料徐法官,噓寒問暖、端茶奉食,像家中養了個小寵物般的新鮮。只是日子一久,新鮮感沒了,便越加感受到自己原先豐綽的生活被家中硬生生多出來的這個閒人給搞亂的不悅。崔阿姨心一急,不免開始抱怨起來,四處向親友數落被伺候慣的徐法官,賴在家中就像大型垃圾般一無是處。自視甚高的徐法官在退休後竟被妻子硬生生地悉落貶抑,還真不是滋味。這一天,他趁崔阿姨去買菜時溜進廚房,想燒壺水沖杯咖啡,好證明自己絕非生活智障。他來回摸索了好一陣子,費了好大的勁兒,終於成功地點起了瓦斯爐。爐嘴發出熊熊的青藍色焰火,把像崔阿姨屁股一樣渾圓的水壺給團團包圍了起來,毫不留情的任滲在壺底的水滴像炙燒的油脂般吱吱做響。徐法官可得意了,想著崔阿姨平常驕傲成那副得性,可從今以後她再也不敢瞧不起他了吧。崔阿姨回到家第一件事情,而且也是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慘叫一聲:「失火啦!!」廚房正冒出陣陣濃煙,壺子裡的水不但已經被火燒乾,而且壺屁股還被燒得透紅。徐法官人呢?他老爺正光著老屁股,端坐在馬桶上仔細地翻閱報紙。這件事讓徐法官少不得挨了好一陣子的數落,心志高傲的他活像個鬥敗的公雞,完全抬不起頭來,哪裡還敢再開火。
一向高高在上,斷人生死的徐法官被嫌說只想在家裡當個享退休福的米蟲,心裡也有委屈。當年他從師院畢業後先當了幾年的國小老師,總覺得自己管不來小學生,便和幾個同事相約研讀法律,先通過高等檢定考,經歷幾年寒窗才考上司法官。他知道自己動作慢,思考慢、審案慢、下筆慢,所以認份地每天進法官辦公室報到。一個星期總得紮紮實實地工作滿滿七天,才能把被分派到的案子有進度地向前推展。一生歲月盡付案牘勞形中,不要說培養第二興趣,連陪孩子成長的機會都沒有。每日晨出夜歸,週末繼續讀狀紙、寫判決,到頭來自己孩子的性格都還弄不清楚,他們就已經一個接著一個的長大離家。徐法官因為謹慎,特別怕被關說,別說親戚不走、婚喪喜宴更視為畏途。幾十年下來,除了偶爾和勾心鬥角的同事互動,罵罵在他面前任勞任怨的書記官,根本沒有朋友。人到老了,雖然還算健康,但個性彆扭內向、沒有興趣、沒有朋友、跟子女不親,和妻子無言,也只能鎮日窩在家中,不知所措地被老婆拿著掃把,像陀螺般地一會兒被掃到這,一會兒被趕到那。終日無所是適的退休生活對他而言,簡直像是國家為了感謝他努力為人判刑三十餘年後,送給他的漫漫刑期。
崔阿姨開始三天兩頭打電話向孩子們埋怨徐法官整日在家中當大老爺,大小事不肯做就算了,竟連陪她對上兩句話的機會似乎都沒有。偏偏他又不會消失不見,擦個地板都會不小心撞上這位翻著社會版新聞,自顧自地推敲案情的青天大老爺。連好姊妹們例行性地到家裡喝下午茶、議論是非,還要遭他白眼、被他嘲諷是嚼舌根造孽。幾個孩子私下討論後,決定送他們一人一台平板電腦消磨時間,看看能否緩和兩位老人家之間的衝突關係。這個主意,不知是出於想回報老爸老媽當年一忙起來,就讓他們當電視兒童的童年生活;還是想直接把照顧自己孩子的模式,搬來敷衍兩老,好讓他們沒事不要來吵自己。這兩台平板,應該是讓徐法官決定離婚的第二條導火線。
崔阿姨很快就上手平板,追劇、團購、社群平台,一個沒少參加,樣樣不落人後。也許是年輕時被社會禮教壓抑的熱情爆發,她很快就趕上流行,和姊妹淘迷上了偶像韓團,鎖定當紅男團的歐巴當偶像。眾姊妹先後成立追星團、後援會,連本帶利地將隱藏三四十載的熱情全然釋放。她們有財力、有時間,比起年輕女孩們,她們更捨得砸大把銀兩團購偶像代言的商品。她們甚至包車披星戴月地從台中到桃園機場追星,入住偶像下榻的五星級旅館,為的只是能親眼見上偶像,像清純少女般地對那些年輕到足以當她們兒子或孫子的歐巴發出痴狂的尖叫。
如果說只有崔阿姨會用平板打發時間是不公平的。再嚴肅再正經的男人,也難不在四下無人時,拿著平板一窺其中的花花世界,否則老祖宗就無需特別強調「君子慎獨」這檔子事了。徐法官這樣跟自己解釋著,我才不想看這些,我只是想弄清楚為什麼這些婆婆媽媽們會被那些長成一個模樣的韓國小白臉吸引,他們究竟有什麼魔力,這背後藏有什麼蹊蹺?「我可是師出有名的。」徐法官心中這樣想著。只是,男團的歌沒聽上半首,徐法官就被螢幕上的其他畫面吸引,把心思花在「研究」臉蛋迷人、長腿蛇腰的韓國少女天團。徐法官畢竟是自律甚高的人,他驚覺到若被發現自己不但偷看少女天團的熱歌熱舞,還跟著搖頭晃腦,老臉要往哪裡放?所以他總是忍到家中只剩他一人時,才拿出平板過過癮。
那個星期天崔阿姨不在家,徐法官依例開啟平板「研究」韓團少女的曲線。聽到崔阿姨突然回到家的聲音,徐法官趕緊裝做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崔阿姨急急把他搖醒說道:「你看你看,我上新聞了!」徐法官一驚,忘了自己在裝睡,差點把平板摔到地上。崔阿姨開心的邊說邊把她的平板兜到徐法官面前,等不住他戴上老花眼鏡,便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自己和姊妹們打從多久前就開始計劃這趟追星之旅,結果皇天不負苦心人,她們不但親眼見到了歐巴們,還被新聞拍到某一名歐巴特地走向她們這群高齡追星族來寒暄的畫面。特別是自己還上了鏡頭,留下幾秒的特寫,更讓她狂喜不已。徐法官才戴上眼鏡,便看到崔阿姨和一群婆婆媽媽們在平板裡像小女孩般又叫又跳的興奮模樣。當歐巴要離開時,崔阿姨還帶頭突破阻隔線,追著歐巴狂叫......。
你無法想像崔阿姨的心情有多激動,一次又一次重述著這段經歷,毫不吝嗇地把這段足以成為她的傳家之寶的影片分享給一個又一個的親朋好友。如果當時不是被保全攔下,她幾乎就要碰到歐巴的衣服了。這似乎是她生命中最燦爛最光榮的片刻。一整個下午,她興奮地講個不停。
當然,你也無法想像徐法官的心情有多沮喪,一次又一次地想在心中刪除這樣一群台灣歐巴桑追著韓國歐巴奔跑的影像,偏偏記憶卻毫不留情地一遍又一遍提醒他,帶頭的那個就是自己的老婆。那似乎是他人生中最丟臉最難堪的片刻。一整個下午,他沮喪地說不話來。
迷上韓團的崔阿姨說是為了健康與瘦身,集合了一群媽媽們每天清晨在公園裡播放夾雜著英文的韓語MV,有模有樣地學著歐巴們跳著他們的舞步。在里長的積極奔走下,她們被安排在市府廣場舉辦的全民熱舞季中演出。崔阿姨拉著徐法官去看她的表演,徐法官心裡自然是阻了千山萬水,築了高牆長城,真心不願意去。只是當崔阿姨再三請託:「聽說隔壁張太太她們家閨女學校的熱舞社也要去跳,我們一定不能輸給年輕人。快點啦,來幫我們捧捧人場啦!」徐法官一聽到隔壁那身形修長的張家ㄚ頭也會去,念頭一邪,想到說不定可以近距離看到年輕女孩舞動蛇腰,裸露大腿的熱舞表演,頓時那千重山、萬重水、千仞高牆和萬里長城都被那蚯蚓般扭動的慾望給崩解到灰飛煙滅,連一點渣兒都不剩。徐法官表面裝得老大不樂意,但也就這麼板著老臉跟著崔阿姨去了。
崔阿姨在台上跳得很帶勁,徐法官在台下看得很洩氣。韓團妹子們雖然都長成一個樣的小臉挺鼻大眼睛,但是說腰身有腰身,要美腿是美腿,舉手投足都迷人。怎麼崔阿姨這一團大媽們也都抹成一個樣的白臉黑眉大紅唇,偏偏腰不成腰、腿不像腿,倒是滿身贅肉被緊身衣逼出的層層疊疊,隨著身體擺動的顫抖,舉手投足都驚人。就在徐法官猶豫著要不要逃離現場時,總是慢了一步的他卻被硬生生地給叫住:「徐法官,真的是您,太巧了!」中年男子帶著意外的神情從背後拍了他的肩,轉頭說:「老婆,這就是我常跟你提到的徐法官,快過來,我幫你們介紹介紹。」是那個他打從心底看不起,不知被他數落過多少次的錢書記官,怎麼偏偏就在這裡狹路相逢。徐法官心不在焉地應酬之後,得知錢書記官的孩子一會兒就要上台跳舞。錢書記官多事地問了他怎麼有空來看表演,徐法官還在思考適當的藉口時,崔阿姨穿著緊身舞衣突然出現,熱情地和錢書記官夫妻寒暄,徐法官覺得自己看得真真切切,錢書記官雖然不斷恭維崔阿姨看起來好年輕、好有精神、跳得真好,上揚的嘴角卻洩露出不曾出現在他臉上的嘲弄與勝利的神情。在崔阿姨不斷大手大腳地舞弄軀體,YA YA YA地和人拍照的笑容裡,徐法官完全找不到當初相親時那名讓他心動的沉靜婉約女子,也因此看清楚了自己與她的距離,以及對她充滿鄙夷的強烈感受。
對徐法官而言,事情總是一點一點醞釀的。所以造成他們離婚的最後一支稻草又經過了大半年才成形。聽說徐法官對平板電腦沒有預期的興趣,每天依然在家中礙手礙腳地過日子,當輔導老師且正在瘋路跑的老三推測老爸應該是額頭左腦波較不活躍的內向典型,於是自告奮勇地趕在寒假開學前邀請老爸到戶外健行,看能否幫他培養點興趣。老三開了清單,大雪山、日月潭、溪頭等中部幾個知名景點任他挑選。一輩子窩慣辦公桌的徐法官本來是沒有麼意願的,但想到至少可以不用鎮日無所是事地受困在家中,不僅悶得慌還要被人嫌棄,便敷衍地選擇去溪頭走走。只是這一去,就停不下來了。倒不是他特別喜歡溪頭那種樹木蒼鬱的感覺,而是當他被困在空中走廊的入口處,猶豫著要不要和老三一起去走八層樓高的景觀廊道時,一名先走進去的嬌小女士回頭對他點頭微笑;那回眸一笑,就像有魔法的彩筆般在徐法官的心田點上一抹溪頭新綠的苗,讓他顫抖不已的雙腳頓時有了主兒,用不知向哪來借來的勇氣,男子漢般地一口氣走完了全長180公尺的空中走廊。只是,如果真的要問徐法官欣賞到了甚麼樣的樹冠層景緻,多半還是豬八戒吃人蔘果吧。不過這不打緊,畢竟那驚鴻一瞥的笑容,把春天的鳥囀帶進了他的心頭,讓徐法官不自主地在回程中吹上了口哨,不時還學起韓團妹子扭了幾下身軀。只是突然的一怔,驚得他四下環顧,確認沒有人查覺他的「失態」,旋即變身回徐法官,只剩眼角還在笑著--陰陰的。徐法官全心企盼著再次邂逅那個轉瞬間的回眸淺笑,老三哪裡懂得他的心思,衝著老爸的好興緻,便幫他上網預約「台灣好行」的溪頭專車。徐法官趕了老早到干城車站去搭乘往溪頭的頭班車,排隊等候的時候,他的目光不曾停止搜索著。第一班車的乘客多半是固定的一群退休老人,結伴同行地暢談著天南地北,吹噓過往的英勇事蹟。生性拘謹的徐法官無法融入他們,上車後先是一個人坐著。臨發車前,一名嬌小的女士上車,坐到他旁邊。他用眼角偷偷打量著,思索著是不是在空中走廊送他微笑的她。他一路暗自觀察著她的手,細細小小的手輕輕翻開書本閱讀,幾條淡紫色的血管在粉白的手背上靜靜躺著,朝向修得潔淨的小指甲們延伸而去,彷如小溪在平原上緩緩流動著的安詳。第二天,徐法官又去了溪頭,他刻意先挑靠走道的座位,等看到她上車,才悄悄地挪到窗戶旁,好方便她再次坐在他的旁邊。於是徐法官恢復了上班的步調,天未光便出門趕車上溪頭,太陽沒落下前不會聽到他溫吞吞開門回家的聲音。週一到週五,風雨無阻。自此,崔阿姨又恢復了原先自由自在的社交生活。
如果算得出來,大約是他們坐在一起的第20次吧,沈校長打盹兒時不慎靠到徐法官的肩上,讓他有了種多年不曾有過的觸電感,驚喜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她醒來時頻頻道歉,於是徐法官終於開口跟她攀談起來。慢慢地,他們越聊越多,幾趟車程下來,他打探出她是退休的國小校長,守寡多年,孩子在國外工作。她喜歡溪頭樹木的蒼翠岸偉與空氣的清新潔淨,而且特別享受在林間閱讀時清風鳥鳴的陪伴。她讀的多半是中文作家的文學作品。她提過一些作者和書名,徐法官根本弄不清楚他們是誰,依稀只記得有好些書名和「城」有關。他不敢多問,以免露餡兒,暴露了自己如沙漠般的文學涵養。她管他叫學長,爾偶會好奇地探尋法官審案時的精彩過程。哪有什麼精彩的!徐法官每天處理的都是雞毛蒜皮、爭爭吵吵的小案件。合議庭時,案件雖然比較複雜,但他多半在閉目養神,從來不過問主責的受命法官的心證,好交換自己當受命法官時不會被其他法官干涉,所以壓跟沒有什麼好說嘴的。偏偏在她面前,他就能天馬行空地掰出一些奇事玄案,聽得沈校長津津有味。他打從心底喜歡看著她專注聆聽案情的神情,自己的口條與思路也開了竅似地靈活輕盈了起來。和沈校長在一起時,徐法官額頭上原本緊繃的線條像彈性疲乏的橡皮筋般,漸漸的鬆弛了下來,笑容也多了起來。
接下來的幾個月,徐法官依然用溫吞吞的步調,在車上和沈校長淺淺地聊著,下車後各自走著。偶爾,他會看到她獨坐在大學池旁的石頭上讀書,一夜的濕氣在陽光灑落的瞬間變成白煙似的蒸汽,在她身後冉冉上升,把沈校長襯得如空谷幽蘭。偶爾,他會在神木或大草坪旁的野餐區遇到她靜靜地翻書吃零食,輕風吹撫、青草舞動,就像美術館中懸掛的仕女畫像,總讓他不自覺地佇足張望。徐法官用這樣的距離讓沈校長在他心中維持了一份不可輕易褻玩的優雅。但是,徐法官也是心動的,他多希望如果崔阿姨已經不在人間,就能以鰥夫的身份博取沈校長的同情,和這位端莊的女性牽手共享餘生。不過,徐法官仍是堅持的,他和沈校長的互動完全是以禮相待,都過了三、四個月,他連她的手都沒碰上。雖然他的矜持是出自在骨子裡害怕被狗仔隊跟拍到的神經質,但既然兩人間的互動還符合發乎情、止乎禮的老祖宗教誨,對自己的這段精神外遇就少了罪惡感。
崔阿姨依稀感覺到從去溪頭之後,徐法官總是冷言冷語相待,一兩個月對不上幾句話,最多就是「吃飯啦!」、「.......喔。」;「今天的青菜會不會太鹹,我好像鹽巴下太多了?」、「......嗯。」;「你看我的燙的新髮型好不好看?」、「......嗯。」;「嗯什麼嗯!你根本不關心我,我根本沒去燙頭髮......。」、「......喔。」用時下流行的話語,那叫冷暴力。崔阿姨是焦急的,她不喜歡這段乏善可陳的婚姻關係持續膠著混沌。徐法官也是焦急的,他希望這樣食之無味的婚姻關係趕緊話下句號。但請不要忘了,徐法官是有耐心的,他可以完全文風不動地守株待兔。當急驚風遇上了慢郎中時,還是急驚風忍不住先發難了。一次大抱怨後,看徐法官依然不動聲色,崔阿姨脫口便說:「我看我們乾脆離婚算了!」看似在打盹兒的徐法官突然眼睛一亮,像入定的老青蛙察覺到獵物,火速逮住千載難逢的機會,冷不防地射出了必殺的舌頭,讓心中演練過無數次的台詞順利溜出:「既然妳已經決定了,那就離婚吧!」整個過程,崔阿姨活像隻蒼蠅般,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就措手不及地啪嗒一聲成了老青蛙的囊中物,怕是到死也難瞑目的啊。獵物到手之後,老青蛙立刻變回慢郎中,什麼事也沒發生過般地舔了舔嘴,繼續在入定中微微笑著。
崔阿姨哭鬧了幾天,孩子雖然輪番回來安慰,卻沒有人勸阻;或許是老早就看清了父母間的不適合,或許是厭煩了崔阿姨自徐法官退休以來三天兩頭的抱怨。婚終究是得離了,談到分財產時,沒有工作經驗的崔阿姨為了給自己晚年留個後路,開口多要了些,她不但要現在住的房子,一半的存款,還要求以後按月分徐法官一半的退休金。還在思量盤算的徐法官慢了些回應,崔阿姨就哭著指罵他沒良心,自己為他做牛做馬一輩子難道不值得這些錢嗎?徐法官想了想,就當做是花錢買自由吧,當下就點了頭。崔阿姨又哭了,再次罵他沒良心,就這麼急著答應,想花錢消災啊!於是兩人就在還算平和的吵鬧過程簽了字,到戶政機關登記了離婚。
頭先幾個星期,崔阿姨還是有氣有懼,不知是氣她的法官夫人的頭銜被拔除,還是怕她的下半生沒人照應。於是,她在社群媒體貼文討拍,逮到機會就向人訴苦,直派徐法官的種種不是。一開始,大家還會出於同情,多少順著她的意幫她指責徐法官的絕情。時日一久,偶爾有人說了良心話:「不是妳先提出要離婚的嗎?」崔阿姨可就急了,立即回嘴:「他平常不就是個慢郎中嘛,問個問題半天沒有回應。我也只是想嚇唬嚇唬他,哪知道他就這麼一口氣答應了下來!我話都出口了,哪裡還有面子再收回來,只好硬著頭皮簽下去......。」只是連著幾星期下來,天天都接到她的訴苦電話,千篇一律的內容,一講就是個把小時掛不掉電話,就連自己的孩子都開始閃躲,不再回應她的騷擾。這段日子,她倒是瘦了一圈,嚷了大半輩子的減肥計畫難得有了顯著的成效。崔阿姨雖然氣急敗壞,總還是明白人,她知道女人靠婚姻關係來維持生活與身份的時代早已過去,成天吐苦水終究不是長遠之計。與其一直讓自己離婚的事成為別人八卦的話題,不如重新開展生活,跳舞、追星、繼續和婆婆媽媽們打探別人的隱私、閒聊八卦。幾個月下來,崔阿姨發現少伺候一位老太爺的生活其實也挺愜意的。於是,漸漸的,她的身材又滾滾的渾圓起來,打老遠就能聽到她呵呵的笑聲,直像盛開的花佔滿了整張圓臉。
徐法官租了一個小公寓,買了微波爐、電熱水壺等,生活不用再開火,日子也就輕鬆了許多。逢年過節,孩子回家時,崔阿姨多少會煮一些徐法官喜歡的食物讓孩子給他送過來。徐法官也會禮貌性地回個電話道謝,關心關心對方,聊聊彼此的近況。漸漸的,兩人間的互動反而比從前更熱絡,也更相敬如賓了。平常時間徐法官依然上溪頭,晚上和週末則讀讀報、用平板看韓團妹子載歌載舞,或讀點沈校長提過的書。他記不清書名,於是上網查了查,把「圍城」、「邊城」、「傾城之戀」等幾本有「城」的書都借來,只是每次都只能讀個幾行字,便在小沙發上睡著,醒來後再有一頁沒一頁地繼續翻讀著。漸漸地,他崢嶸的短髮因為變長而顯得柔順,銀白的一片厚厚地貼在他的頂上,以前那個嚴峻壓抑的老人就這樣漸漸被被歲月洗成了敦厚溫和的長者。他依然常和沈校長在去溪頭的車上相遇,就這樣他們一起在溪頭觀賞初春的青翠,聆聽盛夏的鳥囀,拾起晚秋的落葉,走過嚴冬的冷冽。偶爾他們會在陽光和煦時共進午餐,偶爾他們會在路面濕滑時相互扶持。直到那一天,沈校長在山上一直說冷,回程車上徐法官結結巴巴地牽上了沈校長的手,說是想分一些溫暖給她。沒想到沈校長雙手一僵、低頭不語直到下車,全然沒留意到斗大的汗珠正不住地在徐法官染上夕陽般的額頭上顫抖著。接下來的幾天,沈校長都沒出現。慢慢地,溪頭綠了又紅,暖了又冷,徐法官用耐心刻出了滿臉期待的年輪;每當車子起動時,他的心頭都會有個聲音:「明天吧,她明天就會來了。」
二三子
二三子
喜歡透過文字觀察與描繪人心的幽微,喜歡閱讀他人的文字後用自己文字留下共鳴。人生不算太順,也不算不太順,大約總是要跌倒二三次之後,才能漸漸爬梳出自己的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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