滷豬腳

一如那一千多個日子，她拎著袋子走進狹長的巷弄，並排的老公寓切割出的狹小藍天停滯著被風吹散的雲絮。幾聲狗吠，牆頭上的虎斑貓慵懶地看著她從機車縫隙間側身擠過，推開虛掩的鐵門。迎面的霉濕味在散落壁癌白粉屑的梯間如盡責的門房般陪著她喘呼呼地爬上三樓。她先喘了幾口大氣，把袋子放在地上，用袖口拭去額頭爭相湧出的汗珠。稍事休息後，她蹲下身從盆栽下方取出了鑰匙，幾個旋轉便滑順地開啟了斑紅的鐵門；鐵門還在嘎嘎作響時，另一隻鑰匙已插入第二道門。她遲疑了一會兒，擠出一臉笑容，照著老師教的對自己說：「芸芸，妳做得到的，加油！」右手拳頭跟著緊緊一握，才推開門走進掛著男人衣服的小陽台。她用屋主才會的技巧，慢慢拉開稍稍變形的鋁紗門；她想著連個紗窗都捨不得換，這人還真是念舊啊，眼角也帶上了笑。走進廚房，找了幾個不銹鋼鍋，把剛買的豬腳連同蔥、薑、辣椒洗洗切切；大致打理一番，也已是個把小時。她在櫥櫃中泛黃的紙盒裡找到快鍋，裡面累積了不少蟑螂遊歷後的紀念品，她皺起眉頭取出快鍋仔細的刷洗。把臉貼近鍋口，確定沒有異味後，架起平板，跟著看過好幾遍的youtube教學影片，把穿燙過的豬腳和各式配料循序放入快鍋加熱。

趁著快鍋蓄熱的時候，她把陽台的衣服收進來，熟練地摺疊分類收進臥房，順道確認了沒有其他人的痕跡。蒸氣嘶吼地把滷豬腳的香氣送進客廳時，已攤在沙發上放空的她總算是定了心，傳了則line給他。

        「晚上回家吃飯 我煮了你喜歡的豬腳」下午16:03

還沒讀訊息，他在忙些什麼？耐不住來來回回地查看，她索性把手機丟在沙發上，先進房間找書。她依著他貼上的標籤，翻了幾個箱子，取出了幾本書，再度坐回沙發。

明明就已經讀了，怎麼還不回覆？

她的眼神飄移到餐廳牆角落的痕跡，怔了一下，搞什麼啊，怎麼還在那邊。她再滑了一次手機，還是已讀不回，她順著訊息往上滑到昨天的對話。

芸芸：「Hi 最近好嗎 : )」上午10:30

芸芸：「我突然想找幾本書 沒有在我這邊 應該還在你那邊 方便我去拿嗎」上午10:35

芸芸：「如果不方便 用寄的也可以啦 我再把運費匯給你」上午10:41

芸芸：「算了 沒關係 我再去買就好 >_<」上午11:51

翔雲：「好久不見，妳自己找時間來拿，鑰匙還在老地方。」「我把妳的書裝箱收在小妹以前的房裡。」下午18:45

芸芸：「那我明天去OK嗎」下午18:45

翔雲：「我上班，妳自便喔。」下午19:28

芸芸：「喔，那好  >_<」下午19:28

六點多了，還是已讀不回，電鍋也跳了。她決定依計劃煮完剩下的兩道蔬菜。交往一段時間後才知道翔雲燒得一手好菜，又會照顧人，姊妹們都稱羨她選到了新好男人。唉！可是新好男人有什麼用，他從小被孤母養大，對媽媽孝順不說，還要有個妹妹要拉拔，結了婚不但得一大家人住在一起，每個月的薪水還大半都繳給媽媽。這樣的新好男人，再怎麼樣也得配上一個舊好女人才能算數。

她留了餐桌上的小燈，繼續癱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滑手機。巷子裡進出的機車燈不時穿透紗窗在牆上劃出扭曲的光影，房子裡的曾經在明滅中一幕幕地切換著；一聲尖銳的急煞車將她從爭吵時當著他一家人的面，死命地擒起餐桌上吃到一半的菜盤砸向牆角的激動情緒帶回現實。她仿佛被自己丟落一地的滷豬腳嚇到，回神似地略帶情緒地質問：「妳是有病嗎?在想什麼啊，還回來幹什麼？」她立刻起身，想在他回來前消失在這個充滿衝突回憶的空間，趕忙走地進洗手間洗了一把臉，臉上還掛著未淨的水，正彎身要用微微顫抖的手拿起散在沙發上的包包和手機時，卻瞥見他的身影已經佇立在紗門之外。原本中年人的肚子不見了，他進來開燈後，更顯清癯。看來他自己一個人過得也不好，她很快就為自己找到留下來的理由；先用袖口抹淨了臉，再把還滴著水的雙手在身後擦了擦，拉拉上衣下襬，本能地縮了小腹。眉頭的緊繃瞬間鬆弛，劃出一臉笑意。

「妳還在啊？」

「不是有傳line給你，說要等你吃飯嗎？」

「喔......」

「你等我一下喔，我把菜再熱一熱。有你喜歡吃的滷豬腳喔，你嚐嚐我的手藝有沒有好一些。看你瘦成這樣，真是的，這麼大一個人還不懂得照顧自己。今晚多吃些，補補回來。」

「我......，我現在有固定在運動，等等也和朋友約了夜跑，所以沒有在吃晚餐......」

「這樣啊，難怪我看你冰箱空成那樣，人也瘦了一圈，原來是在運動健身。」

「......」

「可是我都煮了耶，吃一點吧，看看我有沒有學到你的真傳。本來我也是想拿了書就走，只是早上經過市場時正好看到豬腳，想說......」

「妳用那個快鍋？那個已經很久......」

「當然，那是你教我做菜時送我的，不是嗎？安啦安啦，我洗乾淨了啦。」

「來， 至少吃一口看看，給點面子吧！唉呀，放心啦，我沒有下毒的啦！」「吃啦， 快吃啦！」

「嗯......好......」 「咳咳......」

「臉怎麼揪成這樣，是有那麼難吃嗎？不要開我玩笑！」

「好鹹！」

「真的假的?」「怎麼這麼死鹹......」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要怪也要怪我才對。搞了半天，連道菜都煮不好......。我統統帶回去！」

「妳還好嗎？」

「......」

「對了，書找到了嗎？」

「什麼書？喔喔，有啦，都擱在沙發上。」

「那就好。」

「你呢，都好嗎？我是說媽媽過世後......聽說你後來也沒有和那個黃小姐在一起。」

「妳怎麼都知道？難道......」

「ㄟ，你別亂想喔，我就是前幾天遇到你那個同學小董，他告訴我的。」

「喔，這樣喔。是啊，我現在就一個人，簡單過日子。小妹畢業後在台南找到工作就搬了出去，去年剛嫁人。」

「那就好。」

「以前辛苦妳了，幫著我照顧媽媽和小妹。」

「有嗎？我不是三天兩頭就為了她們的事吵鬧，弄得你裡外不是人，最後還被我逼著離婚......。」

「還提那些幹什麼，都過去了。」

「妳呢，和那個李先生？」

「他啊，早就分了！」

「怎麼......」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氣，我才第二次發作，酸了他幾句，他就一巴掌過來結束了一切。不像你，至少還忍了我好幾年。」

「......」

「對了，你那片牆是什麼意思，把我摔盤子的痕跡留在那邊也不處理一下，是要當彈孔紀念碑嗎！」

「......」

「對不起，當我沒說......」

「......」

「那，你現在......有對象嗎?」

「......」

「都這麼大的人了，還會臉紅！快告訴我，是誰？怎麼認識的？」

「就是......嗯......夜跑認識的。」

「原來如此，好啦好啦，我不耽誤你去約會了。你趕快去，還愣在那邊幹什麼？難不成還怕我放火燒房子?放心啦！我把東西收一收就離開。」

翔雲換好運動衣在廚房門口探頭朝背對著他的芸芸說：「那我去跑步了。」

芸芸沒有轉身，雙手撐著流理台，微微抽動著。

「ㄟ......謝謝妳的滷豬腳......那......我......先走了。」

芸芸低下頭把水量開到最大聲，直到確定屋內只剩她一人，才扶著流理台邊緣，蹲下身軀放聲哭泣。

她留了一盞夜燈，退到陽台，試了幾次就是關不好紗門，氣得用腳去踹門，隨口脫出：「妳到底在幹什麼，什麼事都做不好！」應聲脫落紗門嚇著了她，一個縮肩倒退之後，她提醒自己要深呼吸，要面帶微笑，這些年來哪一次不是這樣過去的。她沒有理會鐵門為她送行時發出的熟悉聲響，把鑰匙丟在半枯的盆栽旁，像要逃離霉濕味的對她的嘲弄騷擾般，提著被退貨的滷豬腳在略顯陰暗的梯間快步下樓，疾疾走向長巷外的停車位。

家家戶戶的燈光從陽台透出，幾聲犬吠雜在不同頻道的電視聲響中，夜間的長巷反而比白日更有生氣些。巷弄外的天空只剩昏濛濛的黯淡，完全看不見半朵雲絲。出了巷口，她沿著一個建案的鐵板牆走向停車場，隱然感覺有腳步跟在身後，便本能地加快腳步，越走越急，一個踉蹌把袋子掉到地上，豬腳從袋子的裂口中散落在牆角。她頭也不回地奔向車子，確認車門鎖好後先做了幾次深呼吸才啟動。順著車燈看過去，幾隻乾瘦的流浪狗正圍著搶食滷豬腳。折射回來的光影中的她雙手死緊地握著方向盤，面帶微笑地說：「芸芸，妳很棒，今天做的滷豬腳很受歡迎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