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孤寂的將軍代筆人

2023/05/29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有人提及,《貍貓換太子 不容青史「燼」成灰》一文中,孫立人將軍寫給羅超群先生的信,筆力雄健,書法很漂亮。
孫立人將軍親筆題寫
孫立人將軍親筆題寫
孫立人將軍允文允武,自幼在家塾中習字,書法亦如其人,剛正有力,許多人以將軍的書信為證,公認將軍寫得一手好書法,但也有懂書法的人發現將軍的書信字體字態並不一致,似乎出自不同之手。沒錯,孫將軍南征北討半生戎馬,不是帶兵打仗就是在練兵場上苦訓,實無更多精力於案牘前親筆逐一寫信,因此,許多信件由秘書代筆;後半生遭軟禁,將軍的親筆題寫悉遭鏟除,世人不得見;晚年解除禁足令的兩年間,因體弱氣虛,將軍與親友的書信往來,仍由昔日陸總秘書、東海大學教授柳作梅先生幫忙代筆。
柳作梅先生一生行事極低調,謹言慎行,從不輕易談論自己的過往,蔣經國去世後,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立即抓緊展開對孫立人將軍的訪談記錄,柳先生陪同他們登孫府作訪問,卻不主動提及當年自己在孫將軍麾下的舊事,接受〈參軍長室參謀柳作梅先生訪問紀錄〉時亦皆輕輕帶過:
「您經常來孫公館嗎?」「三十年來總共有幾次呢?」
柳答:「曾經路過幾次。」「大概三四次吧!因為當時孫公館門禁森嚴,實在沒有辦法進去。應該說是不准進去。」
孫立人將軍之姪孫克寬,是柳作梅在東海大學的同儕兼好友,一九七二年孫克寬夫人過世,孫將軍在「副官」們的陪同(監視)下參加葬禮,與柳作梅暌違十七年相遇,柳作梅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與將軍合影,但合照遭情治單位沒收,他沒有收到,此後,再也沒有機會與將軍合影。
可想而知,孫立人將軍的遭遇,使柳作梅先生與其他眾多新一軍舊屬同僚一樣,屬於列管人員,被迫在漫長歲月中沉默,以求人身安全。因此,柳先生個人資訊與照片甚少,他的大名僅散見於圖書館典藏的學校文獻與著作之中。經東海大學圖書館流通組組員謝鶯興耗時在圖書館、檔案館、報章雜誌中搜尋,完成《柳作梅教授著述年表初編》,我們才得以對柳先生的人生履歷有個大致的瞭解:
柳作梅,一九二三年農曆十二月四日生於湖南婁底縣仙人橋,一九四二年春元中學高中畢業,一九四六年在長春加入新一軍。
據一九五三年一月三十一日《聯合報》之「陸軍上尉晉等考試成績核定」,柳作梅名列陸軍總部,其一九五二年度個人成績在九十分以上。據他接受中研院訪談所述,他當時在陸總辦公室第一組,負責處理信件。
一九五四年七月三日,孫立人將軍卸任陸軍總司令,接任總統府參軍長,柳作梅即從陸總借調參軍長室任參謀,陸軍總司令繼任者黃杰派人來找柳作梅,希望柳能留在陸總,柳沒有答應。
一九五五年八月二十日,孫立人將軍遭蔣中正下令免職軟禁,柳作梅於十月歸建陸總,「孫將軍出事後,沒想到等我歸建,黃總司令的態度有了很大的轉變,馬上把我下調到基隆要塞司令部……」,在基隆要塞司令部,他利用閑餘時間讀完《資治通鑑》,又研讀《唐宋詞選》作批註。
一九五七年,基隆要塞司令部裁撤,柳作梅申請資遣退伍,同年八月起,受聘東海大學,擔任圖書館古籍研究指導,負責古籍編目。孫克寬先生係東海大學創校教師,曾撰文〈我和東海大學圖書館〉:「東海館中同人,多是圖書館的專門人員。現管中文編目的柳作梅先生,詩文造詣均佳,對明清之際的文學流派,尤其有湛深的研究。所撰的錢牧齋研究諸文,文詞優美而考證精詳,大可與中央圖書館蘇瑩輝先生一較長短。從這裏可以知道一間充實的圖書館,對學術界的貢獻有多麼大啊!」
一九七零年九月起,柳作梅兼任東海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講授「各體文選及習作」;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底,暫代中文系主任;一九八六年八月一日,真除為中文系主任;一九九零年七月,屆齡退休,自此堅持不再授課。
1972年柳作梅發表〈評「續修四庫全書題要」〉,見《東海學報》第 13 期。
因東海大學位在臺中,孫立人將軍亦被軟禁在臺中孫宅,一九八八年年初,蔣經國去世後,隨著媒體開始關切仍未恢復自由的孫將軍,許多人寫信給孫將軍,雖然鄭為元將軍對外界稱「孫將軍自由了」,但當局並未正式發表恢復將軍自由,負責監視的副官們仍在孫家,柳作梅即寫信給孫將軍,「如果將軍在文字書信上面需要幫忙的話,或許我可以效勞。」收到信後,孫將軍馬上親自打電話給柳作梅,希望柳每個星期二可以去孫家,協助孫將軍處理重要信件之往返。
同年四月十七日至十一月十三日期間,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張玉法、陳存恭、朱浤源三位前往臺中孫府十三次,對孫立人將軍作訪談記錄,柳作梅先生也曾陪同在側。年邁的將軍因長期生活在被監控的環境中,無法走親訪友,心境鬱悶導致身體機能衰退,說話的氣息極弱,第一次訪問時,錄音機放在將軍的嘴邊也無法錄到將軍的聲音。
柳作梅代筆
臺灣學生書局出版朱浤源主編《孫立人上將專案追蹤訪談錄》封面書名為柳先生所題
二零零零年六月,孫將軍過世近十年,中研院朱浤源再次對柳作梅先生作訪談:「據我所知,您每年都上山去祭拜孫將軍,而且您在學校以孫將軍的名義成立獎學金。」「為什麼會用孫將軍的名義呢?」
柳先生的回答言簡意賅:「每年兩萬元,發給三位同學。」「為了紀念孫將軍。」
因柳先生在臺無家眷,退休之初,仍寄宿東海大學男生宿舍,若干年後才搬到退休宿舍,二零一五年三月二十六日,於睡夢中安然離世,享耆壽九十二歲。
附:
柳先生二三事
沈志方 文/聯合報
從五分珠、治痛單、百服靈……一直吃到普拿疼,柳先生的腦袋曾是一部台灣頭痛藥發展史兼實驗室!別人是同志、同好、同學、同事,我們師徒是「同病」,不時交換服某種新藥的悲壯心得……大一時我常在圖書館昏迷。誰想這麼沒出息?悶熱,抓書胡翻亂看,抽風機嗡嗡轉著,轉著,我……就不醒人事了。
有回在閱覽室迷糊,兩位漂亮的外系學姊正細細爭執:「那怎麼辦?多少詩人吶,誰知道是哪朝哪個寫的?」「……要不去古籍室問中文系柳先生?他一定知道!」咚咚咚一陣香風過後,我醒了。誰能讓小女子在背後如此推崇?我就記得三個詞:「古籍室」、「中文系」與「柳先生」,以及屬於新鮮人的半公斤美夢。
大二有「各體文習作」必修課,老師正是柳作梅,柳先生。
學姊好心提醒:「柳叔學問深,口音重,坐前面點比較好。」上課第一天,鐘響後不久,一個頎長瘦削的中年人在A104停步,襯衫領帶背心西褲皮鞋,看得出並不新,當然更不可能是名牌(但那年代這算很正式的穿著),用手比個二,我坐在中央第一個位置用力點頭,哇,柳先生!
然後我就傻了。他講英文?我發誓:前三十秒我真的以為是英文,還是很深奧的英文!……後來茫然中聽到幾個中文詞彙,那……半中半英?
──長達四十一年的師生關係,就此喜劇性揭開序幕……
柳先生是湖南湘鄉人,教我們班時五十一歲,正值「秋實碩美」的好時節。他在台並無親人,因口音、個性關係,內斂靦腆,不善與人交往,一腔心血遂全傾在學生身上。除了上課,這心血多半化作校門口「老包飯館」的無數頓客飯。那時學生窮,可骨頭硬;為了顧及學生尊嚴,柳先生找了許多理由(人多了較不易窘迫,飯菜也香,結果呢每餐一桌人起跳)。有時人潮蜂擁,家境好點的就自動消失,老師也窮啊。後來自己當了老師,才知道這一切有多不容易。(聽說柳先生還為外系學生繳學雜費,我無法求證;但以他的性情,極有可能)
柳先生自九歲起即有頭痛宿疾,一發作常數日不能飲食排泄,唯僵臥床上奄奄一息。每回助教來教室傳達停課令,眾小子嘩然趕赴單身宿舍探病,聲勢之壯宛如踏青,四坪半斗室驚天動地,柳先生只有繼續頭痛!從五分珠、治痛單、百服靈……一直吃到普拿疼,柳先生的腦袋曾是一部台灣頭痛藥發展史兼實驗室!別人是同志、同好、同學、同事,我們師徒是「同病」,不時交換服某種新藥的悲壯心得。
柳先生善於傾聽年輕學生的各種心事與牢騷,而他的心事卻無人訴說,我想他是寂寞的。孫克寬先生退休赴加拿大(編註:應為美國)依親、蕭繼宗先生轉職黨史會工作後,我想,在學術心境上,他也是寂寞的。
──我永遠記得他獨坐斗室床上,一個人打彈珠的畫面!那晚我有事找他抱怨,喊了一聲就推紗門而入,然後,然後就愣住……然後眼眶就紅了。柳叔叫我坐,我什麼話都說不出口,默默陪他坐了一個晚上。
孫克寬先生曾說:「現管中文編目的柳作梅先生,詩文造詣均佳,對明清之際的文學流派,尤其有湛深的研究。所撰的錢牧齋研究諸文,文詞優美而考證精詳,大可與中央圖書館蘇瑩輝先生一較長短……」(56.7.31《大華晚報》,後收入《山居集》)。明清兩代並非中文系顯學,系上從未開過此類課程。我雖曾替柳叔買過〈柳如是別傳〉,影印過趙孟頫書法,偶爾聽他談「同光體」或〈楚辭〉〈文選〉「李商隱詩」等林林總總觀點,整理、裝釘、題寫一摞又一摞的影印資料,但興趣有別,力實不能及此。柳叔開過許多課,總是任我們隨心喜好,他看重的未必是課業。
舊圖書館的古籍室在二進三樓,柳先生的辦公桌靠著鏤空的花磚擺放,在滿屋線裝書函環繞下,這個角落顯得特別安靜明亮。有回我去找他,柳先生不在,玻璃桌墊微微有些反光,邊角還有些灰塵顆粒,墊上擱著些文具雜物,以及一本書。書上擱著一只玉兔牌紅原子筆,筆套半開,彷彿等主人隨時回來重握,又彷彿柳先生欲說還休的半生心事……
柳先生,柳老師,柳叔──葬於大甲鐵砧山忠靈祠四樓9179靈位。他不僅是我所認識的最後一位傳統文人,更是經世人師的最好範例。行年愈長,我愈難相信什麼;但我相信,在許多許多東海學生的心中,他永遠不朽……
也許有一天,我會對小小孫子說:「以前啊,爺爺認識一個老師,大家都叫他柳叔……」
東海大學中文系系友為柳作梅先生(中)祝壽。取自東海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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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
東海大學謝鶯興:《柳作梅教授著述年表初編》;
朱浤源主編《孫立人上將專案追蹤訪談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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