貍貓換太子 不容青史「燼」成灰（上）

二零一一年，屏東孫立人將軍行館舉辦「幼年兵特展」，首次公開一九四九年、一九五零年陸續來臺之娃娃兵當年的訓練、生活影像，當年的娃娃兵如今已白鬢如霜，相約前往觀展，一石激起層層漣漪，眾多觀展人首次知道國軍史上曾經有過幼年兵連、幼年兵總隊。

二零一九年，一批塵封了七十年的金門古寧頭戰役影像——「紀念古寧頭大捷七十週年影像展」，在高雄、新北展出，這批照片，展現了一九四九年經孫立人將軍整訓完畢的青年軍二零一師六零一團、六零二團共七千人，自八月三十一日起於高雄港，分批搭乘中字型大小登陸艦、福民輪、延闓輪和太平輪馳援福州（途中福州失守，轉往廈門途中，廈門亦失守，轉入金門），以及同年十一月自金門凱旋歸來的影像，吸引了眾多老兵與民眾前往觀展。

青年軍二零一師是國軍一九四七年在四川招募的第二期青年軍，當時國共內戰漸酣，國防部未及訓練即投入了戰場，導致兵員損失不少，一九四八年跨海送來台灣接受孫立人的新軍訓練。一年三個月後，二零一師脫胎換骨，六零三團（團長呼之周）奔赴福州馬尾，以損耗近半個團的兵力，阻擋了陳毅部隊，成功掩護湯恩伯萬人兵團轉進廈門；六零一團（團長雷開瑄）、六零二團（團長傅伊仁）在金門力擋共軍進攻，臺灣局勢由危轉安。

人們卻不知，這些能夠重見天日的照片，見證了昔日舊屬對遭構陷、失去自由的將軍忠貞堅定的袍澤情。在那個政治氣氛冷冽、人人自保、聞匪色變的白色恐怖時期，威權亦不可動搖的信任與堅持，尤顯彌足珍貴。

一九五零年，當局先以外圍羅織李鴻、陳鳴人、彭克立、曾長雲等新一軍將校級軍官「匪諜案」，一九五五年再構陷新一軍舊屬郭廷亮「兵變案」，最終將矛頭指向對日抗戰時期率新編三十八師、新一軍遠征印緬異域抗擊日軍，與盟軍併肩作戰百戰百勝的東方名將孫立人將軍，莫須有指控孫將軍「識人不察」「縱容部屬武裝叛亂，窩藏共匪，密謀犯上」，將孫將軍革職、軟禁，三百餘舊屬被捕入獄，其餘眾多舊屬遭降階，舊部遭解編，牽連甚廣。自此，孫立人在臺灣成為禁忌，與孫相關之影像、史事書籍報章雜誌悉遭銷毀，孫將軍的名字從國軍序列中消失，新三十八師、新一軍、青年軍的戰功亦遭當局刻意掩蓋湮沒。

孫將軍甫遭軟禁，國防部保密局人員即奉命到攝影官羅超群的辦公室查抄、銷毀孫將軍所有影像資料，羅超群機警處置，並捨命保護了這批影像資料長達三十三年，上述影像展的策展人，正是羅超群先生幼子、供職中央社的羅廣仁先生。父親捨命保護、逃過白色恐怖的這批影像，已成為珍稀史料，經廣仁重新整理、數位修復、逐批公開，讓世人重新認識了那段烽火歲月，看到了過去曾被掩埋的歷史真相。

現在的人也許已經很難理解，七十八年前，久困於侵略之下的民眾，突然看到一支軍容壯肅的國軍隊伍從侵略者手中接收國土，那會是怎樣的激動。

一九四五年，日軍向盟軍投降，二戰結束，風塵僕僕卻難掩軍容整肅、訓練有素的新一軍，步伐一致、精神昂揚地進入廣州城，準備從日軍手中接收廣州，正在街頭拍攝實況的《大光報》攝影記者羅超群，親眼目睹新一軍英姿，淪陷期間累積於心的屈辱羞憤，彷彿瞬間有了出口，一面拍，一面流淚，「國家光復了，看到一支有紀律的部隊，國家有了希望！」激動落淚的同時，不斷抓拍這歷史性的經典時刻，與其他部隊的軍容軍紀相比，「這才是勝利雄師！」

孫立人將軍看到《大光報》刊出新一軍進城的影像，既高興又喜歡，適逢孫將軍打算把緬甸華僑拍攝的新一軍反攻緬北的戰場照片沖印出來，在廣州、上海等地作巡迴展覽，以激勵民心，當下即命新一軍新三十八師師長李鴻去找這名攝影記者，透過攝影記者尋找可以幫新一軍沖洗照片的照相館。

孫將軍於一九四三年率領在印度蘭姆伽組建完成的新一軍準備反攻時，在緬甸當地招募了三名華僑擔任隨軍攝影，拍攝作戰歷程，以配合召開國際記者會。反攻作戰異常艱辛，新一軍在遮天蔽日、荒蠻原始的熱帶高山叢林中，與蚊蠅、瘧疾、蟒蛇、老虎共存，作戰部隊在前方奮力拔除日軍據點、擊潰日軍最強師團，工兵部隊緊跟在後築路，歷時整整兩年，於一九四五年初打通當時中國唯一的補給線——印度列多至中國昆明的中印公路，創下作戰時間最長、最艱苦的世界紀錄！部隊在雲南集結待命時，傳來日本投降的消息，三位緬甸華僑欣喜萬分，將膠捲留給新一軍後就匆匆返回緬甸。

李鴻師長找到羅超群，得知羅家就有照相館，膠捲就交付羅超群沖洗。

父親告訴廣仁：這一生只痛哭過兩次，一次是新一軍進城接收廣州；另一次是沖洗新一軍緬甸戰場的照片，相片顯影後，他看到的是新一軍在常人無法想像的異域異常艱苦的環境下作戰，男兒淚便忍不住。

爾後，比照美、蘇派兵駐紮戰敗德國的前例，中、美、英、蘇四個聯合國常任理事國，也將分別派兵駐紮戰敗日本，遠東盟軍統帥麥克阿瑟將軍指派孫立人的新一軍作為中國軍隊派遣代表，前往日本駐紮。

臨行前，孫將軍派李鴻師長來問羅超群：「是否願意擔任隨軍攝影官一同赴日？」並且，只一位攝影師是不夠的，希望羅超群能推薦幾位攝影師，共同完成攝影任務。景仰孫將軍與新一軍的羅超群，慨然應允，帶上同為攝影師的弟弟羅超聲與妻舅黃漢培，一起成為隨軍攝影師。

未料，國共內戰爆發，在香港登船的新一軍，奉命改抵東北葫蘆島，與共軍林彪對峙，三位攝影師也隨軍到達東北，羅超群成為孫立人將軍的攝影官，黃漢培成為李鴻將軍的攝影官，羅超聲成為陳鳴人將軍的攝影官，共同拍攝了新一軍啃下四平街、駐守長春等大量東北戰場影像。

蔣中正的門生愛將、時任東北保安司令杜聿明對返國作戰的孫將軍妒能嫉賢，屢屢栽責孫將軍「作戰不力」，並派趙家驤專機飛南京，當面呈報蔣中正，終致孫將軍一九四七年遭拔除兵權，調離東北，不久即任新成立的「陸軍訓練司令部」司令，孫將軍特地選址臺灣，作為新軍訓練基地。離開東北前，將軍囑咐羅超群三名攝影師趕緊返鄉，不必羈留東北，安全為要。

當羅超群衝破戰線，脫離戰場，輾轉返抵廣州不久，時局已不穩，一九四九年，接到孫將軍自臺灣寫來的信，邀他偕同家人、攜新一軍照片共赴臺灣隨軍任攝影官，他亦義不容辭；但因父母尚在，乃將妻兒與東北戰場照片暫留廣州家中，僅帶上緬甸華僑拍攝的新一軍反攻緬甸的戰場膠捲，倉促啟程，途中遭遇劫匪，全身衣裝財物俱被搶去，惟緊緊抱著裝了膠捲的皮箱，漂洋過海抵達臺灣。

隻身來臺任攝影官的羅超群，就住在孫將軍官邸，手拿相機隨同將軍北上南下，見證練兵場上的風吹雨淋日曬，和將軍一起蹲在地上吃碗中有「風吹沙」的飯，與忙到錯過吃飯時間的將軍一起餓肚子……

一九五四年，父母相繼過世，羅超群太太帶著兒女，經香港赴台團聚，落腳屏東勝利新村青島街98號。離開廣州前，將東北照片與羅超群留下的一把手槍沉入井底暫時藏匿，但該口井後來被填平，東北戰事珍貴影像就此失落。

一九五五年八月，羅超群前往臺北開會，會議結束後，照舊前往南昌街將軍官邸見見老長官。走到大門前，赫然發現，衛兵已全數換成憲兵，憲兵喝令他停下：「上面有命令，只准進、不准出！」他說，就只是進去見見長官。

憲兵進去稟報，時任陸軍總部總司令室少校參謀溫哈熊婉轉告知，千萬別進去，否則就無法離開；他疑惑地問究竟怎麼回事，溫哈熊仍含糊其詞，「不好說」，他還是莫名其妙：「你們都在裡面，那我就進去啊！」溫哈熊急了：「你不要死腦筋！唉，我講的話你都不聽！你等一下」，調頭回去，換時任陸軍第二軍軍長鄭為元出來，向羅超群說：「你不要進來，老總（孫立人）要你回去把他的東西保管好。」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