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偉大的一天》

過去，我最討厭在周一臨時請假的部屬，無論是不是身體或家裡出了狀況，都會被我視為缺乏責任心、或者倦勤、對工作失去commitment的警訊。 不料，現在我也成為類似的問題人物。即使每周一用盡全身力氣，仍可勉強支撐自己到班，然而周日早上過了十一點就開始出現的焦慮、洩氣、沒來由的泫然欲泣，使我很擔心兩年前身心失調的境態重演。 這樣的低潮，持續了整個七月，好不容易稍有起色的婦科感染問題，更趁此時捲土重來。熟悉的婦科醫師在內診時，關懷地詢問我都幾點就寢？有時反覆感染、藥效不佳，跟晚睡也很有關係。 我望著頭頂正上方的櫻桃小丸子貼紙，那本是診所用來緩和病患內診緊張的巧思，聽見自己跟小丸子一樣，順口撒了一個輕易的謊，「大概都十一二點吧。」事實是，我已經失眠很久了。 吃下去的抗生素，好像毫無效果。腹部深處的疼痛，有時蔓延到腰際，有時隱約在尾椎，偶感墜落。回診時醫生卻說，發炎指數都已經回歸常值，其他部位也沒有問題，恭喜你可以停藥了。 我第一次對疼痛的真實性，感到懷疑。可是它存在得那麼無庸置疑。如同低潮來得莫名而迅疾，在我最應該感到高興的時刻，狠狠將我打擊。 有外人眼中穩定的工作，有順隨自我意志出版的第一本書籍，還有隱約成形的斜槓機遇。對比兩年前的低谷，真沒甚麼可挑剔的。低潮，從何而起？ 在成為心怡 Hsin-Yi Lin冰山個案的一對一對談裡，我優先談到了自己的憤怒。 心怡是我因為人類圖讀書會認識的朋友。初次見面，她穿著合身輕便的泛白牛仔褲，形體纖瘦卻意志堅定，特別在聆聽與表達意見時，總能同時展露清明和溫煦。 她具備所有我稱羨的外在條件與經歷，而真正吸引我們彼此靠近的，是內裡頻率相近的頑強執拗，對於自身的鞭笞，絕不手下留情。 這一兩年，我們一樣走在修鍊之路上，只是內觀自省的工具不同。心怡精於薩提爾的冰山學說，累積了許多身體力行的經驗。當她詢問我，願不願意開放自己，成為她第一個以薩提爾冰山實作來具體陪伴的個案時，我完全沒有思索，馬上點頭。 低潮總是差不多痛苦，而且只會隨著年紀的熟成，愈發難以忍受。若要說，我和兩年前最大的不同，我很慶幸自己已經懂得呼救。沒有因為年屆不惑、還頂著人類圖準分析師的未來願景，便對自我困境羞於啟齒。 我和心怡說，這一個月，我過得很糟。很多事都讓我感到生氣。 心怡默默聽我講了快一個小時，鏡頭前的她不斷振筆疾書，最後歸納出隱藏在我憤怒情緒背後的癥結，除了不夠自信的老問題，還有一個更常被我忽略、但已躍上檯面的小我議題。 我的憤怒，只是表象，憤怒的背後是委屈。源於感受不到支持，拼命尋求支持、又不如預期時，就會陷入自我質疑，為什麼自己這麼笨、難怪得不到支持。 譬如工作，夥伴離職、雜務暴增，明明我之前一個人都可以做得來的事情，現在做得很拙。光一個財務系統的指令，怎麼背都背不起來，最後得動用財務部的好朋友，特意繞道來替我排除問題。 回到自己出書的私領域，我陷入沒完沒了的質疑，新加的前序，寫得夠好嗎？行銷的環節，我應該如何出力？我目前提的想法，會不會太天真、又太pushing？我好害怕，行銷話題，不應該是我最擅長的事情嗎？ 追溯兒時的創痛場景，找出受挫的小我，是薩提爾深入冰山底層的必經途徑。寫完書，我和原生家庭之間的情結，雖不能說徹底兩清，起碼做到自清。可是，要鼓起勇氣和當年的自己喊話，仍舊不容易。 心怡問我，四十四歲的妳，真的覺得自己很笨嗎？像妳曾被評價的那樣？ 我很快地回答，我不覺得自己很笨。 心怡再問，就算沒有周遭的支持，妳知道妳還有一個最忠實的支持者嗎？ 我不太確定，誰啊？ 那個人，就是妳自己啊。 這明明是我早該了然於心的至理，一下子戳中了我的要害。我開始大哭。 孤立、無助，從來不只是外在環境使然，的確，我一直向外尋求奧援，忘了「我」，才是自己最牢不可摧的的擁護。也忘了「我」，有多麼了不起，在各方交煎下，沒有錯過每一次的交稿期限，寫出了自己想說的事。 那一刻，我突然有點醒悟。我執著於成果，殊不知我手中已經收割豐碩的果實，在現階段的人生，我完成自童年時就憧憬的念想，成為一個作者，而仍保有相對恆穩的生活。 心怡說，妳不覺得，這樣的妳，很棒嗎？ 我點點頭。雖然暫時不能恢復所有的元氣，心中徘徊的迷霧已漸次散逸。很感謝心怡的陪伴，從這個過程，我明白了一些再簡單也不過的道理： - 身為身心靈志業的服務者，更需要建立起自己的後援團隊，不用畏首畏尾，捨不得軟弱。我們也是人，不是神。 - 再光鮮亮麗的社群或人前表象，背後可能隱藏著無法言說的掙扎或痛楚，這個月，我很有把握自己言行如常，然內心崩解不堪。所以，對於別人的人生，沒甚麼好羨慕、更無須比較競逐。人生很公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光明和晦暗議題需要面對。 - 最後，一星期的開始、或一天的開始，對我而言總是艱難的，尤其還在慢慢復原中，難免如履薄冰。但我很感謝自己，始終是一個這麼勇敢、而誠實面對自己脆弱的人。 今天，不管要面對甚麼，我都擁有對自己的死忠支持，因此，今天，就是最偉大的一天。也願你們都找回對自己的支持，不管生活有多粗礪、頹圮，都會因為你仍忠實於自己，而偉大。 也謝謝心怡，帶我重新領略自己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