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看崇義老師 李崇義/Charles Lee的書,總是會勾起許多深埋在往事裡的談話記憶。那些談話,都不是很愉快,最後也直接或間接導致關係的崩解及離散,隨著時間過去,變成不願觸碰的傷痂。
在新書《你的問題不是問題》當中,崇義老師分享了他剛赴任北京的經歷,因為先來後到的體制關係,老師身邊的同事普遍很年輕,連上司都比自己的年紀還小,某次酒酣耳熱之際的一席言談,表露了潛伏於崇義老師心底的冰山。
這個小故事,因為際遇相仿,於我特別心有戚戚焉,只是當年並沒有察覺,那席被我視為「對方心裡有病」的對話,其實也反映了自己的課題。
那席談話的起點,原是為我接風洗塵的善意,發起者是我的上司。雖然當時我們因為處事觀點差異,嫌隙漸生,表面尚能維持相敬如賓的客氣。
我和另名同事剛從南部的差旅歸來,完成一個頗為棘手的任務。上司為了表達謝忱,同時也欲緩解彼此之間的僵持氣氛,特別邀請整個部門的同仁吃個便飯,地點就選在公司附近頗負盛名的江浙餐館。
菜很快地上齊了,氣氛溫馨融洽。我一向是害怕冷場的個性,待往來話題稍微冷卻下來,便和部門同仁分享起差旅住宿的見聞。南部的民宿設備比不上北部周全,加上隔音不佳,我和同房而寢的同事,自然將左鄰右舍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一夜無眠、誰知隔天又碰上廁所馬桶不通,笑稱兩人憋了一肚子大便,只得清晨攔車,忍到高鐵解放。
我和同事一搭一唱,將意想不到的起居場景描述得活靈活現,同仁莫不噴飯。絲毫沒注意到上司的臉色,越來越陰沉難看。
正想喝一口熱湯,上司放下湯匙,冷不防向我發難:「公司好歹出錢讓你去出差,那筆錢不是小數目,你何必放大這些小事,把自己講得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樣?」
???
那時還不流行黑人問號的表情動態,但我臉上的表情鐵定比現在任何一個形容「是在哈囉?」的符號包更為生動。
滿桌同仁也跟著面面相覷,有人的筷子還停在半空中,不知如何回應。氣氛剎時降至冰點。
我本來張口想替自己辯解,純粹只是當個趣味抒發,博君一笑,並沒有覺得公司虧待我的意思。
不過,上司的口比我快了一步,「妳每次都這樣!妳不覺得,這陣子只要有妳在,團隊的氣氛就會被妳搞得很僵嗎?妳不想做這份工作,多的是有想做這份工作的人。」
!!!
靠北,我在心裡暗啐了一聲,媽的這女的是不是腦子有洞?有問題就要去看醫生ㄟ,為什麼要在飯桌上隨便糟賤下屬?
氣氛很僵?還不都是拜妳剛剛的言論所致?我講話的時候大家不曉得笑得多開心!再退一萬步來講,公司出的差旅費,遠遠低於行情,我都沒抱怨,還能拿匪夷所思的住宿經驗來自我解嘲,已經堪比優良員工了吧?
當然,我沒把這些直白粗鄙的OS說出口,只是放下碗筷,謝謝她的指教,同時向大家致歉,把好好的一頓飯局搞砸至此,為了不打擾各位的用餐心情,我先告辭。隨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現場,當天下午,我便提出了辭呈。
講真的,如果不是崇義老師的新書,我一直不認為那席不歡而散的談話、嘎然而止的職涯,是因為自己出了甚麼問題。我只覺得,我倒楣遇上情緒管控有問題的主管,導致原本不是問題的事、都成了動搖工作忠誠的問題。
而事實上,言談中所展現的表徵,大多源自內在的芒刺。如今我願意承認,當年的我,在意的並不是住宿品質低落的問題,而是自己相較於同齡夥伴,「居然混得這麼慘」,必須屈居於連差旅費用都採行微觀管理的體制之下、仰人鼻息。
我自認絕無惡意的趣味抒發,真的如此純良無辜嗎?非也。聽在上司耳中,其間的嘲諷戲謔,相信也觸動了她的敏感神經和自身議題,認為我在指桑罵槐。
所以,是我們選擇如何回應自身議題的方式,最後形成了關係和職場上的問題。因為,把自身面對的議題歸責到他人身上,相形快速、簡便、不用負責任,但是,若始終忽略議題分離的重要性,將解決問題的自主權交還給當事人,我們將一再受限在雷同的情境中,無從察覺過去的經驗如何在當下受到勾動、影響了現在的反應。
收到崇義老師新作的那天晚上,我剛從煩擾的人事風暴之中短暫脫身,每天高頻率、高耗能地和各種人事議題奮戰,身心皆疲。老師的書,適時地捎來溫暖,也形同提醒:「職場溝通最困難的地方,並非不知道如何解決問題,而是忽略衝突當下內在的焦慮狀態。」
那個焦慮狀態,正是冰山一角,牽動著冰山底層的真實渴望與期待。與其身先士卒地在溝通中給予答案、強勢介入他人的課題,不如將重心擺在「做好自己的功課」,全盤接納內在的感受,中斷原本的回應慣性,才有可能重啟新的對談路徑。
我想,現今的困境,何嘗不是當年飯局的延伸?我雖主控權在握,再也毋須屈居於微觀管理的逼仄窘局,然而,我急迫求取認可、強烈證明存在價值的自身議題,終年不改,以致於和某些人事關係,動不動就變得僵持、緊繃。
經過整個周末的徹讀,我對於目前的領導與管理,產生了截然不同的想法。我崇尚的賦權,除了行事權,更應該包括自主權,激發他們連結內在的渴望與期待,同時引領他們認識自己所擁有的資源。
不是對我、對團隊負責,是對自我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