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小禮拜堂。
骯髒的彩色玻璃。
高高的祭壇,上面放著棺材。
棺木旁堆滿枯萎的玫瑰藤蔓,有如野獸的爪子。
棺材上半部的蓋子開著,露出那個人的臉。
那張臉非常俊美,雖然雙眼緊閉也沒有呼吸,卻足以照亮整座禮拜堂。
只是,不管有多英俊,對她一點意義都沒有。
她沒有任何理由親吻這張臉。
但是,為什麼她仍然俯身靠向棺木?為什麼她會把嘴唇貼上棺中人的嘴唇?
她完全搞不清楚。
棺木裏的男子緩緩張開眼睛,朝她咧嘴微笑。多麼迷人的笑容,悶熱的禮拜堂裏彷彿吹起清涼的微風。
微笑慢慢擴大,原本形狀優美的嘴唇咧成了血盆大口,嘴裏全是尖銳的白牙。
男子朝她撲了過來。
「啊!啊啊啊!」她放聲大叫。
「亞芮,亞芮,醒醒!」
一隻粗糙溫暖的手掌握住她亂揮的手,焦急的聲音不斷呼喚她。過了好久,終於把她的意識拉回現實。
整潔的床,陳設簡單實用的旅館房間,太陽才剛昇起,明亮的陽光從半開的窗戶照進來。窗台上站著雪白的鴿子,跟床邊喚醒她的青年一樣,一臉擔心地看著她。
「啊……格蘭,班傑明……」
她鬆了口氣,伸手撥開額前汗濕的頭髮。「沒事的,只是做了惡夢。」
「惡夢本身沒什麼,連著一星期做惡夢就不叫『沒事』了。」
格蘭德爾放開她的手,臉色很難看。
之前在斯雅戈城堡,亞芮中了公主阿拉蓓兒的法術成為夢魔的祭品,不但寶貴的初吻被奪走,還被吸去大量的生氣差點喪命。幸好格蘭德爾及時殺死阿拉蓓兒救出亞芮,住進這家旅店讓她休養。
然而,亞芮的外傷雖然復原得很快,法術的餘毒仍然無法去除。整整一個星期,她每晚都在惡夢中不斷尖叫掙扎,格蘭德爾每次總得花一番功夫才能叫醒她。
正因如此,格蘭德爾晚上必須在她房裏打地鋪,尷尬得不得了。而亞芮由於睡眠不足,氣色變得很差,翡翠綠的雙眼黯然無光,還鑲著兩圈黑眼圈。
「這也沒辦法呀。醫生不是說了嗎?這樣的法術無法破解,只能等它的效力自己消退,所以我們就放輕鬆慢慢等吧。」
說的簡單,要是效力永遠不消退怎麼辦?格蘭德爾心想。
然而看著亞芮的笑容,實在不忍心吐槽她。
況且亞芮會傷得這麼重,還不是他自己的錯?
一切都是因為他太沒用,沒有好好保護她才造成的。
梳洗過後,他們在房間裏用了簡單的早餐,格蘭德爾草草吃了幾口就站起來。
「格蘭,你又要出去啊?」
「聽說隔壁鎮上有個女巫很靈驗,我去問問她破解夢魔法術的方法。」
「可是這幾天我們天天找不同的巫師跟醫生,不是都說沒辦法嗎?」
「也許這個女巫有辦法。如果她也不行就再換一個,再不行就再換,一直換到有辦法的人為止。」
「可是……一定要今天去嗎?」
她很希望格蘭德爾今天可以不要外出,陪她說說話。
這幾天,格蘭德爾每天都是吃完早餐就離開,到處打聽消息尋找可以治療她的人。到了晚上,只要吃過晚餐就急著催促她快點休息。她不但跟他說不到幾句話,連見面都很難。
窗台上的班傑明也開口了。
「對呀,老大,你至少休息一天,明天再去找女巫吧?這種事急不得,就像亞芮說的,要放輕鬆……」
這話引來格蘭德爾的殺人視線,班傑明只好閉嘴。
「抱歉,我很笨,聽不懂什麼叫『放輕鬆』。我只知道有病就要治,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治好,等治好了我才會休息!」
「對不起。」亞芮垂下眼睛,「我太不懂事了。」
「……我很快就回來。」
格蘭德爾丟下這句就走出大門,心裏不斷痛罵自己。
兇什麼啊?對著病人發火太難看了吧?亞芮沒有做錯任何事啊!
這下可好,接下來她大概會做「被格蘭德爾追殺」的惡夢吧。
他唇邊泛起苦笑。
這個夢搞不好真的會實現呢。
※
「亞芮,妳不要難過,老大不是在生妳的氣。」
班傑明飛到床頭安慰亞芮。
亞芮苦笑。
「我知道,他是在氣自己,因為他沒有把我保護好。可是這明明就不是他的錯啊,每次都是這樣,只要我出了什麼差錯,他就全部怪到自己頭上。我知道,他從小就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因為他而喪命,心裏很難受。但是這裏是魔境啊,情況早就跟以前不同了,他就不能對自己好一點嗎?」
「那是不可能的。」
班傑明斬釘截鐵地說。
「老大最大的敵人不是魔王,不是狼人也不是女巫,而是他自己。他害怕自己會輸給體內的惡魔血液,做出跟魔王一樣可怕的事情。所以他必須對自己嚴苛,把一堆有的沒的責任硬攬在自己肩上,稍微出一點差錯就拼命自責。只有這樣,他才能束縛住自己的黑暗面。」
亞芮盯著她的湯碗,沈默了很久。
「這個我明白。但是,這種做法是沒有用的。」
「那要怎麼做才有用?」
這個問題只怕問遍魔境所有醫生和巫師也無解。
亞芮心想,至少她可以做一件事。
※
兩個小時後,格蘭德爾板著臉回到旅舍。
真是一場鬧劇。
那位女巫先是說格蘭德爾提的問題很困難,需要特別的儀式才有辦法找出答案。
這特別的儀式需要街上珠寶店裏的十枚金戒指,一輛騾車和騾子。等她帶著金戒指上車後,格蘭德爾必須駕著騾車繞小鎮一周,然後他下車目送騾車離去,一小時後騾車的車輪痕跡會顯示解答。
當格蘭德爾的劍架在女巫脖子上時,她才乖乖承認她根本沒有法力,只是個騙錢的江湖郎中。
總之格蘭德爾一肚子火地回來,一開門就發現房間是空的。桌上有一張紙條。
「格蘭:
我到河邊洗床單,班傑明會陪我,不用擔心。
亞芮」
什麼叫「不用擔心」啊!
五分鐘後,他在河邊找到亞芮。她正努力地清洗籃子裏堆積如山的床單,全是旅舍的東西。
「妳……到底在幹什麼?」
格蘭德爾再三提醒自己她是病人,不能破口大罵。
「啊,格蘭你回來啦?」
亞芮擦去額上的汗水,朝他露出燦爛的笑容。
至於班傑明,看到格蘭德爾殺氣騰騰的臉,早早就逃走了。
「妳在幹什麼?」
「洗床單啊。因為旅舍女傭忙不過來,我就說服她讓我幫她洗一半,另一半等下午再……」
「我是說,客人為什麼要幫旅舍洗床單?況且妳是病人誒!」
「我身體已經沒事了,只是會做惡夢而已。勞動一下,說不定晚上會比較好睡。」
哪有這麼簡單?格蘭德爾眼前發黑。
「而且,我必須接受懲罰。」
「為什麼要受懲罰?」
「因為我害你不高興呀。」亞芮水汪汪的大眼裏寫滿了愧疚。
格蘭德爾的頭頂快要噴血了。
「我……我才沒有不高興哩,只是很忙而已。」
「對呀,如果不是我生病,你就不會這麼辛苦每天跑來跑去了。」
「哪個人不會生病啊,妳又不是自己喜歡生病的!明明就不是妳的錯,沒事不要硬把責任拉到自己身上好嗎?這樣身體會更差……這話我怎麼好像在哪裏聽過?」
之前亞芮在斯雅戈城堡被刑求受傷之後,也用過類似的話安慰自責的格蘭德爾。
「呵呵呵,妳故意設計這招來教訓我是吧?」
亞芮的大眼閃閃發光,看起來非常無辜。
「我沒有啊。本來想勸你不要為了我的狀況自責,可是想到你從小自責到大,硬要你改變反而失禮。至少我可以陪你自責,這樣你就不會孤單了。當你在懲罰自己的時候,看到別人也在受罰,心情就會變得比較好,你說是不是?」
格蘭德爾只能無語問蒼天:怎麼可能會變好啊!
「隨妳怎麼說,總之我們先回去行嗎?」
他揹起裝床單的籃子往旅舍走,亞芮乖乖地跟在後面。
「對了,格蘭,女傭說這附近有一個定時的噴泉……」
格蘭德爾感到腳下有一陣震動,他火速跳開,然後一道強大的水柱從地面的裂縫噴了出來,水柱足足有十公尺高,把兩人淋得全身濕透,剛洗好的床單也完蛋了。
「來不及了呀。」亞芮噗哧一笑,乾脆鑽進水幕裏淋個痛快。她又跳又叫,徹底回到幼兒時期。
「喂,亞芮,小心感冒……」
格蘭德爾想把她拉回來,但是看她玩得那麼開心,實在不忍心掃她的興。
四處飛濺的水珠在陽光照耀下,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站在水花之中的亞芮,更是亮麗得讓人睜不開眼。
亞芮跑回他身邊,「真好玩,我從來沒看過天然的噴泉耶!」
「……妳高興就好。」
「啊,格蘭你看那邊!」
水柱的頂端,出現了一道小小的虹。七種鮮豔的顏色掛在半空中,一不小心就會看漏。
格蘭德爾忽然覺得有點難過。跟整天只會板著臭臉罵人的自己比起來,一道若隱若現的彩虹想必更能讓亞芮開心。
「真的很對不起。」
聽到這話,他嚇了一跳。她為什麼要道歉?
「你一直在擔心我的安危,每天都在煩惱。可是我還是這麼沒神經,就算遇到生死關頭也還在說傻話,你一定很受不了了吧?」
格蘭德爾無法回答。的確,她少根筋的作風常常把他搞到快抓狂,但他有種感覺,有些事情是無法改變,也不該改變的。
「我啊,從小就是個學不乖的孩子。只要一出錯就會被痛打一頓,再加罰作兩倍的家務,還被嚴厲警告下次不准再犯。可是不曉得為什麼,我就是會再犯一樣的錯。有時我在想,如果有人對我說『就算妳犯錯也沒關係』,搞不好我反而不會再犯呢。不過這大概只是我的藉口吧。」
她有些慚愧地傻笑著。格蘭德爾不禁胸口刺痛。
仔細想想,亞芮沒神經是理所當然的。
從小就必須照顧一大群弟妹,還有做不完的家務。後來離家工作,鐵定也是被呼來喝去,一犯錯就挨打挨罵還要加倍工作,每晚拖著疲累的身體上床,一倒下去就不省人事,連委屈流淚的時間都沒有,根本沒有心力想東想西。
如果不能把所有的苦難都當成好玩的遊戲,快快樂樂地面對,人又該怎麼撐下去?
「喂,亞芮,妳在幹嘛……」
亞芮忽然往他靠過來,讓他大吃一驚,然後她倒在他懷中,睡著了。
睡眠不足加上體力勞動,會累是正常的,只是這樣說睡就睡也太嚇人了吧!
自從被夢魔附身以來,她第一次露出如此安詳的睡臉,柔軟的嘴唇還微微上勾,顯然正做著美夢。
法術應該快要解開了。
噴泉已經停止,水柱消失只剩滿地的水,但彩虹仍在浮在空中。
格蘭德爾摟著亞芮,怔怔地望著那慢慢消失的色彩。
他明白亞芮的心意,也知道自己這種龜毛的個性對自己跟她都沒好處。人都會犯錯,這不是什麼大事,重要的是向自己承諾,下次絕不再犯。
但是他無法承諾。
他無法保證,下次再遇到強敵攻擊時,他可以確實保護亞芮,不讓她受半點傷害。他更不能對自己說「就算亞芮再受傷也沒關係」。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最大的力量,避免她再遭遇危險。
幸福的時光就像彩虹一樣,非常美麗,非常珍貴,但無法抓在手中。既然抓不住就只好放開。
反正光是看到彩虹,本身就是件幸福的事。
抬頭看到天空的雲層開始聚集,待會可能會下雨。
格蘭德爾抱起亞芮,朝旅舍走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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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云:一般而言間歇噴泉都是滾燙的溫泉,被淋到會很慘,不過這裏是魔境,不必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