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吉時,秋風瑟瑟。
佳林鄉的公墓裡,幾名工人在法師的指揮下,正在將一口棺材,抬進已經挖好的慕穴裡。墓的四週圍繞著,約莫二十個面容哀戚的死者親友。
法師拿著羅盤,牽定了金經線,確認符合原先算定的方位,又誦完經後,法師就令工人們,開始填土埋棺。這時,周圍的女眷們,紛紛發出了不捨的哭泣聲。法師誦經進行法事時,工人也同時立起了墓碑。
碑上,寫著陳公朝善的名諱。
接著,工人將墳上的土堆整圓,又拿韓國草皮舖種在墳上。並且在墳頭,種植一株象徵多子多孫的蓮蕉。在法師誦經安魂的儀式結束後,總算圓滿的,讓逝者入土為安。
死者親友們圍繞著新墳,佇立哀思了一會兒。才依依不捨地,陸續離開。
法師跟親屬們離開之後,工人們在新墳四周砌磚抹水泥,又貼上磁磚修飾。修飾完成,整理清潔後,工人們也收拾起工具,開著貨車離開了墓園。
秋風瑟瑟。這之後一直到太陽下山,墓園裡,再也不見有人出沒。
日落後,陳公朝善在棺木中醒來。他環顧四週,發覺自己躺在一個密閉狹窄的空間裡,幾乎動彈不得,心裡感到十分的恐懼。
他猶疑了一下,嘗試要坐起身,卻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能夠穿透頭頂的木板,還有覆蓋在木板上的土泥。接著,他又試著站起身來。在穿出土泥站穩身子後,他往四周看了看,才知道自己正身處在暗夜裡,一個荒郊野外的墳場中。
他疑惑地四下張望,直到看見立在自己墳上的墓碑。他看到墓碑上,寫著自己的名字。這時,他才憶起了,自己在家裡心臟絞痛,倒在客廳的地板上。接著,是老婆驚慌的呼叫聲、救護車的鳴笛聲,還有醫生護士急促的對話……。
想到這裡,他趕緊彎下身,探頭進去看墳裡的棺材。他看到自己的身體,正緊閉雙眼緊抿雙脣、衣著整齊的躺在裡面。他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
朝善從棺材起身,環顧四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舉目四望,發現這時明明已經是夜裡,天空佈滿了星光。但是他的意識,卻像紅外線一樣,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四週所有的景物。
他看到自己墳的對面,有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婆,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盯著自己。他轉頭往右,看見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從他墳前馬路不遠處,沿著馬路往左邊飄過。男孩面帶著稚氣的笑容,還向他揮了揮手。
朝善毫無心思,只輕舉了右手,隨意回應,茫茫然地看著那孩子,漸漸飄遠。
在他的墳後不遠處。還有一座小小的墳,墳上坐著一個面容愁苦、一頭亂髮黑白夾雜,全身骨瘦如柴的老女人,獨自坐在墳前搖晃著身體,口中喃喃自語。
在他右邊的不遠處,另有一座高牆環繞、占地廣大,還建有涼亭,看起來非常氣派的大墳。朝善遠遠地,看見墳前站著一個體型微胖,看起來和他年紀相仿的男人,正面向他自己墳前的大門,抬頭仰望著星空,若有所思地站在那裡。
他也看得到有人或坐、或走,或者在他頭頂上飄過。除此之外,他還感應得到,地底下也有人,不!應該說,是有鬼,在活動。
朝善越看越覺得害怕,於是走出自己的墳墓,想要趕快逃離這裡。走沒多遠,他就認出來了,這裡,原來是自己家鄉裡的公墓。他的父母都葬在這裡,每年清明節來掃墓,掃了二三十次,他因此對這裡的環境,非常熟悉。
快到公墓出口時,他遠遠地看到,山下市區閃爍著的燈火。他知道自己的家,就在那叢燈火之中。朝善一想到就要回家,心中忍不住歡喜,加快腳步往出口走。
沒想到,才又走了幾步,他就沒辦法再往前進。彷彿有一堵玻璃牆,擋在他前面似的。他又嘗試著,從出口的各處往外走,卻完全無法,越過那堵無形的界線。
「沒效啦!出不去啦。」
一個沙啞的聲音,冷不防地從他頭頂上方傳來,害他嚇了一大跳。
他循著聲音方向,看到自己頭頂上方,有一個老頭在飄著,正撅起他上排缺牙的下巴,微笑地往下看著朝善。朝善望著他,點了點頭致謝。又依戀地看了一眼,自己在萬家燈火中,家的方向。然後,才洩氣地轉回頭,往自己的墳墓走回去。
他滿心失望地,回到自己的墳前坐著。坐沒多久,他發覺,自己感受不到環境的冷熱。他眼看四週的樹梢,因為風吹搖動著。他自己,卻完全沒有,風吹在身上的感覺。他隨即明白,自己只剩下靈魂。能夠感受冷熱的軀體,已經躺在棺材裡了。
茫然不知所往的朝善,獨坐在自己的墳前,胡亂的猜想著,自己死後的去向。他左思右想,卻完全理不出頭緒。他越想越傷心,越想越慌亂。
一直到天空露出魚肚白,他又意識到,渾身開始有一股灼熱感。
隨著天色越來越亮,他感到四周越來越熱。他環顧墳場,才發現墳場裡的鬼,都已不見。因為灼熱難耐,他趕緊鑽回自己墓穴裡的棺材去,這才恢復了清涼。
他躺進棺材裡不久,就因為覺得疲憊,而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才又在墓穴中醒來。他小心翼翼地探出頭,發現外面蛙鳴聲嘈雜,已經又是黑夜。他這才敢慢慢起身,走出自己的墓穴。
朝善在自己墳前坐著,忍不住又開始想家。於是又走出自己的墳墓,望墳場的出口走去,想再看看那個距離不遠,卻回不去的家。
他來到墳場的出口,停下腳步。專注地看著,遠方市區裡的萬家燈火。
朝善遙望著家的方向,逐漸地回想起自己人生。許多塵封已久,早已被他遺忘的記憶,這時候,卻一個一個地,從他的心底浮現………。
朝善成長在物質匱乏的年代裡。他的家境貧困,只有小學畢業的父親,一生都在當泥水工,母親在菜市場擺攤。夫妻倆辛勤地工作,靠著微薄的收入,養活朝善跟弟弟。
因為知道家裡窮,朝善從小讀書認真,成績總是名列前茅。跟現在大學林立的景況不同,以前的大學很少。他當年從鄉下,考上了北部的大學,非常不容易。當年他考取時,不但家裡放鞭炮慶祝,村長還特地跑來家裡,送紅包祝賀。
朝善除了讀書成績優異,他從小,也顯露了優秀的繪畫天分。他畫的畫,不但經常被老師貼在公佈欄展示。還多次參加比賽,幾乎每次都能奪冠。
但是自己家境貧窮。學畫不但要花許多錢,還不一定能夠成名,賺錢幫助家計。於是,他便不敢放縱自己,去追求繪畫的夢想,只能把夢想深埋在心底。他私下收藏了許多畫冊,得空便偷偷翻閱欣賞,兀自品味讚嘆,聊以慰藉心中的遺憾。
朝善住在學校宿舍,平常省吃儉用。課餘還要當家教賺錢,減輕家裡的負擔。畢業退伍以後,他就以優異的成績,進入當年台灣知名的企業,從基層的工廠設計,研發人員開始做起,展開他三十年的職場生涯。
當時正逢台灣經濟起飛,各行各業成長快速。公司生產的產品每年倍增,卻仍然供不應求。朝善跟隨著這樣成長的潮流,薪資不斷增長,總算可以拿錢回家供養父母,改善家裡窘迫的經濟。
和在國中教書的太太結婚以後,夫妻倆齊心協力養兒育女,又存錢買房,終於生活安定。因為太太具備教育專業,孩子們在她的教導下,都品行端正成績優異,讓他可以無後顧之憂,專心工作,積極表現。朝善自此不再坐困愁城,逐年升遷加薪。
在他退休以前,台灣經濟歷經了三十年的成長,已經發展成熟,許多行業市場飽和。他的公司,因此面臨了成長的瓶頸。跟他同期進入公司,後來晉升為總經理的人,為求提高獲利,滿足股東,不斷削減薪資福利,打擊員工士氣。
更令朝善難以忍受的,是董事會不斷要求降低生產成本,採用廉價的劣質零件,偷工減料維持利潤。朝善為此,經常在會議中提出異議,卻因此惹惱當權者,被調去管理倉庫,遭到冷凍。他就這樣抑鬱地工作了兩年,直到退休。
退休以後,他再執畫筆,重新追尋他年輕時,未能實現的夢想。但是停筆多年,他的畫技早已生疏。一如他讀書跟工作時的認真態度,他用心畫了十年,好不容易回復了水準,也累積了一些,令人眼睛一亮的作品。
就在他熱心的畫界朋友協助下,正要籌備開自己生平第一次畫展前。不料他的人生,竟然就此劃下句點。
想到這裡,他不禁怨嘆,命運弄人。
他越想越不甘心。不知道自己,為何命運如此多厄?
已經成為幽魂的朝善,此時無家可歸,只好又回到自己的墳墓去。
他坐在自己的墳前胡思亂想。突然間,他聽到有人在叫喚他。他循聲轉頭,看到馬路對面的那個老太婆,滿臉怒容地,似乎正在跟他說話。
他才這樣轉頭看了一眼,立刻就覺得整個人,朝著老太婆凌空飛去。飄著飄著,他終於聽清楚了,老太婆喊著的是:
「把我的錢還我,把錢還我……。」
朝善滿臉驚慌地看著她,一邊卻身不由己地向她飛去。這時候,一個男子的身影,忽然從兩人中間掠過,擋在他的面前。
「不要看她!」,那男子語氣果決地說。
朝善望著他。自己的身形,同時也在馬路中間停下。
「往你自己的墳墓走回去。」,那男子用命令的口氣說。
朝善在他的守護下,回到了自己的墳上。他扶著墳頭,輕吁了一口氣。
「剛才是怎麼回事?我並不認識她,也沒有欠她錢…。」,朝善問那男子。
「我也不知道,她看起來已經精神錯亂了,可能有人騙她的錢害死了她。我們都被她這樣嚇過,你只要不理她,就不會被她吸引。」,那男子解釋道。
「喔!我剛才不知道,一直在注意她,謝謝你幫忙。」,朝善向他道謝。
「小事一件,你別客氣。」,那男子笑著說。接著又關心地問:
「陳先生,你還好吧?」
「嗯!還好,謝謝你!」,朝善答道。待回過神,才問他說:「你知道我姓陳?」
那男子朝著他的墓碑,噘了噘嘴,朝善見了恍然大悟。這才輕笑著問:
「那你貴姓?」
「我姓徐.」
「喔…,徐先生。」
對方不待他招呼,就逕自在他對面的水泥墳沿坐下。
他身形瘦長,容貌看起來有些憔悴。朝善看著,不經意地脫口說:
「你看起來還年輕…。」
徐先生聽了,側頭苦笑。又立刻鎮定簡短地答道:
「癌症。」
「喔…。」,朝善聽了回應一聲,表示理解。素昧平生,他也不好多問。
「黃泉路上無老少。」,徐先生說了這一句話後,兀自介紹了一番。
原來他生前,是一位高科技公司的主管。全心投入工作,賺了許多錢,讓老婆小孩生活無虞。然而長時間的工作壓力,卻讓他的身體,開始出現狀況。但是為了賺錢生活,他長期忍受著身體的疼痛與不適。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在公司加班時忽然暈倒。被送醫院時,才發現已經是肝癌末期。他開完刀後,只做了兩次化療,就因為癌細胞擴散,狀況惡化,導致多重器官衰竭而離世,連跟家人道別的機會,都沒有。
就在他描述自己遭遇的同時,朝善彷彿能夠跟他心電感應,腦中浮現出他所陳述的影像。這些影像,讓他得以迅速理解,他的過去。
朝善聽完以後,深為感傷。過了一會兒,才問他說:
「你離開多久了?」
「46天…,差不多了。」
「唔?」,朝善聽了,以為他不確定,自己死了幾天。
對方見他面有疑色,才連忙解釋說:「我說差不多的意思,是我快要去轉世了。」
「啊?」,不說不迷糊。對方這一解釋,朝善聽了,不禁感到更迷糊了。
徐先生繼續解釋道:
「是這樣的,我們離世以後,現在只是暫時留在這裡,這樣的狀態,叫做中陰身。七七四十九天以後,我們的魂魄,就會從這世間消散,去別的地方投胎轉世。」
說著,他指著朝善墳的對面道:「就像那樣…。」,朝善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剛才嚇他的老太婆,這時全身身形,輪流閃爍著七彩的琉璃光,忽明忽暗、忽明忽暗…。沒多久,她就在兩人眼前,憑空消失了。
兩人看完以後,一陣無語。朝善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他才又問道:
「那在這之前,我可以回家看看嗎?」
徐先生聽了,表情嚴肅地搖搖頭:
「不行,我們這墳場的周圍,有個像球型的界線…,」他邊說邊伸出右手,手指著上下四方:「我曾經走到墳場出口,被一層像是厚玻璃的東西擋住,怎麼走也過不去。聽其他人說,他們試著往上往下想要出去,也都不行……。」
「我剛剛走到公墓門口,試過了。」,朝善聽完以後,低頭黯然地說。
見他一臉失望,徐先生似乎很能體會。他安慰朝善說:
「我們不能出去,可是你的家人,他們可以進來看你啊!」
朝善聽完,苦笑著回應他的好意。他心想著:
「除非是清明節,不然有誰辦完了喪事,還會跑回墳場,來看親人?」
這天夜裡,他們互相閒談了彼此的過往,交換了自己死後的感想。朝善覺得這個年輕人,雖然工作成就不凡,但卻謙和有禮,毫無傲氣,對他頗有好感。同時也為他的早逝,感到惋惜。聊著聊著,一夜就這麼過去了。
眼見東方露出魚肚白,徐先生這時對他說:
「天快亮了,我們得躺回去了。要不然陽光一照,我們受不了不說。照久了,魂魄提早消散,就沒得去投胎轉世,只能留在這裡,當孤魂野鬼了。」
朝善聽了,只好跟他道別,相約晚上再見。
朝善躺回棺木後不久,就跟在陽間時一樣,覺得疲倦,很快地便沉沉入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恍惚間,他聽到有人哭泣的聲音。待清醒過來,他才聽清楚,那是他老婆的聲音。他躺在墓穴中凝神傾聽,忽然就像昨晚跟小徐聊天時一樣,他的心電感應,立刻跟老婆連結起來。
這使得他雖然躺在墓穴裡,卻能看見老婆跟家人,站在墳前的情景。他見到她一邊拭著眼淚,一邊哭著說:
「……,你這樣一句話也沒交代,就走了。留下我一個人,要怎麼辦啊?」
「媽,你不要難過,還有我們照顧你呀!」,說話的,是他大女兒小慧。她正站在母親身邊,手搭著母親的肩膀,安慰著她。
「是啊!爸一生熱心助人,他這樣離開,也算是好命,不用躺在床上受苦拖磨。他現在,應該也上天堂了,我們應該替他感到高興,對不對?」,說話的,是他的二媳婦。她一手牽著自己的兒子浩浩,另一手,牽著朝善大兒子的女兒妞妞。
朝善這才意識到,原來這樣的心電感應,是透過聲音,而產生連結的。
「嬸嬸,阿公上天堂了喔?」,問話的,是朝善最疼愛的孫女妞妞。他這時,不但看得到妞妞站在阿嬤的身邊,連她穿著的白底藍點連身裙,都看得一清二楚。
朝善這時忍不住,想要起身來跟他們說話。不料他的頭才探出墳土,一陣刺眼的陽光,照得他彷彿被烈火燙到似的,只得又躺回棺木去。
「是啊!」,他二媳婦這時問妞妞道:「妳覺得阿公,是不是一個好人?」
「嗯!阿公是一個,大大的好人。」,妞妞乖巧地回答。
「所以他過世以後,當然是上天堂囉!」
「淑玲、妞妞…。」,朝善躺在墓穴裡用力叫喊,可是,他們卻完全聽不到。
他們在外面聊了一會兒,談了些過往家事,有歡笑、有悲傷。朝善聽著,心情跟著上下起伏,卻只能獨自躺在墓穴裡傾聽,無法跟她們應答。
「好啦!」,最後他太太的心情,總算平復了下來,隔空對他說道:「我們這一生的緣分,就只能到這裡了,希望你像他們說的,平平順順的到天堂去,來生我們有緣,再做夫妻,嗚……。」
說著說著,她又哽咽了起來,朝善聽了十分不捨,卻也莫可奈何。
之後,眾人一一向他說話道別,才一起帶著阿嬤離去。
遠望著家人離去的背影,漸漸地感應不到他們的聲色。朝善情緒激動,他這時又為了自己的突然夭壽,深感憤恨不平,心情翻騰了許久,才又因為思緒疲累,緩緩地睡去。
這一天日落後,他爬出墓穴,看到墳頭擺了一束,他最喜歡的香水百合。他獨自承受著,思念家人的痛楚。他想著想著,越想越悲傷,忍不住嚎啕了起來。
他一邊哭,一邊口齒不清地嚅囁著喊:
「淑玲,小慧,妞妞……,我好想你們啊………。」
哭了一陣子之後,思緒逐漸平復。朝善這才停止了哭泣,伸手揩了揩臉上的淚水。然而他卻發現,臉上根本沒有什麼淚水。他才知道,自己身心早已分離,方才感覺的淚水,只不過是,沿襲在世時的習氣感受罷了。
沒多久,徐先生又過來找他閒聊。或許已經聽到了他的哭聲,徐先生說了一些安慰他的話,這才讓朝善感覺到,自己並不孤單。
「徐先生,你能在科技業工作,學歷應該很不錯吧?」,聊著聊著,一生都在傳統行業工作的朝善,語帶仰慕地問。
「嗯!我大學唸的是T大電機系,後來又去美國唸到博士,學業算是順利。」,
「哇!豈止是順利?你根本就是學霸!」,朝善聽完後,忍不住讚嘆。
「嘿嘿…。」,對方聽了,似乎不以為意,隨口答應道:「謝謝你!陳叔。」
「我不明白,你書唸得這麼好,應該是用你頭腦裡的知識,就可以輕鬆地替公司賺錢。怎麼會這樣長時間工作,搞得連命都沒了?」,朝善納悶地問。
徐先生聽了,思索了一下。才反問朝善說:
「陳叔,你記得你年輕的時候,家裡面除了電視、冰箱、洗衣機以外,還有什麼,說得上是科技的產品嗎?」
朝善想了想,回答道:
「沒有!我年輕的時候,連洗衣機都買不起,我太太都是用手洗衣服。」
「那你知道,現代人的生活裡,有多少科技產品嗎?」
「嗯…,」,朝善側頭思索了一下,開始數了起來:「液晶電視、汽車導航、手機、電腦、網路…,哇!太多了。反正,都是要用電腦控制的。」。
「那我再請教你,以前你家裡,一台映像管電視,可以看幾年?現在你家裡的液晶電視,可以看幾年?」,徐先生表情專注地問,果然像是一位學有專精的博士。
「以前一台映像管電視,看十年也看不壞。現在的液晶電視,常常三五年就壞了。一壞就說這是舊款,修好了,有些功能也不支援。所以每次壞了,就只好換新的。」,朝善不無抱怨地說。
「所以囉!」,徐先生這時兩手一攤,道:「現在科技進步,網路發達。除了科技產品不斷換新,其他生活用品也越來越多。生意人不斷想著推出新產品,要從消費者的口袋掏錢。我們這些員工,就只好不停地絞盡腦汁,開發出更新、更吸引人的產品。鼓勵你們消費者,不停地掏錢,讓我們幫老闆跟股東,賺更多的錢。」
朝善聽完,明白他的意思,不自禁地嘆了口氣。又說道:
「徐先生…。」
「陳叔,你叫我小徐就可以了。」,徐先生臉上帶笑,客氣地打斷他。
「喔!小徐啊,恕我直言,請你不要見怪。從以前的映像管電視,到現在的液晶電視,我實在感覺不出來,有什麼太大的進步。」
小徐聽了微笑點頭,朝善見了繼續說道:
「手機電腦也是一樣,除了從接電話,到可以上網的智慧型手機,還算進步得比較多。但是每三五年一換,卻也只有增加一些,幾乎用不到的功能。」
「哈哈哈…。」,小徐這時聽完,忍不住大笑地說道:「陳叔,幸好大多數的消費者,都不像你這麼理智。要不然,我恐怕早就失業了。」
「哦!所以,不是我的想法古板囉?」,朝善聽完後問道。
「不!你是現在,少數頭腦清醒的消費者。」,小徐說著,伸手輕拍他的肩膀。
這一晚,不同世代,生前,卻同為生產者跟消費者的兩個亡者,就這樣針對彼此的工作型態,跟消費趨勢,饒有興致地,互相交換看法,一直聊到天亮。
隔天晚上,小徐又來聊天。朝善接續昨晚的話題,開啟了對話:
「昨天你談到,企業不斷推出新產品,吸引我們消費者花錢。對於這樣的現象,我還有一個不能認同的地方。」
「唔?」,小徐聽了叉起雙手,滿懷趣味地望著朝善。
「現在這些科技產品,我們用沒多久就丟了,像手機、電腦也不太回收。對我這種在農業社會長大的人來說,實在是非常浪費。以前我們不管是穿的還是用的,都是修了再修補了再補。真的不能修不能補,也會想辦法再利用。」
「陳叔,這你又算進步了!」,小徐聽了,臉上露出笑容道:「現在世界上很多有遠見的人,已經開始在反思這個問題了。因為人類消耗資源,跟製造垃圾的速度太快了。有人說,這叫做”快經濟”。現在很多人,都在批評這樣的現象。」
小徐說完,輕嘆了口氣:「不過這樣的趨勢,短期內恐怕無法改變。因為企業財團的力量太大了,他們有很大的影響力,可以左右政府的政策。如果對資源浪費跟環境汙染立法限制,會增加他們的成本,不太可能會通過。」
「唉!那地球的資源,能讓他們消耗多久?」
「就看哪天,惡化到不得不處理囉!」,小徐攤開雙手道。
「算了,算了!我們現在都死了,還操這個心,有什麼用?」
「是啊!」,小徐也跟著無奈地噘嘴道:「不過,我一方面是幫忙開發產品的剝削者,另一方面,我也是受害者…。」
「唔!怎麼說?」
「唉!」小徐輕嘆了口氣說:「我上班充其量,也只開發幾種商品。但是在生活上,我也需要其他的用品。所以我雖然領高薪,搶消費者的錢。但是另一方面,我也要不斷花錢買新產品。所以我是一邊搶人家的錢,一邊被人家搶…。」
「哈哈…,聽你這麼說,我們的社會好像原始叢林,你搶我,我搶你。」
「是這樣沒錯,只要資本家的利益掌控供需,大家,就只好互相搶囉!」
「所以,你就是被這樣必須快速賺錢的節奏,逼死的?」,朝善面帶同情地問。
「沒錯!」,小徐這時面露慍色:「你看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每天都被公司老闆,逼著加班拚業績。像我,錢越賺越多,可是既沒時間去花錢享受,也沒時間陪伴家人。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義呢?」
「真不懂,怎麼會科技越進步,人卻活得越辛苦?」,朝善聽完,搖頭嘆息。
墳場裡有一個人,一直引起朝善的好奇。
那就是,旁邊大墳上的那個主人。朝善到此好幾天了,每天晚上,都只看見那個大墳的主人,獨自站在墳前,若有所思。既不與人打招呼,更不與人閒談。
這天夜裡想起,他趁機問了小徐。
小徐聽了,轉頭瞥了大墳一眼,說道:
「你不認識他嗎?他就是大盛集團的老闆,劉光達總裁啊!」
「喔!難怪那麼面熟?」,朝善聽完以後,吃了一驚。他轉頭又看了大墳一眼:「原來是他啊!對了,他比我早幾天過世,我在報紙上,有看到新聞。」
大盛集團是國內前三大企業集團。集團的版圖,從營建、金融、航運、食品、電信、電子、百貨到餐飲,生意包山包海。
「你不知道,他是我們佳林鄉的人嗎?」,小徐問道。
「知道知道,他的祖厝在三里村的天公廟旁邊,整修的很氣派。」
「對對對,就是他!」
「哦!我不知道他也葬在這裡。」,朝善說著,又往大墳看了一眼。
「落葉歸根吧!」,小徐在一旁道。
「他怎麼好像每天晚上,都一直這樣,動也不動地站著?」朝善問。
「嗯!」小徐應道:「可能是放不下,在世時的榮華富貴吧!」,接著他又細聲地說:「剛來的時候,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理。久而久之,就沒人想自討沒趣了。」
「喔!這也難怪,人家在世時,可是大老闆,哪會隨便跟人說話?」。朝善道。
「唉!」小徐嘆了口氣說:「生時富貴又如何?不是早就有人說過,財富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現在你看,也不過就是他的墳比我們大。但是,對我們這些已經死了的人來說,墳大墳小又如何?這些,有什麼差嗎?」
「說的也是,天一亮,只要有個能夠躲陽光的地方,就可以了。」
朝善說完,輕嘆了口氣。又繼續問道:
「報上好像說,劉總裁過世以後,家裡的人在爭財產,爭的很厲害。」
「嗯!」。小徐接著道:「我比他早離世,不是很清楚。聽後來的人說,他好像有3、4個老婆。他在工作時腦溢血突然倒下,沒有先確立好遺囑。聽說遺產擺不平,現在家裡的人,都在忙著打官司。」
「難怪沒人來看他。」
「是啊!錢比老爸重要,可憐啊!」,小徐調侃地道。說完,他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對朝善說:
「對了!陳叔,我明天第49天,要去報到投胎。以後,不能再陪你了。」
「啊!這麼快?」,朝善聽了不免悵然。卻也只好說:
「謝謝你這幾天相陪,我們算是有緣,來世再見了。希望你能投個好人家,不要再像這輩子,這麼辛苦。」小徐聽了,也難掩不捨。他感傷地道:
「陳叔,你也是。你是個好人,希望來世,能夠有福氣再跟你認識。」
兩人又聊到天快亮,才依依道別,各自躺回墓穴裡去。
家人沒再來看他。朝善心想這樣也好。陰陽兩隔,再來也只是徒增傷感,不如就這樣不再相見,慢慢地兩相忘懷,省得互相牽腸掛肚,彼此苦惱。
日落後,他照例坐在墳前護欄,觀望思考。小徐沒再過來,朝善遠遠望著他站在自己墳前,面向天空若有所思,知道他準備投胎往生,也就不去打擾他。
酉時剛過,他看到小徐,也像先前的老太婆一樣,全身身形輪流閃爍著七彩的微光,忽明忽暗、忽明忽暗…。然後,小徐也憑空消失了。
「小徐,一路好走。」,朝善在心中,默默地為他祝福。
距離天亮,還有好幾個鐘頭。漫漫長夜,沒有了小徐的陪伴,朝善無所事事。於是他沿著公墓外緣的馬路,四處閒逛。基於好奇,朝善一邊走,一邊試著往空中飄,直到碰到小徐所說的,那個無形的界限。
他從空中俯瞰四周,只看見整個公墓所在的山頭,一片寂寥。。
回到地面以後,他又接著嘗試往地底鑽。在到達界限之前,他看到了許多亂竄的樹根、暗流,還有一座荒廢了的防空洞。他還遇到了蟻窩、蚯蚓、蛇……。
但是這些小動物們,似乎都沒有發現他。
直到把墳場逛完一圈,他才滿足了好奇心,走回自己的墳去,等待天明。
第二天日落後,朝善起身獨坐墳前,不知該如何打發這一晚漫漫長夜。他左右張望了一下,正巧看到自己墳後方,那個一臉哀戚,常常搖頭晃腦,自言自語的老太太,獨自坐在她的小墳上。她這時正好也抬起頭來,與朝善四目相望。
朝善朝她微笑點頭,那老太太也靦腆地堆起了笑容,點頭回應。
朝善索性站起身來,往那老太太狹小的墳墓走去。老太太見他走過來,顯得侷促不安。她眼神惶惑地,直盯著這個向她走近的陌生男人。
「你好啊!我姓陳,你貴姓?」,朝善和氣地,先開口招呼。那老太太沒回話,依然一臉狐疑地看著他。等到朝善走近時,她眼珠四下游移,不敢跟他對望。
「沒事想說過來跟你聊聊。」。朝善說完,望著一小片水泥圍欄,問道:
「我可以坐一下嗎?」
「喔……。」,那老太太躊躇著,低著頭小聲回道:「我這裡,很窄…,」
「不會啦!對我們來說,沒什麼差,不是嗎?」,朝善笑著回答。老太太聽了,似乎也想起自己己經死了,不受空間拘束。這才張開缺了幾隻牙的嘴巴,羞怯地跟著傻笑。
朝善見了,緩緩在她前面坐下。坐定後,他問道:
「你過世幾天了?」
「45天…。」,老太太回答。神情裡,仍然懷著面對陌生人的疑懼。
「喔…。」,朝善算了算說:「那你剩沒幾天了。」
老太太聽了點點頭,這才似乎想起,還沒回答朝善剛才的問題。她眼睛依然望著地上,細聲地說:「我姓邱啦!」
「喔!邱大姊,你好你好。」,朝善再次禮貌地問候,希望能去除她的不安跟戒懼。事實上他在坐下時,就已經用餘光,看到她的墓碑上,刻著的名諱了。
「邱大姊,你是生病離世的?還是…………。」,朝善語氣謹慎地問。
那邱大姊抬頭看了她一眼,立刻又低下頭去,細聲地說:
「是生病。」,她輕嘆了口氣說:「死在家裡三天,才被來探視的社工發現。」
「喔!」,朝善看著她簡陋的墳,和一臉的滄桑,知道她生前,過得並不如意。所以聽她這麼說,也不感到意外。他又接著問道:
「你生前,沒有家人跟你一起住?」
邱大姊聽了,又抬頭看他一眼。確認了朝善並無惡意,才緩緩地回道:
「我丈夫跟兒子,都很早就過世了。」,朝善聽了,理解地點點頭,又問道:
「你就只有一個兒子?」
「嗯…,不學好,去混黑道。才三十出頭,就被人家殺死了。」
「唉!這麼年輕啊,可惜!」,朝善心懷同情,婉惜地道。
「都要怪我這個做媽的,年輕的時候愛賭博,沒有好好管教他…。」邱大姊望著地上垂著頭,左右搖晃地嘆道。朝善這才知道,她為什麼一直在搖頭晃腦。
「唉!賭博實在不是好事…。」,朝善隨口應道。
「會害死人喔!」,邱大姊聽了,突然一反先前的低聲細語,語氣激動地高聲冒出這一句。說完,又似乎察覺了自己的突兀,隨即就又低頭不語。
朝善不作聲,看了她一會兒,她才又繼續緩緩地道:
「我年輕的時候,娘家家境不錯。我爸爸在鎮上開製材所,還有一大片田地。」
「哇!聽起來是相當有錢。」,朝善附和道。
「我出嫁的時候,嫁妝裝了三台卡車。我丈夫是個老實人,在隔壁村開碾米廠,收入也很不錯。本來,我們日子過得還算富裕。」
「兒子上幼稚園後,我在家閒著無聊,被鄰居拉去打牌。」
「我在牌桌上,輸掉了娘家給的嫁妝,輸掉了老公的碾米廠。娘家兄弟剛開始,還一邊勸我,一邊支助我們。到後來看我不停的賭,我兄弟生氣了,一直罵我也沒用。最後,他們也無能為力,就不肯再理我了……。」
「你輸了這麼多錢,都沒有後悔過?」,朝善忍不住問。她聽了,冷笑了兩聲:
「剛開始小輸的時候會。但是你知道,賭徒都是這樣的,發一百次誓,剁手指頭都沒有用,唉……。」,她說著,又開始低頭搖晃,接著道:「等到發現輸太多,闖下大禍了,就又更加努力的賭,想要把輸掉的錢,都贏回來…。」
「唉!」,這次換朝善搖頭了:「難怪人家說,賭博是無底深坑。」
「是啊!是人間地獄。」,她戚戚然地回應。
「那後來呢?輸光了家產,兒子又早逝,你跟你先生,怎麼過日子?」
「我欠黑道錢,五十歲就跟我老公躲到外地,隱姓埋名,打零工撿破爛過日子。」,她一邊搖頭,一邊繼續說:「可憐我那老公,一個老老實實的男人。就因為娶了我這個禍水,連兄弟姊妹,都不敢跟他來往。或許是因為這樣鬱悶吧,他身體一直不好。不到六十歲,在回收場淋了一陣雨,患了急性肺炎,就死了。一輩子,就這樣被我毀了!」
朝善聽完,不勝唏噓。一時之間也無言。
兩人沉默了許久,那邱大姊才問道:
「陳先生,那你呢?你生前是做什麼的?」
「喔!」,朝善理了理頭緒,回她道:
「我是個上班族,小時候家裡也很窮。一輩子過得很平凡,上班賺錢,養老婆小孩。然後退休帶孫子,實在沒有什麼精彩的故事,可以跟你分享。」
「嗯!平安就是福。」,邱大姊說著,露出了羨慕的神情。
「看你的模樣,你今年八十了嗎?」,過了一會兒,朝善又問她。
「六十八!」,她順口應道。
「啊…,那你比我還年輕吶!剛才一直叫你大姊,不好意思!」,朝善尷尬地道。
「沒關係啦!」,她輕嘆了口氣:「我早就被生活,折磨得不成人樣了。跟你說,你可能不相信,我年輕的時候,可是鄉裡出了名的大美女呢!」,邱大姊說著,因為回想起美好的過去,不自禁地張著缺了門牙的嘴,傻笑了起來……。
「嗯!從你的輪廓,還是可以看得出來。」
邱大姊聽了,先是楞了一下。然後笑著說:
「陳先生,你真是個好人,我現在這副德行,哪裡還能看得出來?」
「可以啦!一個人從年輕到老,大概就是皮肉變得多。但是輪廓,不會變化太大。」,朝善看著愁苦的她,難得展露笑顏。不善說謊的他,努力盡心地安慰道。
「真的嗎?」邱大姊聽了,半信半疑地舉起雙手,輕撫著自己的臉問。
「當然了!骨頭不會變太多嘛…。」。自己也已經死了的朝善,就這樣心懷慈悲地,撫慰了一個歷盡滄桑、許久未嘗喜悅的亡靈。
兩人又聊了些彼此生前的生活,直到天快亮時,才各自回到墳裡去。
隔天,朝善早早就醒來。沒有了身體的牽絆,沒有塵世的喧囂煩擾。他漸漸地感覺,自己即使睡著,也只是沿襲七十多年來的習氣。只覺得自己越睡越少,卻並不覺得累。睡著了以後,也都無夢。
太陽剛下山,他就感應到自己墳上有人,於是好奇地起身查看。
一升出土,他就看到,昨晚同他聊天的邱大姊,獨自在他墳前走動。
「你這麼早就起來了呀?」,朝善帶笑問道。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邱大姊面帶歉意地說。
「不會啦!請坐請坐…。」,朝善伸手招呼。她便依言在墳邊護欄坐下。
朝善不清楚她的來意,所以一開始,不知道要跟她談些什麼。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她才開口說:
「陳先生,我可不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
「唔..。」,朝善遲疑了一下,回道:「請教不敢當,如果我知道的話。」
邱大姊聽了又低下頭,露出原來悲戚的神情,緩緩地說:
「昨晚,我跟你說過了我人生的遭遇,我覺得人生真的很苦,很…。」,她說著低頭嘆了口氣,視線望向遠方的天空。
朝善聽了,很替她覺得悲哀。但是,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知道,這都是我自己造的孽,自己的報應,沒有誰可以怪。」
朝善聽了,誠懇地對她道:
「現在這樣說,可能太遲了。可是如果當時,妳能夠懷抱一點希望,跟妳的先生一起努力。五十歲,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對不對?」
「嗯!」,邱大姊點點頭:「可是,我當時唯一的兒子死了,我對人生失望透頂,也完全失去了向上的意志。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加上社會鄙視的眼光,也就越來越絕望,沒有改善人生的動力。只能活得像隻畜生一樣,過一天,算一天了。」
「這大概,就是人家說的命吧!
「是啊!人生真的太苦了,希望我來世,不要再做人了。」,她面容哀戚地說。
朝善聽了安慰她說:
「人生有苦也有樂,就看你怎麼去看待它。」
邱大姊聽了,委婉地笑著道:
「這就是我想來請教你的。我很想知道,像你這樣平安幸福過一輩子的人,人生有那些,值得你留戀的嗎?」
「哦……。」,朝善聽了,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想了一會兒,才輕嘆了口氣說:
「妳說我平安幸福過一輩子,我哪有這麼好命?我小時候家裡很窮,天天看著父母煩惱沒錢。」,他說著,轉頭看著邱大姊:
「跟你比起來,我小時候的日子,難過多了。」,邱大姊聽了,愧然低頭。
「出社會以後,要看老闆主管的臉色,因為從小到大,日子都過得苦。所以能夠有一份工作,一份薪水,我就很感恩了,沒什麼好抱怨。我運氣還不錯,待在一家大企業裡,做了一輩子,從基層員工當到主管,日子過得還算安穩。」
「結婚成家以後,又要煩惱怎麼養家活口,照顧老婆小孩。小孩生病,小孩讀書,沒有一件事不用操心。好不容易把小孩養大,又要為他們的事業跟家庭操心,一輩子都在煩惱。所以啊!沒有妳說的,那麼幸福啦!.」
「這麼聽起來,你一生也挺辛苦的,怎麼還說有苦有樂?」,邱大姊聽了不解地問。朝善於是又接著說:
「嗯…,對啦!我剛剛說的,是辛苦的部分。但是透過自己的努力,改善了經濟,讓老婆小孩衣食不缺,孩子們能夠安心地讀書。我跟太太相互扶持,度過生活中的許多困難。看著小孩平安的長大,成家立業,後來又生了孫子孫女。這些,都給我帶來很大的快樂呀!」
邱大姊認真地聽著,臉上現出了欣羨的笑容。她聽完,想了一下又說:
「陳先生,你家裡聽起來真的很幸福…。」,她說著露出一絲疑惑的神情:
「可是怎麼聽起來…,你這一輩子,好像都是在為別人而活?」
朝善想了想,笑著應道:「這可能就是我的命吧!人家說緣份緣份,能夠當一家人,應該就是有緣吧!對有緣份的人,就有責任。看著自己喜歡的人過得好,我也覺得很開心。而且,我的家人,也都回饋給我很多的愛跟關懷。人跟人都是互相的,不是嗎?.」
「唉!」邱大姊聽著輕嘆了口氣:「我曾經在撿廢紙時,看到一本書,上面寫著什麼『清心的人有福了』。我看了似懂非懂,現在聽你這樣說,我總算懂了。我這一輩子,總是自私地想著要這要那的。心,從來沒清過,也很少替別人著想。」
兩人這晚,又談了些彼此一生中遭遇的人、事、物。一起回溯整理人生的因果道理,都覺得人一生的幸與不幸,都是由自己的心造成的。
隔兩天,邱大姊也投胎去了。朝善遠遠看著她逐漸幻化消失,誠心地在心中默默地為她祈禱,祝福她來世,可以擺脫今生的苦厄,可以活得自在快樂。
這一晚閒著無聊,朝善又起身,往墓前馬路的右邊走去,想要隨意逛逛。
經過那座大墳時,他看到那劉總裁,依舊站在他的墳前沉思。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小徐說他從來不理人,但是看到朝善打他墳前經過時,那劉總裁竟然主動地,對他揮了下手。基於禮貌,朝善也對他揮手回禮,才從他的面前,繼續往前走去。
胡亂逛了一圈,回來再經過大墳時,朝善又看到,那劉總裁朝著他望來,還對他招了招手。於是,他便往那大墳走去。
在門口,他聽到一個粗啞的聲音說:
「請進。」,朝善於是逕自穿過牆外厚實的檜木門,走進大墳。
「陳先生,請坐。」,那劉總裁表情肅然,伸出右手指著涼亭裡的桌椅說。
朝善說了聲:「謝謝總裁!」,便走進涼亭,在一張石椅上坐下。
劉總裁隨後,也在他對面的石椅上坐下。待他坐定,朝善問道:
「總裁怎麼知道小姓陳?」
「我在日落後,你還沒起身時,去你墳上看過。」,劉總裁回道。
「哦…。」,朝善笑著作明白狀。劉總裁接著問:
「那陳兄又怎麼知道,我生前是個總裁呢?」
「我常看報紙新聞,你是名人。」,朝善回答。
「喔…。」,劉總裁聽了點點頭。接著他神色詭異地問:
「你剛來時,隔兩天又來看你的,都是你家裡人?」
「是!」,朝善應道。
「你一家子,感情很好啊?」,劉總裁仰起頭來,露出像是欣羨的神情。
「嗯!他們是我生活的重心。」,朝善情意深長地答道。
「是啊!」,劉總裁先是呼應他,接著又問:「那現在呢?」
「嗯…?」,這問話觸動了朝善的感傷。他嘆了口氣說:「還沒習慣,還是牽腸掛肚的,放心不下…。」
「唉…。」,劉總裁長嘆了一口氣道:「你們這些多情種!何必呢?放不下又如何,只是自找罪受罷了…。」
朝善聽了,不解地望著他。劉總裁見了繼續說:
「你應該知道,我們已經死了吧?」
朝善點點頭。劉總裁張開雙手道:
「死了就回不去了…,不管我們多愛誰,不管我們過去多有錢多有名,都回不去了……,是吧?」
朝善聽完,明白他的意思。思索了一會兒他的話後,才應道:
「錢跟名氣可能享受不到了,可是愛不一樣。雖然我們已經死了,還是可以一直互相牽掛思念。並不會因為我們死了,就不能再繼續相愛呀!」
「哼!」,劉總裁聽完不以為然,側仰著頭張開雙手問道:「這有什麼意義嗎?」。說完他鬆開雙手,似乎是有備而來,將右手搭在石桌上,右肩前傾,挑釁地湊近朝善問道:
「來看你的家人,有一個小女孩,那是你的孫女吧?」
朝善聽了,臉上浮出了笑意。答道:
「那是我孫女妞妞。」
「你很疼她吧?」
「嗯,我退休以後,每天接她上下學,共度了許多快樂的時光。」,朝善說著,臉上洋溢著幸福。
「可是,你現在連抱一抱妞妞,都不可能了…。」,劉總裁說著,又攤開雙手,神情驕傲地,露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朝善聽了,臉上的幸福,逐漸轉為惆悵。劉總裁又接著說:
「大概不用一年,你的妞妞,就會忘了你這個阿公,繼續過她的快樂生活。」,他說完後,面有得色地看著朝善。
原本一臉惆悵的朝善,聽完劉總裁的調侃後,陷入了沉思。想著想著,他的臉色,慢慢地舒緩了下來。接著又露出了笑容,遙望著遠方的天空,彷彿自語地道:
「只要她過得快樂,記不記得我這個阿公,沒有什麼關係.」
劉總裁聽了,抬起頭來一臉錯愕,微張著嘴望著他,露出了一副落敗的神情。
過了一會兒,他才搖頭嘆道:
「唉!真是一個傻阿公!」
朝善聽了低頭笑道:
「世上當人父母祖父母的,有誰不傻?」
劉總裁聽了,立刻叉起雙手正色道:
「我就從來不當這種傻瓜!」
「唔?」,朝善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他。劉總裁接著義正詞嚴地道:
「這世界上的人都一樣,自私自利,一切只為了自己的好處。兄弟姊妹也好,夫妻子女也好,你只要給他們好處,他們就重視你關心你。哪天你落魄沒錢了,沒有好處給他們了,他們當著你的面,都懶得跟你多說一句話…。」
朝善聽完,久久不知該如何接話。過了一會兒,他才問道:
「你的小孩,應該也都很愛你吧?」
「唉!別了別了…,說什麼愛不愛的,聽起來都噁心。」,劉總裁揮了揮右手,略顯不耐煩地說:「我家小孩很少跟我說話。尤其是我大兒子,事事跟我唱反調,出國喝了洋墨水回來,翅膀硬了。狗皮倒灶的道理一堆……。」
「就算做生意的理念不一樣,但是,他應該還是愛你的呀!」,朝善說道。
「唉!你還是不明白,那是因為他們有求於我。如果我做生意失敗破產了,他們沒錢可花。你以為他們,還會對我這麼在乎嗎?」
「可是你並沒有失敗,也沒有破產啊!」
「我這一生用心計較,就是絕對不讓自己有這一天。」,劉總裁神情堅定地說。
「所以你剛剛說的,都只是猜測。事實上,並不一定會發生啊!」
「這不是猜測,這是人性,你懂不懂?要不是我夠精明、夠努力,一旦失敗破產了,結果一定會是這樣的…。」,劉總裁說著面露威儀,充滿自信。朝善看著不禁肅然起敬。心想,不愧是一個曾經叱吒風雲的大人物。
朝善知道他的家人,在他過世後正在爭財產,能夠理解他悲憤的心情。於是,也不再跟他爭辯。他嘗試著轉移話題:
「總裁,你一直都很有錢嗎?」
「當然不是。」,換了新話題。劉總裁這才神情放緩,挪動了一下他的坐姿:
「小時候我家很窮,我父親在這鄉裡只有兩分地,種些青菜水果養活我們一家九口…。」,說著說著,他默然地停下話來,緊抿雙唇神情一變,逐漸褪下了方才不可一世的威嚴。他面容轉為哀戚,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樣。
「你家有七個小孩?」,朝善問。
「六個……,還有我祖母…。」
「噢!真的不容易。」,同樣出身貧寒的朝善,聽了深感同情。
劉總裁沉默了一會兒,眼角似乎泛著淚光,又接著道:
「即使我父母賣力地工作,家裡還是很不好過。!」,他說時雙肩下垂,嘴唇微微顫動:「日子過得毫無希望,祖母生病沒錢看醫生,只能買點成藥吃。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她就去世了。死了也沒錢辦喪事,還是靠鄰居幫忙湊錢,才把她老人家安葬。」
朝善邊聽邊看著他。他說時臉上盡是愁苦,跟方才滿面威儀的總裁,完全兩樣。見他說得誠懇,朝善也就不再搭話,繼續聽他說下去。
「我唸初二時,我父親因為過度辛勞患了肝病,也是沒錢醫。我還記得他臉色變黃出現黃疸,不到一個月,就走了……。」
「初中畢業,我就一個人到台北,去表姊夫開的鐵窗店當學徒。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吃過早飯就跟著師傅出門工作,一直要做到天黑,八九點才回到店裡。吃完飯用冷水沖個澡,就已經十點了。晚上就睡在店裡,搭在後面半樓的閣樓上。」
「你那時才十四、五歲,自己一個人在台北,會不會想家?」
「剛去一個月,每天都是哭著睡著……。」,他苦笑著回答。
朝善聽了,同情地搖了搖頭。劉總裁又接著說:
「當兵退伍後,我還是回表姊家工作。但是我沒想到,我表姊夫為了投資朋友的工廠,向銀行借了一百萬。結果那間工廠,開沒多久就倒閉了。」
「我表姊夫知道自己還不起錢,竟然騙我簽名蓋章,把他鐵窗行的負責人,改登記成我的名字。我那時候年輕不懂事,不知道他要我簽的是什麼,糊里糊塗地就簽了。過沒幾天,我表姊跟姊夫,就連夜搬家跑路了……。」
「所以,你欠了銀行一百萬?」,朝善忍不住,訝異地問。
「是啊!」,劉總裁點頭苦笑道:「我那時年紀輕,每天想到欠銀行這麼多錢,晚上常常睡不著覺。只要有生意我就接。後來生意越做越大,員工越請越多。但是我完全不敢鬆懈,從早到晚都在工作。這樣拚了五年,才把欠債還完。後來,又轉行蓋房子…。」
「跟後來的事業相比,我倒是挺懷念做鐵窗時,那一段有努力就有收穫的日子。以前時機好競爭少,做生意單純,利潤又高。」,他說著,露出懷念的神情。
「現在做生意太複雜了,官員、民代、公會、民間團體,還有媒體,全部都要應付。像我自己,就固定要贊助幾位民代,還要花錢養幾個記者,所以,你應該不曾看過我自己,跟我們集團的負面新聞吧?」
「喔!倒是真的沒看過。」,朝善聽完,算是開了眼界。卻又不死心地問:
「可是現在還有網路。網路這麼發達,難道不會有人,在上面爆料?」
「這就更容易了,操控網路的,就那麼幾家入口網站。我們集團每年花幾千萬做廣告。他們要是敢讓我的公司,或是我個人的負面消息,出現在網路上。每年幾千萬的生意,就飛了…。」
「啊!」,朝善聽完後,更覺吃驚:「原來網路發達,並沒有讓資訊更透明,反而更容易,被有權力的人操控?」
「嘿嘿嘿,你在網路上可以讀到關於我們的新聞,大多數都是我們的企劃部門,跟廣告公司還有業配,設計好要餵你們讀的……。」,劉總裁不免得意地道。
「唉!科技越進步,我們這些市井小民跟消費者,卻越不自由。」
「是這樣沒錯。」,劉總裁嚴肅地道。
接著,劉總裁又跟他說了,許多不為人知的政商秘辛,還有企業財團操控與論,跟市場的手法,讓朝善聽得驚呼連連,彷彿看電影一般精彩。
不知不覺間,天又將亮。劉總裁看了看東邊天光,對朝善莞爾地道:
「天又要亮了,以前是天一亮就要起床打拼。現在是天一亮,就要準備去睡覺了!」。朝善聽了也笑著道:
「今天晚上,再來聽你說續集。」
「哈哈哈…。」,劉總裁笑著對朝善道:
「謝謝你聽我胡說八道,我活著的時候,從來沒跟人家說過這些。你知道的,不能示弱……。」,他說著攤開緊握的雙手。
「哪裡胡說八道了?很精彩!」,朝善說完伸出右手,跟他握手道別
隔天日落後,朝善還在自己墳裡躺著,又聽到有人在外邊走動的聲音,於是便從自己墳裡起身。他一探出頭,只見劉總裁坐在自己墳前,一邊輕撫著他墳頭上,已經枯萎的香水百合,一邊朝他微笑著。
「早啊!總裁…。」,朝善對他招呼後,覺得時間不對,兀自拍頭笑了起來。
「是啊!早不早,晚不晚的。」,劉總裁也陪笑道:「你不要再叫我總裁了。大家有緣,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朋友都叫我光達。」
「好吧!光達兄,那你也別再叫我陳先生了,叫我朝善就可以了。」
「好好…。」。 劉光達這時,正色問道:「朝善啊!你相不相信業報?」,
「相信!以前不太確定,現在死了,就相信了。」。朝善答道。劉光達接著說:
「我們現在在這裡,只知道49天後會去投胎轉世。但是投到哪裡?轉到哪裡?變人、變豬、變螞蟻,我們都不知道。這一切,都由我們過去的業報決定。」
「嗯!」,朝善聽了點頭附和。
「所以我們這輩子如果虧欠了誰,來世都還是要還的。」。他態度認真地說。
聽他說的若有感慨,朝善心生好奇:
「光達兄,那你走完這一生,有覺得虧欠誰嗎?」
劉光達聽了,沉默許久。過了半晌,他才垂下頭道:
「要說虧欠誰?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我老婆。」,劉光達說著望向朝善:「我沒跟你說過,我是躺在加護病房,插管一個多月才死的吧?」
「唔!沒有!」,朝善搖搖頭。
「我人都還沒死,每次老二老三來看我,就是帶著小孩來,要我叫律師改遺囑。好幾次吵到我床邊儀器上的警報聲響,她們才被醫生護士趕出去。我也可以說,是被這兩個女人氣死的。」
「難怪你連自己的家人小孩,都信不過?」,朝善略帶同情地說。
「人家說:糟糠妻,不可棄。我老婆看著我一路走來,在別人眼中是成功,對她來說可能是墮落。她雖然怨我,卻還是常常勸我要放下,她是唯一關心我的人。也因為這樣,我前幾年就把大部分的財產跟股份,都轉給她跟小孩的基金會。不過我很懷疑,她是不是稀罕?她跟我不一樣,是一個知足的人。」
這時朝善看著他的臉龐,似乎又閃爍著淚光。
兩人沉默了許久,只見劉光達又抬起頭接著道:
「這裡大家都覺得我高傲,每天夜裡獨自站在墳前發呆,以為我留戀過去的榮華富貴。」,他邊說邊搖頭:「根本不是這樣,他們哪知道我活著時,光鮮亮麗的外表背後,有多少的煩惱?」,說著,他又習慣性地仰起頭來,望著星空:
「我這一生為了成功不擇手段,虧欠了許多人。他們都不知道,其實我是在懺悔,懺悔我這一生,愧對了多少人。」
這一晚,一生孤傲的劉光達,又對跟他年齡相仿的朝善,分享了許多心事。
隔天天黑起身之後,朝善沒看見劉光達,心想正在納悶。正思索間,他一抬頭,就看見劉光達從馬路上,笑嘻嘻地朝著他走過來。朝善望著他問;
「你今天好興緻,去散步嗎?」
「哈哈哈…。」, 劉光達邊笑邊在他對面坐下,說道:
「不是,我去看一個小男孩。」
「怎麼會想去看他?」,朝善好奇地問。
「唉!」,劉光達面有愧色地低頭道:「那孩子比我晚兩天來。他剛死,找不到爸爸媽媽,一路哭著從這馬路走過,走來我墳前找我。我那時還沒想清楚自己的處境,心裡頭煩得很,所以很大聲地趕他走。」
「喔!」,朝善接口道:「我來的那一天,有看見一個男孩,從前面飄過。」
劉光達聽完,想了想才說:
「對對對…,就是他,我看見他還跟你揮手,對不對?」
「是啊!可是我那時候剛死,心頭也是一片亂,也沒理他。」
「這也難怪。好歹你沒像我一樣,對他那麼兇。」, 劉光達理解地道。
「那你今晚,怎麼會想到去找他?」,朝善問。
「唉!這件事,後來一直困擾著我,我不時就會想到。我這個活了七十幾歲的老頭,死了都覺得惶恐。他還那麼小,怎麼知道……。」,劉光達說著搖了搖頭,一副悔不當初的模樣。朝善見了覺得感動,微笑地道:
「所以光達兄,你的心腸,其實蠻好的嘛!」
劉光達聽了,抬頭看了朝善一眼,又低下頭感慨地說:
「有誰生下來就冷血無情?小時候在鄉下,我連一隻蟑螂都不忍心踩死。要不是被表姊陷害,一腳踏進商場,為了求生存,……。我又何嘗不想做個好人呢?」
「萬般皆由命,半點不由人!」,朝善聽了,感嘆地道。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終歸,還是自己的習氣造成的?」,劉光達又抬頭望天。
「你既然懺悔了,佛家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也別想太多了。」,朝善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更何況,你剛才又做了一件好事,積了福報。」
劉光達伸手按著朝善的手,感激地說:
「謝謝你這兩晚,聽我懺悔!我是真的後悔了。」,朝善回以微笑。又問:
「說到習氣,你以前過著富貴的生活。離世後沒人服侍,會不會不習慣?」
劉光達聽了,莞爾笑著說:
「頭兩天沒人可以使喚,還真不習慣。後來漸漸覺得死了真好,自由自在的。我以前不但坐名車,我還有自己的飛機、遊艇。現在,嘿嘿嘿…,不用搭飛機,就可以飛天遁地了,方便得很。連飯都不用吃,衣服也不用穿,哪還需要人服侍?」
「哈哈哈…。」,朝善聽了不禁大笑:「原來死了,還有這樣的好處。」
「唉!人一生的資產財富,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出殯的時候,家裡人為了充面子,燒了一堆豪宅、名車什麼的給我。現在你看看,我收到哪一樣了?」, 劉光達朝四周揮揮手道。
「是啊!喪禮本來就是辦給活著的人看的。我們死了的人,哪在乎那些?」
「唉!人生終究是一場空。」,劉光達俯首搖頭嘆道。
「也未必!」,朝善應道:「就看這一生結了多少善緣…,比如你跟你太太,也可能是結了善緣。」
劉光達聽了,一陣苦笑說:「對我來說是善緣,對她來說…,恐怕就是惡緣了。」,他嘆了口氣又道:「來世再還吧!」
兩人隨後,又閒談了一些各自生活上的瑣事,跟成長的過程中,共同經歷過的社會變遷。一直到東方曙光微現,劉光達才依依地對朝善道:
「今晚我的期限就到了,很高興跟你相識。」
朝善聽了,也惜緣地說:
「我們投胎的時間差不多,來生說不定是玩伴,或是同學。」
「希望如此。不過我怕自己沒這福份。搞不好投胎以後,變成你家的蟑螂老鼠,被你一腳踩死…。」,,劉光達苦笑著說。
「不會啦!是非功過,上天自有論斷,別盡往壞處想。」,朝善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兩人就此互道珍重。劉光達這才腳步穩健地,走回自己的大墳去。
這天早上,朝善醒來閒來沒事,看著自己躺在上面的那副臭皮囊,現在連腐蟲螞蟻都少見了,變成了像醫院裡的人骨模型,不禁也覺得,人生真是一場空。
太陽還沒下山,他躺在墳裡,回顧自己死後到現在的經歷。他時而猜想小徐跟邱大姊的去處,又時而想想劉光達的一生,直覺得人一生的際遇,真是奇妙。
他覺得一個人從出生開始,許多事,看似是我們自己的決定與選擇。而事實上,又好像不是如此,彷彿冥冥之中早有安排。相對於我們身處的時間跟空間,人其實非常渺小。我們只能在身處的環境當中,擁有很少選擇的權利。
他覺得人一生,就像是漂流在河裡的一片樹葉。河水往哪裡流,樹葉就只能往哪裡漂。即使這麼少的選擇,我們所做的決定到底是對是錯,也沒有什麼標準可以來論斷。幸福也好,悲傷也罷。走過,就是走過了,無所謂對與錯。
他重新回顧了自己的一生,覺得自己的人生,雖然有許多的不如意,不過卻也走的踏實心安,沒有太多的遺憾。
太陽一下山,他就起身站在自己墳前,遠遠地看著劉光達,就像初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樣,獨自站在大墳前,抬著頭,若有所思地望著天空。
朝善知道今天是他的大日子,就獨自坐在自己的墳前,遠遠地目送他。
酉時剛過,只見劉光達轉過身,朝他揮了揮手。沒多久,他就又像其他轉世者一樣,全身幻化成七彩的光影,隨後,完全消失在他氣派的大墳前。
「願你來世圓滿如意。」,朝善雙手合掌默念著。
接下來,自己的時辰也快到了。朝善坐在自己墳前,開始好奇地想像著自己的未來,期待自己有一天,能夠再和思念的家人們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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