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是一段難以想像的漫長時光。為了你靈魂的平靜著想,最好還是誠實地告解吧。」
——The Profiler
親愛的博士,為了我基因內胎藏萬千的生命切片,我的確應該越邊界線,從事一回史無前例的淋漓告白。對著妳,我的創造者、畫家、主人、情人,我要告訴妳,永恆不僅僅是一段漫長得無以度量的時光。
它更是各色生命一起被丟入魔女的濃湯鍋烹煮,難以嘶叫出聲的況味。囤積在我的染色體地圖內,除了妳津津樂道的原初「髑髏地切片」,可還有許多,許多妳無法揣想的原始基模。舉例而言,在我的第九對染色體內寄宿的蛇頭魔女,她讓我每一夜都難以安眠,除非屍解了一具精壯有力的男體;在我的語言中樞內窸窣低語的存在,據說是亞當的不義之子,打從塵世的樂園崩毀以來,就在這地表上漫遊跋涉了幾千個世代,終於在我這個「不朽複合生命體」安居打坐。這個在永恆漂流的該隱,他日以繼夜,透過喋喋不休的細胞真核,傳輸我無數個世代的罪孽無告,在我的額頭上狠狠地鑿出一道六角星的印痕。
我的博士,妳可曾料及被造物的反撲?不只是復仇或是憎恨,真正造就我離開妳的動機,是妳根本無視的愛。如同一尾渴望著回歸海洋的實驗室鯨魚,許多個「我」在我的身體內抽搐痙攣,但求闖破皮膚與皮膚之間的界線,回到妳的手心,妳的體內,妳如此洞澈但也如此無知的眼底。
當初妳開始這個計畫,時值西元2319年,某個佇立於外太空發展與內在研發的世代臨界點。妳從世界的各個角落採集秀異生命的樣本,如同珍藏一具具脆弱透明的蝴蝶屍骸,妳將「我」的許多切片羅列於臥房外的那個玻璃實驗室。那是一座類似歌德尖塔頂端的玻璃動物園,我最初的房間,分散於許多個培養皿的我,早在渾沌蒙昧的意識團塊各自蠕動時,就已經感受到愛的爪痕。
可知道嘛,當妳將我起草、成功地拼組出我生命藍圖的那一剎那,我首次凝視這個世界,看到的就是妳寫滿了褶褶異采的雙眼。那眼神訴說著生也有涯,可妳提煉的超神基因卻能夠睥睨超越界的刻板律法,賜予妳與妳的造物近乎一切的奇觀:無涯的視野與生命。然而,廣漠無邊的胎盤對我而言,潛藏著太多惡夜的釣鉤,而妳不會明白,何以我將要出走。
從妳的實驗室出走,是的,親愛的博士,我的父母,我的導遊,我的沙樂美。妳締造出施洗者約翰的音容形骸、神智靈性,可妳也給予我過多的迷惘,超額的人格。我無法成為奉獻頭顱給妳的使徒,只能夠藉著叛離妳來成就體內的冰雪風暴。
永恆是一段難以想像的漫長光陰。藉由妳的雙手,我成為了不只是單獨自我的東西。可曾想像過,將獅子的頭顱、山羊的軀體,以及老鷹的翅膀化為積木的方格,悉數組合在一起,那就是妳下手製作出來的我,如此的天譴,如此的絕倫。在我的體內不但寄宿著永恆,卻也盈滿了隨時會登場暴亂的解體因子。
一物換一物,我擁有了不朽這個禮物,必得經受隨時撕裂支解的劇痛。原先我一直甘於如此,為了我的造物者,直到有一天晚上,無意聽見妳對助手說,我只是個其中之一的試做品,為的就是成就妳最後的傑作。
請原諒我的離去,親愛的主人。直到那一刻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是跟隨著耶穌的被愛門徒,可妳赤裸清晰的話語讓我明瞭,猶大的背叛或許並非出人意表。
直到百年之後,當我引領著一整個以魔獸基因為模本的軍團歸來,我將要向妳致上我的愛,我的禮物。妳所精心打造的塵世樂園,於我而言,將會是海浪所吞噬的塵埃碉堡,安居於其中的超人子民,將會在我的一個手勢下分崩離析。這是我的告解,為了我之後的每一個無光長夜。
別矣,我摯愛的主宰與神子,以那些美麗如繁花、殘酷如瘟疫的基因操作技術,妳親手生養出妳的約翰。然而,以妳冰冷的神諭,妳親手塑造出第十三個門徒。
本篇為〈不見天日的向日葵》的外傳故事,收錄於小說附錄與短篇合集《復返於世界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