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烟花照行途(上)
湯憲湖道:「若你當真要立這等不世大功,怎麼不見『神龍軍』勞師動眾?卻只有你一人過來?分明是想獨吞經訣,可別怪老夫沒提醒你,九重天功不是人人都能參悟得透,老夫死了不打緊,但我勸你回頭是岸,乘早絕了此念才是。」
湯憲湖午間聽聞韓逸軍訴說早上有個官紳模樣的男子求字之事,心中頗感不安,細問韓逸軍情節及書寫字句,韓逸軍如是為書,他一看之下,全身如墮冰窖,知道朝廷差人來抓,原想命韓逸軍速速回家,自己趕緊一走了之,但官差兵馬隨時會到,恐怕早已圍了整座南丘,耽心殃及韓逸軍,便點他穴道,將他藏在密室裏,自己再設法調虎離山,脫逃而去,想不到不速之客僅有一人,甚覺奇怪,原來為了『九重天訣』而來。
羅英鐵哈哈狂笑,豎眉怒目,道:「天底下焉有我『神爪鐵鷹』識不明的字?識不明的經文?」羅英鐵乃當今朝廷的大內高手,人稱「神爪鐵鷹」,除了練就一手陰狠的鷹爪功外,更厲害的一雙老鷹般銳利的雙眼,但凡看過的線索、印痕、字迹,決難忘記。
現下唐室禁軍之中,就屬「神龍軍」最為橫行,朝中多少忠良撰文作詩,被羅英鐵揪出忌諷語病,被罷被貶。他正是注意到長安城備極推譽的韓解元墨迹之中,竟有叛黨書信的蛛跡,進而循線追查,這才發現「神虎軍」的餘孽藏在邵州楊仙村裏,當真喜出望外。
羅英鐵早年修練鷹爪功等拳掌武術,多是剛猛路子的外家功夫,近年修習內功,武藝大為益進,深諳內外兼修的好處。他偶然間得知唐室李家的人隱密修練一種叫作「九重天功」的神功,傳聞練此神功之人,武功臻至超凡入聖的境界,據聞高祖皇帝李淵,正是練通「九重天功」,是以卓立武林之巔,文武雙極,英謨雄斷,推滅隋朝,一統天下。
「九重天功」如此了得,習武之人無不垂涎,管他是天王老子的秘傳絕學,若有機會將經訣奪在手上,又豈會跟你客氣?如今「九重天訣」近在眼前,哪裏肯輕易放過被他盯上的獵物?若是湯憲湖要再百般推託,蓄意拖延,當真要施展狠辣手段,教這隻老狐狸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要逼問出「九重天訣」的下落,倏地電閃般的出掌,要抓湯憲湖的咽喉。
湯憲湖一驚,當即向後一仰,使出「鐵板橋」功夫避了這一擊,但羅英鐵這一掌又快又利,掌風已刮得他臉疼。羅英鐵雙掌齊伸,勾成鷹爪,輪番抓到,招招凌厲至極。湯憲湖左閃右躲,百忙裏舉臂格檔,一觸敵臂,猶似肉身敲在鐵棍上,原來羅英鐵的鷹爪功練得如斯剛硬。他料難相抗,忙地側身滾至一旁,屏息以待。
羅英鐵並未追擊,他大笑道:「昔日『三元狐狸』,今日垂垂老矣,哈哈哈!你早早交出經訣,我可饒你不死。」湯憲湖暗暗叫苦,這些年他過得平淡,只勤參禪禮佛,拳腳功夫早已生疏,再者他在顧駱金湯四將之中,排行最末,練武本就不是他的強項,這時要抵禦強敵,那是難上加難。
湯憲湖道:「我早說了,經訣不在我身上,你千辛萬苦尋到此處來抓我,那是白費力氣。」羅英鐵道:「那晚輩這點微末功夫,就請湯老前輩領教領教。」說罷,倏地雙掌虎虎拍來,湯憲湖趕忙雙臂迎抗,但每格一拳,每擋一掌,都好似被鑌鐵鑄的兵器敲打,痛得他難以施力,暗嘆對手一雙鐵手鷹爪當真了得。
堪堪擋了十招,湯憲湖雙臂疼痛無已,再不格檔,只是閃避。他雖然拳腳平平,但輕身功夫倒還可以,左退右閃,卻是狼狽。
羅英鐵笑道:「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只會躲,看招!」他鷹目一亮,瞧出湯憲湖退路,先行伸手一抓,抓住湯憲湖肩頭,五指透入肌裏,湯憲湖吃痛一聲,羅英鐵逕硬生生抓起他身子,兩腳離地,笑道:「你還躲得了麼?」旋飛身起來,一招「高空扔兔」,舉臂望下猛揮,直將湯憲湖狠砸在地。
湯憲湖心想不妙,若是木頭地板被他撞出破洞,底下的韓逸軍就會被發現。連忙扭身轉了兩圈,一碰地面,「磅」的一響,悶哼一聲,急忙滾了好幾輪,這才將這一猛勢化減,但撞地聲響還是驚得韓逸軍顫抖不已,心想:「師父受傷了麼?」湯憲湖連連喘氣,一身老骨頭快要散去。
幾番交手,羅英鐵已知湯憲湖決非他的對手,笑道:「老狐狸,想通了麼?交是不交?」湯憲湖喘息不止,心忖只靠拳腳難以相抗,想到袖裏藏有幾副平時替人針灸用的銀針,若對手鷹爪再來,便要乘機刺他一刺。
羅英鐵見他不應,大笑一聲,舉臂大揮,猱身再欺。但見鷹爪功凌厲拍至,湯憲湖微一側身,先避敵爪,猛地出手攻向敵人胸脅,正要點他「庫房」、「屋翳」、「膺窗」等大穴,羅英鐵順勢向下疾抓,湯憲湖腕袖裏口一閃,伸出銀針,向上一刺,正要刺穿敵人的大掌。
豈料羅英鐵竟不撤手,逕自拍擊,啪的聲響,已然拍到湯憲湖手上,湯憲湖忙地縮手,向後一退,羅英鐵也不追來,端視自己的右掌冷笑,但見他掌上那支細針已然彎曲,蒲扇大的右掌好端端的,沒有半點刺傷。
湯憲湖腕掌受傷,奇痛徹骨,要不是馬上撒手,整隻手必定然被拍個筋骨碎裂。羅英鐵哈哈大笑,右掌隨手一推,砰的一聲大響,門扉立時洞穿,木屑紛飛,正要讓湯憲湖知道他這手鷹爪功已練到剛如硬鐵的境地,雙臂實無半處弱點,要教老狐狸心餒。
羅英鐵道:「你若不肯交出『九重天訣』,那我今天先把你殺了,再好好搜這間破屋,拆門拆牆,也要搜到經訣!」湯憲湖頓了頓,歎道:「好罷,你想要經訣,那就拿去罷。」欲提右手空出大袖,原來經訣藏在袖裏,怎奈右臂受傷,抖顫不止,竟是難以舉臂。
羅英鐵大喜,走過來逕自伸手要往他右袖探入,左手正抓住他手腕時,突地他袖裏閃光激射,一排銀針飛電般的噴將出來。羅英鐵一驚,忙地大手一揮,七八枚銀針悉數被他鐵手一掃撥去,然而此際胸門大開,湯憲湖左掌探出,挾著四枚銀針,啪的一響,已打中他的胸口。
但見四枚銀針丁丁墜地,盡皆彎折,羅英鐵大笑道:「哈哈哈!老狐狸,我這鐵布衫的功夫練得如何?」原來他練就一身的橫練功夫,不僅僅雙臂橫硬如鋼,胸前也練得直似鐵壁,才不怕對手暗放冷箭。跟著胸肌一縮,牢牢的嵌住湯憲湖左手五指,教他再難逃開。
豈知胸口一陣痛麻,只見湯憲湖五指緊緊扣住他胸前,「膻中」、「玉堂」、「神藏」、「靈墟」、「神封」五大要穴被拿,羅英鐵大驚:「我胸前橫肌已練得密不透風,他武功分明差我太多,怎地指力竟能透進我的鐵布衫?」忙地連晃,豈料怎麼甩也甩不開老狐狸的肉掌,但覺五道奇熱的內勁傳到胸膛,越來越痛,跟著胸腹一陣煩惡,連忙回腕扣敵門脈,亟欲擺脫敵掌。
羅英鐵叫道:「臭狐狸!你竟偷練『九重天功』!」他自負鐵布衫功夫了得,且先前照手一交,已知湯憲湖拳腳功夫顯弱於己,決非他的對手,此際卻有如斯深湛的內力,這定是『九重天訣』上記載的神功!
羅英鐵雙手用力扣敵手腕,若在平時,他如只用三成勁力,也能徒手將對方手臂扯斷兩截,然而眼下胸前要穴被制,五道內力激攻,經脈牽連,胸口悶惡,痛麻之感漸擴全身,難以出力,但還是抓得湯憲湖腕骨是徹痛難熬。
湯憲湖是文人出身,強不在武,多以智取,機變似狐,兼之科舉連中三元,故而人稱「三元狐狸」。他此時深知自己武功不及對手,加上這間屋子若給羅英鐵搜上一搜,遲早會搜到密室裏的韓逸軍,屆時這個小娃兒定會慘遭滅口,故而誘敵開了門戶,讓他五指能抓到胸前要穴。
他雖然武藝平平,但近年禪定持修,內功大為精進。他修練內息原也只是為了葆生養性,不知不覺間內力已然純厚豐沛,此際五指抓住敵胸,雖然對方一身橫練,但終究敵不過他經年累月韜光養晦修來的純正內力,加上他認穴奇準,竟爾內息緩緩滲破敵人的鐵布衫,源源不絕的傳將送去。羅英鐵哪裏知道禪坐清修的功夫?只道這是九重天功的內力,才能破他的鐵布衫。
羅英鐵猛力抓緊湯憲湖的左腕,湯憲湖痛得牙關格格直響,但也死命扣住羅英鐵胸口,他知道此機萬不可失,否則韓逸軍定遭大難。
湯憲湖咬牙笑道:「你不是要練九重天功麼?我這就送你九重天功!」一邊說著,一邊強吐內勁,周身開始冒出陣陣白霧,猛灌內力,暗忖務當乘此一舉將對方拿下,以絕後患。
驀地裏湯憲湖手腕突感一陣劇痛,心想:「這廝狗差怎地還有力氣?」以為是羅英鐵的鷹爪功驟施猛力,當下強忍痛楚,持續送出內力要制敵全身。
豈知自己被扣住的左腕「太淵穴」大痛,「啊」聲大叫,輸送的內力頓時大減,接著左臂「經渠」、「列缺」、「孔最」諸穴一個個逐次劇疼,一股陰毒的內力綿綿傳將上來。
他苦叫不妙,登時撤手,把手一觀,發覺左臂「手太陰」經脈自「太淵穴」開始斷裂,往上沿臂經穴寸斷,後勢未止,辣狠的內力仍不住向上蔓延,驚駭道:「這……,這是『蝕花摧魂掌』!」急忙坐定運息抵禦這道陰柔狠綿的內功。
韓逸軍聽見師父慘叫,急著想救師父,身體已微微能動,被封的穴道漸釋,但仍然無法起身,發聲不得。
羅英鐵胸口既解,心極惱怒,立時揮掌要向湯憲湖的腦門拍去,正要拍得他腦漿迸裂。湯憲湖叫道:「你若是殺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九重天訣』了!」
羅英鐵功夫當真了得,硬生生的憑空定住揮將下來的鐵爪,喝道:「你快交出來,我就讓你死得痛快一些。」
湯憲湖頹然坐在地上,殊難抵擋「蝕花摧魂掌」的陰辣內力向上竄動,已鑽至左脅的「雲門」、「中府」兩穴,經穴俱崩,整條左臂已然廢去。
他慘然道:「好罷,我大勢已去,這部經訣害我落到這番田地,我還留它要作甚麼呢?你拿去罷……。」羅英鐵道:「在哪裏?」湯憲湖摀著受傷的手,抬頭望屋樑上瞧去。
羅英鐵一喜,登時躍上樑上,望下問道:「在哪?」湯憲湖道:「在……,在屋脊正中央……,有一個機括……。」他一邊說,羅英鐵一邊伸手在屋脊處摸摸探探,果然觸到一塊金屬硬物,心頭大喜,問道:「接下來呢?」湯憲湖喘著氣道:「……左轉四下,右轉五下,再左轉六下……。」
羅英鐵邊聽邊依言轉動,突聽喀喇一聲,屋頂外頭傳來不明音聲,習習習地,旋靜悄悄地,忽地又「咻」的一聲哨鳴,羅英鐵大疑,望下怒眉問道:「湯憲湖,你在玩甚麼把……」,這「戲」字尚未脫口之際,斗然間「砰磅」一聲巨響,是從屋頂上發出,接著「霹啪!霹啪!」天空中竟轟隆炮響,再是「沙沙沙」的異聲,羅英鐵一陣駭疑,瞧向底下的湯憲湖,赫見那隻老狐狸正兀自大笑不止。
羅英鐵一掌震穿屋頂,飛身躍上屋脊,瓦塵撲簌簌的落下。他望天空一看,只見遠天白煙黑煙交錯亂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火藥味道,大是驚慌,望屋內縱身跳下,落下時一腳大力踩在湯憲湖的腿上,直將他脛骨踏碎。他先是痛叫一聲,又接著狂笑,樣貌十分詭異。羅英鐵喝道:「天空那是甚麼?你搗甚麼鬼?」
湯憲湖大笑道:「還能是甚麼?自然是我『神虎軍』的信號啊!哈哈哈!」再威聲喝道:「你說的不錯!『九重天訣』確實為我『神虎軍』所有,但也確實不在我這兒。自從玄宗皇帝崩殂,『神虎軍』追隨真天子,潛逃民間。為了抵禦李嗣本的追殺,天子命『神虎軍』諸兵將之中,凡有習武資質之人,盡皆修練『九重天功』。武藝本非我擅長之事,但我專練內功一脈,內力就能精進至斯,其餘天資勝我十倍百倍的人,練了不止一脈,有的練了三脈,有的練全九脈,功力大進。我軍暗伏在唐域十五道三百四十九州府,連十大藩鎮裏頭都有我們的人。我亦潛藏此村,大家正待新主號令,奪回天下。」
他哈哈笑道:「如今你已替我施放信號,大夥看到,知我有難,立時策馬趕來,我一人雖然打不過你,但死就死,怕甚麼?但等一下七八個練過『九重天功』的同袍,團團將你圍住,定能將你打成肉醬!替我報此大仇!哈哈哈!」
羅英鐵一聽,心自惶急,他認定『九重天訣』就在湯憲湖手上,蓋湯憲湖拳腳平平無奇,但竟能內力滲透他鋼鐵一般的硬骨,這是絕無可能之事,必定是練了『九重天功』!暗想這隻老狐狸光是練了神功裏的內功,就能破我鐵布衫,若當真七八個功夫比他好的,也練了神功,那還得了?
但仍故作鎮靜,說道:「我羅英鐵功夫雖然還不到家,但我乃聖人欽點的大內八大好手,七八個人就想要傷我性命,那也非易事。」湯憲湖聽了,哈哈哈地更是笑到氣岔,羅英鐵怒道:「你死到臨頭,笑甚麼笑?」
湯憲湖笑道:「他們縱然一時殺不了你,但你也是死路一條了!就算你能僥倖逃過一劫,但他們知道你今日找我殺我,那定是為了要找『九重天訣』了,誰教我『三元狐狸』是掌管『神虎軍』蒐羅天下武經之人呢?哈哈!真天子早就大方的將經訣授予所有同袍,只是你們不知曉罷了。但是,如果你的聖人知道你私下跑來這小小的楊仙村,就是為了要偷偷尋找這部天子才能看的寶書,你覺得你還能安心當你的大內八大好手麼?哈哈哈!」
羅英鐵聞言,當真心頭一寒,如澆冰水,蓋他在「神龍軍」裏,最擅糾舉官員撰寫犯忌犯諱的文章,也知朝廷最恨懷有異心的匪黨,那些被他揪出撰文諷刺朝政的文人,不是遠貶南方,就是發配邊疆,有的還關進「內侍獄」,不見天日,如今換成是自己,不由得心底陣陣寒慄。
他心想:待會免不了一場惡戰,若能殺出重圍,但他們必將我私自探詢『九重天訣』之事傳將出去,如果朝廷知曉,恐怕再難風光了。為今之計,只有乘未被發現之前,趕緊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了。
羅英鐵恨恨的看著兀自半躺在地發笑的湯憲湖,厲聲道:「臭狐狸!我原本能賞你一個痛快,但今天是你逼我的!嘿嘿。」接著陰惻惻的道:「我這手『蝕花摧魂掌』新學乍練,打在肉身上的滋味如何?還請湯老前輩多多指教了。」
湯憲湖一愣,隨即笑道:「你說甚麼?太小聲了,我聽不見?大內八大緝犯?」羅英鐵盛怒已極,凝力聚氣,喝的一聲,兩隻鐵掌連環拍動,磅磅磅地,風聲虎虎,每一掌都是重沉沉的拍在湯憲湖身上。
湯憲湖身受裂肌碎骨的痛楚,卻是忍痛不哼一聲,用盡最後一口氣,奮力一揮袖袍,袍裏噴出一股黃霧。
羅英鐵正打得興發,料想老狐狸已受重傷,再難閃抵,直想活活拍死湯憲湖,卻想不到對手還有餘息反擊,加之不過數寸之距,難以閃開。但見黃霧迎面襲來,噴的他滿臉黃粉,滲入眼目,難過至極,瞇著眼睛厲聲道:「老狐狸!你幹甚麼?」
湯憲湖哪有力氣說話?羅英鐵原以為是毒粉,但並無麻痛之感,這才想起先前調查老狐狸近年從醫為業,這恐怕不過是普普通通的藥粉罷了。頓時心頭一緩,轉至極怒,喝道:「臭狐狸!死前還放屁!」雙掌更加猛力的拍將而下,磅磅聲震,一共打了足足一十八掌。
他正要下手打第十九掌時,湯憲湖頭側向一邊,望旁邊一瞧,用盡餘力,慘笑道:「好兄弟們……,你們都來啦!」嘴角已然鮮血不住狂流。
羅英鐵大驚,轉頭一看,猛然間見到牆邊已有四、五個人悄然站立,雙眼環睜,花臉黥面,可怕可怖!
他登時嚇得面無人色,心想方才猛下殺手又沒過多久,怎地「神虎軍」的人霎時趕到?竟又如此無聲無息!他自忖自己是皇室大內高手,然而現下卻未曾察覺敵人已欺在身旁,對手輕功之高,絕至巔毫,「九重天功」端的太過高強,今日若逃不過,恐怕要命喪此處了!
他滿頭黃粉,使盡吃奶的力氣,雙腳一蹬,頓時飛上樑柱,從屋頂破洞處倉急脫出,飛也似的狂奔好幾里許,邊逃邊望後提防追兵,最後逃入荒山野嶺之中去了,留下湯憲湖一人倒在屋裏。
湯憲湖雖然剛才已盡力運功抵擋,但怎堪能敵羅英鐵的一雙鐵爪和最是狠毒的「蝕花摧魂掌」。
「蝕花摧魂掌」較之一般震斷經脈的掌力不同,是灌以陰柔內力,順著身體經絡,封阻、破壞、侵蝕沿脈經穴,巧就巧在「蝕」、「摧」二字。這功夫掌力練得越強,練得越熟,陰柔的綿力流動越緩,侵蝕越慢,越難當下就把人給打死,但中招者也越是生不如死,正似根斷水缺的花朵一般,漸漸枯萎而死,故名「蝕花摧魂掌」。
羅英鐵新學「蝕花摧魂掌」,尚未練熟,故而陰毒內力傳速較快,立時就蝕碎湯憲湖經脈。他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周身筋骨碎裂,命在旦夕,但仍拚命以自身內力運氣療傷,能保得一時,就算一時。
良久,韓逸軍被點的穴道漸解,身子能動,但氣血尚未全通,他趕緊拖著身軀,按下密室機括,打開密道,亟欲去瞧師父傷勢,一面叫道:「師父!師父!」
他爬出密室,自己也嚇了一跳。牆邊竟站了四五個人!仔細一看,原來是師父給他練習針灸用的假人,湯憲湖手巧,假人面皮做得極真,繪上滿身的經絡線條,平時以粗布罩住,置在牆隅。
原來方才羅英鐵揮掌之際,掌風動蕩,將粗布震落,這些假人這才現身,羅英鐵並未發覺。湯憲湖當下生計,先灑了手頭上的藥粉,要敵人視力暫減,再轉頭假裝對人說話,騙他同夥已來救至。羅英鐵被他這般一騙,加之眼睛給他藥粉一撲,看不清楚,以為真是敵將來救,正好嚇得魂飛魄散,倉皇而逃。
但見師父胸前一片污血,頹委不振,伸手搭師父脈息,登覺師父體內好幾道陰氣亂衝亂撞,這時師父已是氣若游絲,難有生機。他趕緊取好幾支細針,一根根刺入師父身上中掌之處附近的腧穴,欲鎮住竄動不止的陰毒。
哪裏知道這十八掌的陰毒極是狠絕,在湯憲湖身體經脈裏四處遊走,經而蝕之,韓逸軍淚珠汪汪的滾滾流下,二十幾支銀針用罄,仍難制住亂滾亂動的陰毒。他苦無對策,只是抱著師父放聲痛哭。
湯憲湖微睜眼睛,張口欲語,聲音細微,韓逸軍噙著眼淚,將臉貼近師父,湯憲湖細聲道:「逸軍……,放心罷,這小毛賊的掌力用錯啦,一時半刻還殺不了我,你快回去……,找你娘去,快找些人……,來救我……。」
原來羅英鐵一面用剛硬鐵掌,一面用「蝕花摧魂掌」,一剛一柔,卻互相衝突,鐵掌先行震裂大筋大骨,摧魂掌的陰毒內力難已沿隨大經脈流動,但十八掌的內力終究甚鉅,加上練未到家,息流甚速,逼著陰毒滲入小經脈亂竄,若不急救,時間一久,終究還是周遊全身,氣絕而亡。
韓逸軍哭道:「師父!您的同伴,是不是快要來啦?他們能救您麼?」他被點倒在密室,上頭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湯憲湖斥走羅英鐵的那番激昂言語也給他聽見了。
湯憲湖喘笑道:「哪有甚麼同伴……!那是我騙他的……。」湯憲湖知道今日在劫難躲,若是自己苟逃,雖非難事,但如一走了之,羅英鐵定會搜屋,搜到密室的韓逸軍後,必定殺人滅口,故他設計,捨身要騙羅英鐵離去。羅英鐵為人謹慎陰險,但終究是自己暗地偷經,心裏有鬼,憂懼東窗事發,一時難以識破湯憲湖調虎離山的詭計,便被他給騙去了,只是得換一條性命的代價。
韓逸軍猛地起身想要奪門找人相救,無奈正要站起,一個踉蹌,跌倒在地,難以爬起,原來他穴道尚未全解,雙腿痠軟,他伏在地上哭叫道:「師父!我走不動啦……,嗚嗚……。」
湯憲湖使勁抓住韓逸軍的腳踝,拇指對準「水泉穴」一按,說道:「逸軍……,師父我沒有甚麼東西能教你的了,這份禮物,你好好收下……。待會氣通之後,快去找人……,找你娘……,來救我……。」聲音越說越細,拇指內力卻是滾滾的從他腳踝「水泉穴」通至周身,只是湯憲湖經脈寸斷,原本渾厚的內力,此時能輸送的也為數不多了。
韓逸軍穴道衝破,氣血順暢,趕緊發足狂奔,跑下南丘。這時已是傍晚時分,他沿途哭叫救命,一路跑到家裏,哭喊道:「娘!快救命啊!師父要死啦!」韓氏聞之變色。
半個時辰前,南丘上突然發了一枚烟火,漫天散花,燦如星隕,全村的人都瞧見了,殊是希罕,韓氏心甚不寧。這時韓逸軍回家哭救,衣上沾著血跡,深知不妙。
韓氏憂道:「話好好說,發生甚麼事?」韓逸軍哭道:「來不及啦!師父說叫娘找人救他!」話未說完,趕緊奔到外頭呼叫救命。韓氏心頭大慌,也跑出去,全村人都聚在路上。
正要結群去南丘救人之際,突地南丘上空陣陣炮聲大作,眾人抬頭一望,空中爆綻出許多烟火,霎時之間,金星采散,火樹銀花,砰磅連環炮響,天空烟花盛綻,跟著沙沙沙地,聲如雨落。
昏暗暮色下是奼紫嫣紅,把楊仙村照得亮如白晝,美不勝收。楊仙村的人從沒看過烟火,眾人不由得瞧得痴了。
韓氏一怔,色憂面懼,望南丘指道:「失火啦!」南丘上隱隱約約火光斗現,眾人大驚,連忙衝上南丘。這時胡大夫的木屋已然陷入熊熊烈焰之中,烟花炮仍不時自火堆裏咻咻咻地,飛空竄綻,砰聲瀝聲,四響不絕。大家均不明白何以烟火四射?
眾人慌忙趕至,卻也無人提水,一時手足無措,只得揮打地上火星,有的村民回村取水,但卻杯水車薪,一潑即蒸,也是難救大火。兩個時辰過去,火勢漸滅,木屋已燒成廢墟,灰樑焦柱,觸手仍炙,一時難入。眾人忙至翌晨,這才能進墟屋一探。
但見一具焦屍,盤坐如鐘,背直如松,手若捧蓮,貌若凝思,正是湯憲湖的屍身,若不是全身焦黑,還以為他正在參禪,正在安睡。韓逸軍抱起屍身慟哭,聞者垂淚不已,韓氏眼淚再關不住,玉珠般撲簌簌的兩行淚下,一時嗚咽哭聲四起,氣氛悲沉至極。
韓逸軍此時恍然:師父早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命他速速尋人相救,將他支開,待他走後,強拖傷軀,放火將屋舍一燒,引起眾人注意,群來圍觀,以防羅英鐵再返現場搜查,他再回到靜室之中,盤膝禪坐,一如往常,卻是坐在火海之中。火舌卻延燒到屋子內裏存放的諸多藥物,其中硝藥、磺粉和數綑燥物放在一塊兒,他一直以為那些都是藥材,沒想到竟是烟花炮!只是不明師父怎地藏了這麼多的烟火?也不知道師父為何早已在屋頂上設置烟火?難不成這些烟火真是信號炮麼?怎麼會用烟火當作信號炮呢?但此刻正在悲駭,哪有工夫細想?
眾人合力將廢墟打拆,此處已燒成一片白地,滿土灰燼,卻也沒人發現密室。大家當場掘土造墓,簡單做了一方木頭墓碑,由韓逸軍親書:『南丘醫仙湖氏之墓』。
後人都道:「楊仙村的『仙』字,就是在說從前南丘上一位不知名的胡氏,生前替人醫病,懸壺濟世,禪悟得道。據聞他圓寂那晚,滿天彩霞,正是他羽化成仙之兆。居民感念他的恩德,追念他為醫仙了。」
***
葬後,隔日清晨,晨光熹微,竹霑曉露。胡大夫故處一片焦土,蒼竹鬱鬱如故,只是人事已非。
韓氏再攜著兒子來胡大夫墳前祭拜,對恩人的感激之情,無以回報,上香訴衷,也難盡哀痛之意。韓逸軍這幾日雙眼哭得紅腫,韓氏夜裡也是暗暗拭淚,這時兩人眼眶濕潤,悄然立視墓碑,但見香烟縷縷向天飄逝,良久無話。
站在墳前,韓氏哽咽道:「湯大哥,小女子直到您走了,才來看您,當真對不住啦……。」她早已淚珠盈眶,這時眼淚又撲簌簌的滾下衣衫。韓逸軍這才發覺,那天南丘失火,是他打從出娘胎以來,頭一次見到母親履臨此間。
韓逸軍道:「娘,師父待我們家恩義如山,可惜您都沒看過他老人家,他是我見過最好最好的人……。」話聲甫畢,也大哭了起來。韓氏輕撫愛子的頭髮,嗚咽道:「傻孩子……。」擁子悲泣。
哭完,韓逸軍道:「像師父這樣好的人,怎麼會有仇家?」這時韓氏心念一動,問道:「逸軍,你師父有沒有留下些甚麼?」
是日湯憲湖身故,次日眾人返家休憩,韓逸軍跟母親說了事發始末,甚麼朝廷「神龍軍」的官差順著他寫的墨迹尋到師父、甚麼師父從前是大唐狀元,乃「神虎軍」人稱「三元狐狸」的將領,本名湯憲湖、甚麼李嗣實盜走「九重天訣」,藏在「神虎軍」中、師父為了救他,捨命用計騙走朝廷官差云云。他講的鉅細靡遺,因逢變故,只有跟娘親說了,不敢對外人說道。
韓逸軍一聽,頓時想到師父故迹地下的密室,便隨手撿了根竹棍,望那片焦地裏頭密室的方位,用力戳搗幾下,豁啷一聲,焦木落陷,登時灰煙沖天,白霾滾滾,母子二人掩面咳了一陣。待煙塵散去後,底下密室豁見天日。
韓逸軍清出木梯之處,攙扶娘親一同攀下。只見頂部木板燒的焦爛,密室圖書俱在,未受波及。
韓逸軍道:「這裡沒被火噬,師父如果有賸下的東西,應該都在這兒了。」兩人找了一陣,韓逸軍翻到一卷《蘭亭帖》,拿給母親看,說這是王羲之的真迹,可是師父好不容易找到的。韓氏攤開《蘭亭帖》一看,眼眶盈然,趕緊捲束卷軸,不忍再觀。
韓逸軍瞥眼見到角落一方黑黝黝的木盒,指道:「那盒子裏頭不知道裝著甚麼。我以前想打開瞧瞧,師父卻是不准,說那是他的私物,不是經書,跟省試考科無關,我那時心想既然不是書籍,就沒再碰它了。」韓氏微微點頭,道:「說不定是賊人想找的甚麼『九重天訣』罷?」
韓逸軍問道:「『九重天訣』是甚麼東西啊?」韓氏搖頭歎道:「我也沒有聽過……,這恐怕要問湯大哥才知道了,唉……。」
韓逸軍尋思恐與師父的死有所關連,便即要啟木盒,孰料上頭有鎖,好在不是甚麼特製鎖頭,他趕緊揀了石塊,硬生生的敲打,敲破木頭,將之撬開。
但見裏頭滿滿的盡是信箋,哪有甚麼經書?更沒有甚麼『九重天訣』。卻聞到一陣薰香氣息,自盒裏溢將出來,韓氏聞到熟悉的芳香,心頭登感一震。
韓逸軍抽了幾片香箋來瞧,但見每張箋紙上頭寫著詩詞,字形娟秀逸美,頓時一驚,正是娘親的字迹!
韓逸軍問道:「娘,為甚麼師父會有您的字?」回頭看看娘親,韓氏淚眼汪汪,兩行清淚掛在臉頰上,提袖拭淚,但仍是抽咽啜泣起來。
哭了一陣,韓氏說想回上頭透透氣,韓逸軍扶著娘親攀上,走回墳前,休息一番。莫約一炷香時分過去,韓氏幽幽的長聲歎了一息,說道:「逸軍,娘是天下間最為寡廉鮮恥的女子了。」
韓逸軍大驚,不知娘親何出此言,待要相詢,韓氏卻止住他,道:「娘從沒跟你說過你的身世,那是因為娘的出身不好,不敢跟你說,怕你討厭娘……。」韓逸軍急道:「我怎麼可能會討厭娘?我最喜歡娘了!」緊緊抱住母親,將頭埋在懷裏。
韓氏微微一笑,說道:「你小時候雖然會問,但很懂事,知道娘不想說,五歲以後就沒再問了……。今日湯大哥捨身救了你,他這一輩子都在照顧我們母子,若再不跟你說,娘心裏愧對湯大哥……。娘的出身,真的不好,我是在京師裏頭……,賣藝的女人家……。」
韓逸軍眼睛大睜,韓氏續道:「娘是賣藝,不是賣笑。娘在長安城平康里,賣的是琴藝,不是娘在自誇,我撫琴時,王侯公卿時來賞顧,一個晚上也能掙上一百兩銀子……。」韓逸軍瞠目道:「一百兩的銀子!那……不就不愁吃穿了?」
韓氏道:「是啊,娘那時過得挺風光的,的確不愁吃穿。那時我才十六歲,在平康里已頗有臉面的了,許多富家子弟都在找人說媒,但我從沒答應過一個。」韓逸軍笑道:「娘是天下最漂亮的美女了!怎能隨便說嫁就嫁呢?長安城的男子要來說媒,可得排排站,一路排到洛陽城!」
韓氏心慰,又再淚流。想到今朝說了從妓的身世,兒子並不以為恥,反而體貼褒讚,煞是感動。她續道:「我們這些以賣藝為生的女孩子家,要會妝容,我自個兒是勤練彈琴,但在平康里,可不能只會這些,否則還是會餓肚子的,如果一直沒飯吃,就只能賣身了。所以我們大多會練就一身文功……。」
韓逸軍好奇,問道:「甚麼是文功啊?」韓式道:「很多啊,詩書棋畫,歌牌酒花,看自己擅長甚麼,便要多練些甚麼。因為長安城有許多文人雅士,忒愛吟詩作賦,高談風月,可不是來尋歡而已,若要只是花錢取樂,不過一夕露水,哪能留得住客人?還必須會詩會吟,這些男子才會流連忘返,我們才不會餓肚子。……娘除了撫琴,甚麼不會,就只會寫詩寫字,倒也寫得不錯,因此許多客人枉顧……。」
韓逸軍接著笑道:「娘這麼美,字又這麼好看,所以求婚的男子一路排到洛陽城去!」韓氏忍俊不止,才剛哭過,又展笑靨,輕輕撫著愛子的頭,續道:「唉……,人生得漂亮,字寫得好看,哪有甚麼好的,可是造孽了……。那些男子裏頭,有一個便是湯大哥……,也就是你師父了。」
韓逸軍「啊」的一聲大驚,道:「可是!……可是師父大您很多歲數吔!」韓氏幽歎道:「就是啊,娘那時方是二八年華的,湯大哥卻是年將四旬了,即便他是天寶年間的狀元,官將出身,但……,但娘不愛,就是不愛,哪裏有甚麼辦法…..。」轉頭看向墓碑,道:「湯大哥,小女子在您面前,向來快言快語,您是知道的,還請原宥則個。」
韓氏再娓娓道:「我當時向湯大哥拒絕了,但他仍不死心,時時枉顧,常讚我琴彈得好,詩寫得好,字寫得好,他也常常寫詩給我。娘那時也有心機,想留住湯大哥這位客人,他既愛我的字,便也寫寫詩箋贈他,他歡喜得緊,惜若珍寶,時來索詩,我也陪他交換詩箋,希望他天天都來。娘是個壞女人,有時還藉口身子不適,怠懶不寫,故意挑勾湯大哥……。
「蒙湯大哥百般疼愛,不時花費錢財來看顧我。他遊歷四地,一回京師,都會帶各處珍奇玩意兒送我,甚麼金飾銀珠、香菓異藥,無微不至。他知道我喜歡王羲之的字,常常跟我說,定要弄到王羲之的真迹送我。
「他也知道我愛看長安城晚上的烟火,也常說要放烟火給我看……,我聽人稱他渾號是『三元狐狸』,就笑他說你跟狐狸一樣,最會騙人……,你怎麼可能會放烟火?……他總說……,有朝一日,他在長安得勢,烟火要放多少,就放多少……,你說,娘是不是很壞?是不是天下間最寡廉鮮恥的女子……?嗚嗚嗚……」說到後來,淚珠直直滾下衣襟,又再嗚咽起來,泣不成聲。
韓逸軍這才明白,原來師父暗藏的一盒詩箋,滿是情意,師父收藏的《蘭亭帖》,也是為了娘去弄來的。原來師父屋舍堆了許多硝藥、磺粉和雜物,裏頭竟藏了許多烟火,他一直以為是作入藥之用,想不到當晚烟火齊放,天花亂墜,那不是甚麼「神虎軍」的信號炮,那只是師父存了多年的烟火罷了,料想師父定是暗暗思念著娘,這才存了這麼多烟火。
那日師父先騙羅英鐵啟發屋頂上的烟花炮,原來是早早安在上頭,心想或有一天能施放烟火給娘看看,從南丘一發沖天,全村都看得到,定是好看極了。
哪裏想得到,最終屋頂上的烟火,是為了救韓逸軍,才騙敵人加以引燃,而師父放火燒屋之時,火舌亂竄,一併將儲藏多年的烟火給燒著了,這才烟花亂飛。
師父萬萬不知道他攢積多少年的烟火,最後施放的……,一塌胡塗……。
移時,韓氏止泣,續道:「娘始終沒有答應湯大哥,你想,我那時正是一朵嬌滴滴的鮮花,在長安城裏那麼快活,豈肯輕將青春葬送?但快活是快活,心裏總有寂寞,那時京城男子,多如江鯽的,卻有一個……!唉……,偏偏有一個男子,入了娘的眼簾,那就是你爹爹了。」韓逸軍「啊」了一聲。
韓氏道:「他文采斐然,生得又俊又美,如果梳妝打扮起來,恐怕比女子還要美豔,比娘還要好看百倍……。你越長越大,長得越來越像他了…..。」一面說,一面怔怔看著愛子,心裏泛愁,蹙眉道:「你長大了,萬不能像他一樣,處處留情,惹得多少女子終日為他落淚,知道了麼?」兒子點點頭。
韓氏續道:「娘那時剛識得他,見他相貌和眼睛都生得異樣風流,打聽到他周旋了好幾位姑娘,有良家婦女,有官貴閨女,也有跟娘一樣賣藝的苦命女子,個個都愛他愛得痴迷,不能自已。娘當時很想笑話她們,哪裏知道自己也著了道?
「有天他來光顧,聽我彈曲,與我調笑,我已刻意防備,但他不論吐囑、衣飾、香囊、行止、才識,都是極佳,更懂女孩子的心思。聊了一個晚上,我不知怎地,昏沉沉的,臉熱熱的,一見到他的容貌,心頭就突突亂跳的。他很高明,並沒有馬上對我下手,反而翩翩然的離去,好幾日都不來,我竟害了相思病……。
「終於有一天他又回來,我開心極了,他想要我彈甚麼,我就彈什麼,要跟我聊甚麼,就聊甚麼,我心裏頭早滿滿的都是他,極是不願他再離開。娘就是這樣,傻傻的一個壞心女子,總算遭到了報應,那一晚他將我……,總之……,娘終究是委身於他了,這也才有了你。」面對自己的兒子,要說男歡女愛之事,實羞難言。
她趕緊接著道:「但那夜之後,他再也沒來了,我以為是我哪裏不好?不夠漂亮麼?不夠溫柔麼?為甚麼不要我?時時抽泣,後來打聽一番,才知道這人實在可惡,忒愛哄騙女子,更愛看女子為他流淚的模樣。始亂終棄是他的家常便飯,得手之後,便再尋下一個女子,我不過是其中一個又笨又苦的可憐女子罷了。」
韓逸軍問道:「娘……,那你還想爹麼?你會恨爹麼? 會不會……不要我了?」韓氏輕撫他的面頰,柔聲道:「怎麼會不要你?娘最愛的就是你了。一開始我很恨他,也很想他,但肚子漸漸大了,感覺到這孩子更是我的心頭肉。你出生後,我每天養你餵你,漸漸的也不想他,也不恨他了。若是沒有他,怎麼會有你呢?」說完,伸出纖手,望兒子鼻頭上輕輕一擰,淺淺一笑。
韓逸軍道:「那爹叫甚麼名字啊?」韓氏輕哼一聲道:「娘早就忘記他啦,管他叫甚麼名字?娘只要有你就好。」
她續道:「那時我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東家嫌棄我又胖又醜,又怪我把自己弄成這副田地,都沒客人要來點我的牌子,便將我給辭了。從前我風光一時,把我捧上了天,現下醜了胖了,就棄若敝屣。唉……,當真是世態炎涼。當時,願意接濟我的,只有湯大哥了……。
「我對他說,小女子命苦,這我是自找的,您千萬別再憐惜我了,我對不住您啊。但他還是待我極好,幫我找了一間住處,送餐送藥,送衣送被,好讓我把你給生了下來。除了穩婆和我之外,他是第一個抱你的男子呢。
「忽有一日,他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離開京師?我以為他想帶我一起遠走高飛,但我心中對湯大哥,有的只是恩意,始終沒有情意,我可以一個人照顧兒子,便婉拒他,這般跟他說了。
「他卻說,長安城即將大亂,他無法繼續待在京師,離京以後,一來再不能看照我們母子,二來我帶著孩子,孩子逐漸長大,若要留在平康里,決計無好日子過的,不如歸隱鄉間,縱使種田種菜,也比在這個是非之地苦命一輩子來得好。
「我心想這是實話,你要是越長越大,娘已無得賣藝,若要養家餬口,只怕得流落勾欄棚場,做那不堪的勾當了。娘孤身落難紅塵,那不打緊,但怕誤了你一生一世,當效孟母三遷之道,去個清靜和平的地方,即便粗衣粗食,也是好的。
「我便答應湯大哥,跟他同去,他很感激。因此,我們就來到楊仙村了。湯大哥向我發誓,只求我們母子平安,對我決無歹念,他要我住在村裏,他一個人住在村外,此後決不來見我一回,免得他人閒言閒語,害了我的清白。
「其實像我這樣一個壞心女子,哪有甚麼清白呢?只是湯大哥始終以禮相待,要全我的名節,所以我也未曾探望過他。……直到,直到你那天慌慌張張跑回家,哭著說湯大哥要我趕緊找人去救他,我正覺得不對勁……,這十幾年來他從沒要見我,我也沒去見他,豈知……,嗚嗚……。」講到此處,心下又慟,再哭一陣,韓逸軍也落下淚來。
拭去淚痕,韓氏正色道:「逸軍,湯大哥待我們恩重如山,為娘的此生無以回報,他膝下無子,卻客死異鄉,你想不想……,想不想認你師父作義父?替他服喪守孝,慎終追遠,往後每年清明時節,掃墓祭拜,令湯大哥九泉之下,也有香火可食?」韓逸軍立時答道:「想!我要當師父的義子!」
韓氏遂命韓逸軍跪在墳前,磕首九回,行拜義父之禮,立誓上告天聽。韓逸軍磕完頭,不住淚流,心想自己總算有個可以喊父親的人了。他自幼時起,就常叨擾師父,師父也待他如子,好好的顧他教他,心中早就把師父當作自己的親爹一般,這回能拜師父為義父,那是打從心裏日日企盼的願望,豈有猶疑?頃刻間便拜完,喜極而泣。
韓氏在墳前道:「湯大哥,今日您有乾兒子了,您在天之靈,定要好好保佑逸軍健健康康,平安長大……。」說完,閉目誠拜,一時寂然。
良久,韓氏向兒子問道:「你義父已經走了,現在……,現在你還想去京師考試麼?」韓逸軍想了一想,點頭回道:「想。」
韓氏秀眉微蹙,道:「長安城是個紛紛擾擾的地方,那年湯大哥帶我們離開京師,原來是朝廷正在掃蕩亂黨,許多官員遭罷遭黜,運氣好的遠貶,運氣不好的被殺。湯大哥……,唉,他好像是前一個皇帝的舊臣,為避禍事,才來此間隱居。如今你也看到了,你義父身陷其中,縱使躲了這麼多年了,還是招來殺身之禍,即便如此,你還是要去長安麼?」
韓逸軍回道:「娘,三年之前,我考過鄉試,義父便答應我,教我萬般學問,傾囊相授,就是為了要令我考過進士,還讓我起誓,考取功名後一定孝敬娘到終老。如果不去應考,豈不是辜負義父用心栽培?我若真能一舉及第,不就能告慰義父,他老人家地下有知,不亦含笑?」心裏頭另外卻想:「義父死得不明不白,若是能去京城,考上功名,進入官場,打聽那些甚麼神龍軍、神虎軍,或許能知道些甚麼也好。」但卻不敢跟娘親說,怕她耽憂。
韓氏吁了口氣,道:「好罷……,你既已下定決心,娘不再阻攔你了。真想考上進士,娘也會盡力教你……。」韓逸軍疑道:「娘,你也會四書五經?」韓氏道:「娘從沒念過孔子孟子的,當然不會啊,但想考上進士,只會四書五經,也是考不上的。你還有三年,這三年內,娘懂的玩意兒,盡數教給你……。」
韓逸軍問道:「三年?娘,來年春天就要省試了,今年歲冬就得進京投牒,這次不去,還要再等三年……。」韓氏答道:「你今年去不了了……。」語畢,向墓碑深深一看,道:「你已是服孝守喪之人,按律,你今年是不得報考的。」
韓逸軍「啊」的一聲,正覺可惜,韓氏道:「我知道你急著想考,但娘跟你說真的,你雖然文筆好,寫字好,但還是很難考上進士。」韓逸軍問道:「為甚麼?」韓氏道:「進士科要考詩賦,這幾年義父有教過你麼?」韓逸軍搖了搖頭。韓氏道:「說到吟詩作賦,你義父恐怕還要向我學呢,哈哈……。」
韓逸軍道:「可是義父有考過狀元吔!」韓氏道:「這你就不懂了,你義父是以前皇帝的舊臣,家世顯赫,與朝廷權貴頗有交道,加上他文好字好,考官識得他的字,本就容易考上。我們布衣百姓,出身沒人家好,若要有好名聲,不可不會詩賦,你詩寫得好,在長安才會得人賞識,這才容易考上進士。」
韓逸軍想了想,道:「朝廷取士安邦定國,居然看重的是詩賦,這好奇怪呀。」韓氏道:「可不是麼,但這就是長安的世道,若想及第,不可不從。再說……,難道留在村子裏再陪娘三年,替義父守孝三年,這麼不情願麼?」
韓逸軍道:「情願!情願!這樣倒好,我還有三年的時間能夠學詩呢,要陪娘好幾百年,兒子本就心甘情願,歡喜得緊!」他年方十二,過了三年,不過十五十六,也是青春年少。對他來說,現在就考與三年後考,並無分別。
他殊不知,這是他娘親的深意。韓氏始終覺得兒子太過年輕,最好是在志學之齡,與年紀相仿的子弟一同進京赴考,免得頂著「神童」的大名和模樣,時時刻刻被人議論,況且兒子與湯憲湖交情匪淺,這回恐已被朝廷命官盯上,故而希望他入長安城之時,已是同人于京,不致樹大招風。常言道:事緩則圓。是以她命兒子冥拜湯憲湖為義父,守孝三年,正可再緩三年了。
韓氏母子祭拜完後,將那方黑盒埋在湯憲湖墳前土裏,再回到密室收拾湯憲湖的殘卷遺物,帶回家中妥存,次日再回墓前,耙塵推土,將密室給填平,湮除痕迹,以免日後遭人發現地底有古怪,徒生枝節。
此後,韓逸軍除了攻研儒學之外,韓氏更教他寫詩的道理,將絕句、律詩、格律的平仄、對偶、押韻、孤平拗救等等規則與他說盡,又跟他說道:「詩最重意境,若墨守成規,寫不出好詩。」
他也沒把醫理佛理給荒廢,時時拂翻義父遺留的經書,村裏人診病抓藥的工作落在他身上,切脈刺針,倒也不致墮了義父的招牌。
但是,他自認因為寫字害了義父,如有人要來求字,遂託言不出,再不為人寫上一撇一捺。時人爭擁的「神童」墨寶,已成絕響,再難一見,原本的筆墨價格又更高了,收藏之人再不現市,隱密珍藏,要再看到他的書藝是更難了。
他又得母親親自教授的書法,苦練書藝,楷行草隸,無一不熟。他致志突破舊規,跳脫義父的寫法,以免又被人抓到把柄,連累他人。故而他的字已然脫胎,渾成一派方家,字寫得原比從前更加神妙了。
***
寒來暑往,匆匆又是三年。
韓宅院裏的槐樹長得枝葉茂盛,淡黃色的小花,簇團團的垂掛在樹,端的翠裏鑲銀,煞是好看。常言道:「槐花黃,舉子忙。」但求明春入杏榜,此刻大唐舉人貢生,無不習業勤詩,希冀一舉成名。
逸軍年滿十五足餘,他長得高了,生得英俊,丰姿雋逸。他正在槐樹蔭下,禪定坐忘,這是義父教他最紮實的功夫,他也練得最勤。
自三年前,義父身死,他時時泣淚,心想再無人像老師,像摯友,像爹爹一搬地教他念他,陪他鎮日。為解憂傷,常常跑回南丘義父墳前呆坐半天,忽爾想起了打坐功夫,便也時常禪定起來,忘懷得失,心境空明。
有一日,他正禪坐之際,突覺腳踝「水泉穴」的位置,依稀有股暖洋洋的熱息潛伏在內,跟著自己的心跳聲,緩緩輕鼓,蠢蠢欲動。
他心頭微訝,隨即想起義父諄諄告誡,禪坐應內外相忘,故而鎮定如恆,不去理它,任它動靜。但覺這股熱息,既是溫暖,又是熟悉。當下憶起,那時義父正是按住他踝中的「水泉穴」,將他穴道衝解,原來這股內息一直留在他的體內。
他微微感動,便以義父所傳心法,去感應、引動這股內息,令這內息往上游動,一路從「照海」、「復溜」向上游至膝後膕窩裏的「陰谷」,流經之處都暖呼呼地,甚是奇妙,索性任它迴遊周身,一下走到胸中,一下走到手指頭,兩盞茶時分過去,內息已然搬運了一周天。
禪畢,全身隱隱出汗,神清氣爽,這是修習內功得道之兆,他忒是歡喜。突地一陣和風徐來,覺得臉面涼涼地,伸手一撫,兩頰早已淚濕。
原來適才感應到義父遺留的內力,運轉周天,暖烘烘的溫馨了全身,也暖了心腸,好像義父還在他身邊陪著他一般,心裏感動,不知不覺間竟落下淚來。
從此,每當禪定坐忘,他更是專心,令這股熱息運轉周身,內力修為實有進益,只是他自己不大明白,常感到心身俱暢,身體不太容易生病,只道這是義父在冥冥之中,默默的守護、庇佑著他。
這時槐黃時節,其他舉子莫不奮力念書,韓逸軍卻是悠然打禪,決不怠廢,蓋禪畢後能念更多的書,做更多的事。正在打坐時,楊仙村倪芸、史雯、曲玲三姝娟言娟語,娉娉婷婷的走進韓宅。
三姝已非豆寇女娃,俱已二八芳華,都生得花容月貌,倪芸清麗,史雯柔美,曲玲嬌俏。三個美人兒站在一起,宛似清水裏長出的三株芙蕖,在曉風之中搖曳生姿。尤其倪芸顏容豐美,秀妍中帶著婉約,楚楚動人,更是水芝裏的玉環美人。
聽到她們笑語聲,韓逸軍便知三姝帶了點心過來,即畢了禪,道:「姊姊,你們今天這麼早來。」曲玲道:「還不是雯姊怕你餓了,趕緊做了糕點要給你嚐嚐。」說是這麼說的,但她卻率先將手中的捧盒一掀,道:「你嚐看看,好不好吃?」盒裏的甜點每樣都是又大又圓,生怕韓逸軍吃不飽。韓逸軍拿出一塊吃了一口,讚道:「這餡兒好多,真好吃!」
史雯急得也將自己的捧盒推到韓逸軍面前,道:「你也嚐嚐看我做的。」但見點心有大有小,奇形怪狀,甚是可愛。韓逸軍每個都吃了起來,讚道:「好甜!是都好好吃的!」曲玲笑道:「雯姊為了做點心給你吃,不知道甜死了她家多少隻螞蟻了!」史雯嗔道:「你才噎死了多少隻貓貓狗狗!」互相笑罵一陣。
三姝們常來韓宅,常向韓母學挽髮、梳髻、妝容,也學了做點心的手藝。倪芸笑吟吟的,端出自己的點心,將盒掀開,但見每樣點心整整齊齊的鋪在方盒中,精巧別緻,韓逸軍輕輕的挾了一小塊來吃,「嗯」了一聲,裏頭包了無花果肉,又揀了其他細點,有的包了香柚餡,也有芝麻、蕃薯、紅豆,每樣滋味俱不同,甜則不膩,酸則不溜,恰到好處。不一會工夫,就將倪芸的細點吃得乾乾淨淨。
倪芸道:「韓郎,這幾塊味道好不好呀?你喜歡甚麼口味的?下次我再做多一點。」韓逸軍讚道:「每一樣都好吃,我都喜歡的,倪姊姊的手藝真好,有做多少,我便吃多少。」倪芸聽了,雙頰緋紅,垂下頭去。她極是聰慧,學做點心,最得韓氏的真傳。
史雯道:「那我的呢?」韓逸軍貼心,聽她問起,也將史雯的可愛點心掃個精光,道:「好吃極了!」曲玲嗔道:「我做的不好吃麼?」韓逸軍也立時大動食指,無奈點心麵團又多,餡料又厚,塞在嘴裏,鼓著腮幫子道:「好吃!好吃!」。三姝格格笑了一陣。
曲玲見他努力的將甜點望嘴裏塞,心底一軟,便坐他身畔,伸出素手輕撫他肩背,溫柔的道:「吃慢一點,下次我做小一點……。」倪芸笑道:「依我看,是曲妹妹最耽心你餓了。」曲玲羞紅了臉,但手還是不住按撫。
史雯則斟了杯水給他喝,問道:「韓郎,你甚麼時候要去京城呀?」韓逸軍放下杯水,道:「現在是六月,十一月就得到京城投牒,到了那邊還要花些時日安頓,從邵陽城乘船到長安城,也要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我想,最晚八月時分就得啟程了。」史雯「喔」了一聲,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