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串接近十發的槍響,即使經過隔音設備減弱後,仍足以引起麥斯的注意。他立即想到他正在尋找的目標,可能正在射撃場內。他透過門上的觀景窗瞥了一眼,便立即用警察證打開了那扇重型鋼門。
槍聲連綿不絕,即使門打開,也無法打斷它的節奏。而且由於已進入射撃場內,隔音設施已起不了作用,一發又一發的巨響重重敲在麥斯的耳膜之上,使他不得不立即戴上耳機,還有進入射撃場規定配戴的護目鏡。
然後,在射撃區的屏風後面,他看到現在場中唯一的射手,正是亞佛烈德。
亞佛烈德正全神貫注在槍口之上,他的雙手緊緊握著槍把,雖然作出抵消後座力的站姿,但身體仍因不斷連續射擊而微微搖晃,連同他頭上的紅髮,也隨同一節奏飄逸。白襯衣的衣袖捲起,露出前臂繃緊的肌肉線條,顯出他握槍的力度。深藍色的馬甲緊貼著他的背部,已經現出一圈汗水染濕的痕跡,胸膛亦因急速的呼吸而大幅度起伏。麥斯甚至發現他把領帶拉低,還解開了襯衣最上的扣子,讓他因喉嚨乾涸而滑喉結的動作相當顯眼。
麥斯從沒看過他那位著重儀表的隊長會把袖子捲起,還拉低領帶。
麥斯正想要開口呼喚亞佛烈德,可是他那旁若無人的態度和凛冽的眼神卻又讓麥斯有所遲疑。亞佛烈德渾身上下所散發的那種冰冷,甚至讓麥斯有一瞬間懷疑,眼前的人真是平日那位精煉能幹,即使對待下屬也同樣謙遜尊重的上司嗎?
麥斯不敢開口,只能站在後方,看著亞佛烈德一直扣著扳機。子彈一發接一發地射出,每一發都精準地命中遠處的靶子。然而,亞佛烈德的射擊目標卻讓麥斯的眉頭深深皺起,他總是教導他們射撃要謹慎,避免射向致命部位,但現在的彈痕卻全都落在人形剪影的頭顱和左胸的位置。
亞佛烈德的異常行為似乎在進一步引證麥斯的懷疑,不過比起真相,麥斯更加關心的是隊長的情況和安全。
終於等到亞佛烈德放下手槍,麥斯抓緊他換靶這個空檔,摘下自己的耳罩立即上前。
「隊長,我找你很久了,」麥斯露出出一個深深的笑容,希望能讓氣氛緩和下來:「原來你在這裡嗎?」
「嗯。」亞佛烈德只是隨便回應,便又再次專注在子彈裝填之上。
這樣冷淡的回應,連麥斯這麼健談的人也差點接不下去。幸好靶子剛巧移近,讓麥斯找到另一個話題。
「隊長你射得真準呢,哈哈。」麥斯的笑容漸漸生硬:「不過,你不是常教我們不要瞄準頭部嗎?你說過不可以輕易奪取生命……」
「沒有錯。」亞佛烈德的語調仍然不帶一點起伏:「一般情況下,的確如是。」
那意思是說現在不是一般情況嗎?雖然麥斯有聽克莉絲分析過某些可能的狀況,但其實他自己並沒有太明白,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現在的狀況必定和首相命案,還有理查德・勞有關。
「對了,首相的案件算是完結了吧,我們應該去慶祝一下。」
麥斯看見亞佛烈德以冰冷的眼神盯著自己,才驚覺自己又選錯了話題。
「你說得對,首相一案已經完結,我也覺得你們應該去慶祝。」
說完,亞佛烈德又立即繼續更換靶子,以無聲的方式宣告著任何人也別靠近我的訊息。然而,正是因為亞佛烈德這種拒絕的態度,才更讓麥斯擔心,自首相案開始,亞佛烈德便一直排除別人,就連麥斯想在辦案方面幫忙,也被他拒諸於外。
「算了,我這個人實在不懂轉彎抹角,就直說好了。」麥斯再也忍耐不住,滔滔不絕地說:「隊長,我們都知道首相這宗案件很有問題,所以你才不讓我們插手。但你知道嗎?我和KK也很擔心你,自從這宗案件開始,你整個人都變得不一樣了。以往你不是很信任我們嗎?現在甚麼也不跟我們說,卻突然就冒出一個地下室和甚麼有毒植物就結案。外面的人或許不知道,但我可是看在眼裡的,你就跟我說說地下室那番廢話是怎麼一回事?和理查德・勞有關嗎?你是不是受到甚麼威脅了?」
亞佛烈德立即想起那一幕,額頭兩側亦隨即劇痛起來,使他不得不拿下護目鏡。然而就在他打算揉揉太陽穴舒緩痛楚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冒了滿頭冷汗。
的確,那一晚的經歷絕對會讓人渾身冒汗。
亞佛烈德最初是受那道神秘的聲音索引,才發現通地下室的門,可是當時他選擇放棄真相,接聽了路爾斯的來電。雖然穿燕尾服的男人說過亞佛烈德將不可能再找到答案,可是在他堅持之下,最後還是找到那個他一度以為藏著真相的地下室。
在那裡等著他的,沒錯就是真相,但卻不是他要找尋的答案,而是他一直逃避、沒辦法去面對的劇烈創傷。
亞佛烈德清楚記得,迴廊中那一聲聲不斷向他追究責任的咒罵。
然後就是那團黑色的泥沼,亞佛烈德只知當時的手槍攻撃完全無效,他只想到是自己的槍法還不夠好,或者沒有好好瞄準那隻不明物的致命部位,所以他才會來到射撃場拼命練習,也不知道是為了提升戰鬥能力,還是為了抒發心中那分無法釋放的壓力。不過亞佛烈德倒是完全沒考慮過是槍擊無法對那團黑色的怪物造成傷害,因為當時出現了一個自稱JM的男人,他的子彈焚燒了那黑色怪物,把亞佛烈德從死亡邊緣救出來。
「安傑爾警官,你想知道為何在這個神秘的地下室會冒出像我這樣一個怪人來嗎?」
亞佛烈德記得當日在離開地下室之後,JM邊抽著煙邊這樣說。
「是小少爺啊,路爾斯・拉莫斯,是他讓我來救你的。」
「路爾斯?」亞佛烈德剛逃出鬼門關,精神尚未集中:「為甚麼他會知道契克斯這裡的事?」
「不是契克斯的事。」JM彷彿笑著,但他的眼中卻找不到一點笑意:「是你的事,亞佛烈德・安傑爾警官。」
「我的事?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不過世事就是這樣,很多事無法解釋,就像剛才地下室中那團黑色的泥沼那樣,對吧。」
亞佛烈德當然不能解釋那團無以名狀的黑泥到底是甚麼,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那決不是普通人所能面對的危險。亞佛烈德想起路爾斯的笑臉,這總讓他想起亞倫,他們不但有著相似的眼神,亞倫過世的時候,也正是現在路爾斯這個年紀。
「路爾斯不能牽涉進來。」亞佛烈德堅定地說:「那團怪物很可能和我弟弟亞倫的死有關,我絕不能讓路爾斯走上和他一樣的道路。」
「那就對了,我想跟你說的正是這個問題。」JM仍然保持著他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地下室的事情,你打算怎樣處理?」
「當然是要徹底調查,那不但牽涉到尚德首相的死,還有她的助理葛蕾絲・費茲阿倫,可能還有最近眾多心臟麻痺案的死者,警方必須把那個地下室從頭到尾調查一遍。」
這對亞佛烈德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根本沒有需要考慮其他選擇。
「很好,你原來相信倫敦警察嗎?我可以理解,畢竟你也已經成為他們的一份子,會忘記也很正常。」JM聳聳肩,才繼續說:「那我換個問題好了,要是讓其他警員進到那個地下室,黑色泥沼再次出現,像剛才你經歷的那樣把其他人吞噬進去,那該怎麼辦?」
亞佛烈德無言以對,首先他清楚知道JM說他忘了的事情到底是甚麼,當年正是因為不信任警察,亞佛烈德才要親自掛起警徽,以自己雙手調查亞倫的死亡。而且亞佛烈德也不敢想像要是其他人面對黑色泥沼,會有怎樣的下場。
「再說,你真的認為,你的說法會得到認同嗎?」JM的問題像一把冰冷的刀,直接刺進亞佛烈德的心中。他的眼神在黑暗中閃爍著冷光:「我相信你心裡清楚,這都是理查德・勞議員特地為你布下的陷阱。」
「那也證明我已經抓住他的尾巴了吧。」亞佛烈德喃喃地說:「他這次明顯是要取我的命來讓我閉嘴。」
「所以萬一亞佛烈德・安傑爾警官竟然能死裡逃生,還對外宣稱地下有甚麼奇怪的生物,」JM深深呼了一口白煙,說:「那不肯定就是他深受精神創傷,導致出現幻覺,胡言亂語嗎?讓我告訴你,精神病院是一個發生甚麼事情也很合理的地方,勞議員應該早就連這一步也算進去。」
亞佛烈德只能咬咬牙,他無法對眼前這個初次見面的男人所說的話,作出任何反駁。
「安傑爾警官,讓我斗膽提出一個建議吧。」JM又說:「我知道有種植物叫作毛地黃,毒性相當強,只要稍一不慎就可以讓人心臟麻痺,正好符合現在的需要。這樣不需要解釋太多之餘,也可以來一個明暗互換,好讓我們觀察勞議員接下來要使出甚麼招數。」
「你是要我說地下室找到的就是這麼普通的植物,然後所有事件都是由此而起嗎?」亞佛烈德立即質疑:「這不是在說謊嗎?」
「沒錯,一切都是謊言。」JM卻理直氣壯地承認:「但真實是甚麼?這個世界的真相,你了解嗎?」
再一次,亞佛原德無法作出回答,他只能低著頭,眼中充滿自責:「不……我不可以繼續說謊,我已經犯下太多的過錯。」
「那沒有辦法了,唯有公開一切,讓所有無辜的人都牽連進來吧。」JM還故作輕鬆:「當然小少爺也無法倖免,那笨蛋只是一心想要幫助別人,當中還包括你呢,安傑爾警官。」
亞佛烈德絕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亞佛烈德的生存理由本來只剩一個,就是找尋亞倫死因的真相,但不知從何時起,保護路爾斯也成了他的另一個願望。他只能無奈地點了頭。
所以亞佛烈德根本沒有受到任何威脅,記者會上的一番言論完全是出於他自身的選擇,現在麥斯的關心,卻反而令他更加自責,然而他亦無法把背後的原因向麥斯解釋,一切,也只得由亞佛烈德獨自承擔。
不,讓自己獨力承擔,正是最理想的情況。這是亞佛烈德的結論。
「隊長,你怎麼了?」眼前的麥斯正露出一副關注的表情:「你還好嗎?能回應嗎?」
「麥斯,你可以出去嗎?」亞佛烈德露出厭煩的神情,甚至從麥斯身邊退開一步:「讓我一個人靜下來吧。」
沒有錯,推開身邊所有想牽涉進這件事的人,正是亞佛烈德的選擇,只是看著麥斯默默離開的背影,卻又使亞佛烈德的痛苦和愧疚再度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