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號》

 歲末，我通常會利用海外公出的機會，在免稅機場入手喜歡的精品，獎賞自己一年的辛苦。十一月初，剛好遇上回程班機延誤，沒了緊迫登機的時限，我看中了一款頸鍊，做工細緻，色澤與款式都很對我的脾胃，準備掏出信用卡結帳的時候，卻莫名遲疑了一秒鐘。

小姐看出我的動作有異，不動聲色地在我耳邊加碼鼓吹，「這是新加坡限定的款式，台灣也沒有的。重點是價格很漂亮，不買可惜。」

一旦我下定決心買東西，價格絕不是優先考量因素。究竟怎麼了呢？我也說不清楚，我聽到自己跟小姐說，「對不起啊，剛剛想到，這筆錢，我另有用途。」

結果，班機整整延遲了一個小時，明明有大把時間可以改變主意，我在候機室裡不動如山。頭腦對身體發出很大的疑惑，你會有甚麼其他用途呢？每年省吃儉用，不就為了年末豪擲千金的這一幕嗎？

回到台灣兩周後，我收到唸書時好友的訊息，大意是她必須做一個重大的手術。我看了內容，覺得很揪心，那同時也是個很不容易的決定。值此同時，我的腳底，升起了一股微微的麻意，促使她進行手術的起因，也是我的老毛病，已經困擾我長達數年之久。

生了小女兒沒多久，我的小房間(子宮)，便生出一顆大小不超過一公分的瘜肉。因為沒有產生其他異樣，醫生遂指示我定期追蹤即可。隨著年紀逐年增長，小房間因為工作繁重而反覆掛病號的次數變多，越來越多醫生主張積極處理，免得留來留去留成仇。

我始終積極不起來，理智上知道是極其簡單的門診手術，必須全麻躺在冰冷手術台的想像，成為很難跨越的心理門檻。陪伴過爸爸走過這些歷程，我可以是勇敢果斷的女兒，輪到自己要過這一關，卻勇敢果斷不起來。

於是，我刻意尋求一些溫和療派的觀點，藉此說服自己，如果沒有異常，可以與其和平共處。每年，我在醫院重複著令人精疲力竭的門診等待，排定特殊時間接受超音波檢查，聽見檢驗師給出直白的建議，「把瘜肉拿掉吧，化驗一下有沒有問題。何必留一個風險在體內。」，我總掩耳盜鈴，抱持著巨大的不確定感走出診間，因為我不曉得，自己認為的沒有異常，是不是真的代表正常。

好友的來訊，對我而言，彷彿是一個信號。是時候積極處理我的老毛病。

我們約見吃飯的中午，好友跟我詳述了確定診斷的過程，還包括種種我聽都沒聽過的先進技術。當我還猶豫著該不該聽從她的建議，走自費門診取得優先診治之時，我發現第一次的異常出血。

離生理期來潮，還有一小段時間，出血量不多，很接近月信即將來潮的前兆。我等了兩天，生理期並沒有如預期報到。出血就這樣持續了一周。

在各種驚慌失措襲來之餘，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直覺權威，如何超越思緒和情緒一步，不動聲色地在運作。預約了最快的門診，爬文了解病程和療程，詢問保險給付的範圍，盤整手邊可以提前完成的行程，一件一件地讓自己on track。

和好友形容得一樣，蘇醫師的話不多，預留很多空白讓我說。回話亦很精簡，每句都踩在我該知道的點上，重點是，要以最清晰的方式，先看一下小房間的內裝。

頭腦的焦慮，讓我渾身上下都在輕輕顫抖。眼前的手術椅，看起來精美得如同客廳裡的沙發床，身體快手快腳地換好檢驗服，依從指示將自己躺平到正確的位置上。

就這樣，我從液晶銀幕裡，看到了小房間的實況。好比人體驚異大奇航，畫面很真實，卻不令我感到害怕，那顆我熟知的瘜肉，很快地現蹤，醫師隨後告訴我，不只有一顆，上下左右與頸口，都有。

天啊，我在心底大聲吶喊著。為什麼我會姑息養奸這麼久？久到有些瘜肉貌似異常，醫師建議切除。

如果說健保門診是莒光號，自費流程就是太空梭。蘇醫師的溫柔，和一般醫師不太一樣，他理智地告訴我，如果要處理，等等馬上可以做。做完了等報告，不管怎麼樣都有處理的方法。沒事的。

我走出診療間，先生在等我。我的直覺，和他的薦骨，在第一分鐘達成共識，現在就看起來不太妙的話，多等一分鐘都是浪費。我們決定即刻手術。

那一刻，我想起來，在新加坡機場精品店率先接收到的信號，另有用途，原來就是這個刀口。這一刀，的確比任何全球限量的精品，都還值得。

是的，最新的技術，全程免麻醉。這絕對不是醫療業配文，但我想盡可能詳實地紀錄我的歷程，讓有需要的朋友可以多一個參考或選擇。我不會說完全無感，痛感很主觀，我感覺到的是生理期的酸脹，至多只有這樣。

而我耳邊，有蘇醫師精選的high歌。那形成一股奇妙的精神支持，右手被先生握著，左腳上有護理師的輕拍安撫。我親眼看著被我擱置了好幾年的隱患，以極快與精準的速度，被一一剷除。

原本我很掛心術後痊癒，結果證明了我的多慮。出血量極少，幾乎沒有痛感。術後第三天，生理期依約報到。這是我生完小孩以來，最舒服的生理期，沒有抽搐的絞痛，沒有如黑莓果凍般纏綿不絕的血塊。原來這樣才是正常，我之前的叫做忍耐。

依然牽掛的是等報告的日子，工作進入了地獄中的地獄，頭腦很煎熬，身體則不，該工作就工作、該打書上通告就上通告。偶爾跌入一些很壞的預設猜想之中，都會想起蘇醫師篤定、冷靜的口氣，不管怎樣都有處理的方法，沒事的。

最近，許多朋友都像心有靈犀似地，突然傳訊問我，妳好嗎？身體怎麼樣？不要忙壞了！我在此一一回應大家，我很好，剛動完一個小手術。終於有點時間，把這件事情，完整地和大家做一個交代。

想和你們說的是，我很感謝我的朋友，以她的境遇，作為對我的信號。於是，我也希望，這篇文章，能多少對發揮預示的作用，提醒大家，留心身體反應給你的訊息，不要習慣忍耐，讓忍耐成了日常。

謝謝蘇醫師，讓我全程保持清醒，得以清楚地看見身體向我展露的實相。那些瘜肉發出的信號是，我虧待自己太久、太久了，該把優先的警覺、充足的時間，留給自己。

最後，也請大家放心，我昨天收到訊息，化驗的報告顯示，瘜肉是良性的。我會珍惜身體給我的警示，不再輕易辜負生命給予我的機會。

願大家平安、健康。該面對的老毛病，好好以你的方式、積極處理，會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