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爾斯站在窗邊,注意到房間內的紡織品都已更換過。窗簾現呈深淺棕格紋,床單也用上同樣色調,連床邊的花朵都換成黃色的向日葵。安妮對細節的精心打理總令他驚喜,他記得小時候,她總會用暖色調裝飾房間,迎接冬日來臨。
這卻使房間中央那套冷色系的深藍西服顯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不協調。
亞佛烈德坐在床邊,輕握著索妮婭的手,低語著甚麼。但索妮婭的眼神空洞,無法對他的話給予任何反應。路爾斯並未細聽亞佛烈德的話,只是凝視著他們緊握的手。索妮婭的手本來就蒼白,但另一隻手看上去,也似乎透著寒冷。
路爾斯不確定這是否算作冷靜或其他情緒。亞佛烈德一向都是這麼安靜沉穩,但路爾斯總覺得今天的他似乎有所不同。這是因為他異常爽快地答應陪同探望索妮婭,還是受到JM所述事件的影響?雖然JM已經解釋過契克斯莊園的地下室,但路爾斯並未完全理解,只知道那裡有問題,可能與亞佛烈德弟弟的死有關。
路爾斯抓了抓他那頭黑卷髮,並沒有得出甚麼答案。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推門而入的,正是屋主安妮。
「你們談得怎麼樣?」安妮的笑容如常溫暖:「是時候讓索妮婭休息了。」
亞佛烈德看了看手錶,說:「原來已經這個時間,我們已差不多了,對嗎?」
與亞佛烈德突然射來的目光對上,路爾斯有些驚訝。其實他對索妮婭的病情好轉並不抱太大期望,只要確認過她安好,沒受到任何奇怪的傷害,那就夠了。因此,他點了點頭,當亞佛烈德起身離開房間時,他也跟了上去。
下樓梯時,安妮突然說了一句讓他吃驚的話。
「亞佛烈德,我剛剛烤了餅乾,你留下來喝杯茶,好嗎?」
這個稱呼太親切了點吧?路爾斯認識亞佛烈德幾個月,也一直只敢稱呼他為安傑爾先生。雖然路爾斯到達時有留意到亞佛烈德的車已經停泊在這裡,難道那段短短的時間,他們已經熟絡起來嗎?
「感謝你的邀請。」亞佛烈德擠了個笑容:「但今天已經佔用你很多時間,我想我不應該繼續打擾你了。」
「不會打擾。」安妮接著說:「我們已經很久沒見面,來陪安妮姨聊聊天吧。」
很久沒見面?意思是他們之前就認識嗎?路爾斯只感到滿腦子問號。
安妮也不讓亞佛烈德有再次拒絕的空間,立即又說:「路爾斯也會一起留下來吃曲奇,對吧?」
「我嗎?」路爾斯還沒反應過來,但隨即他又想到,要是加入這個茶會的話,應該就可以知道安妮和亞佛烈德是怎樣認識的,他對這一點相當有興趣:「當然了,我最喜歡安妮姨烤的曲奇。」
「對吧,來這邊坐啊。」
安妮直接挽起亞佛烈德的手臂,本來樓梯下就是通往大門的走廊,不過安妮硬拉著亞佛烈德左轉,進到後面的飯廳。亞佛烈德的表情雖然有點無奈,但看來也沒有堅持離開的意思。
「你們稍等,我去把紅茶和餅乾拿出來。」安妮眉開眼笑地說完,輕快地朝廚房走去。
飯廳裡已經瀰漫著曲奇的誘人香氣,那是路爾斯最喜歡的味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滿足地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這時,他注意到亞佛烈德並沒有隨他坐下,而是靜靜地站在餐櫃前,目光凝視著某物。好奇心驅使下,路爾斯伸長脖子想一探究竟,但只能看到櫃上擺放著一個相框,相片的內容卻不得而知。
「安傑爾先生,你在看甚麼呢?」路爾斯忍不住問道。
亞佛烈德輕輕一笑,但很快又搖了搖頭:「沒甚麼,只是覺得這裡一切似乎都未曾改變。」
「我其實剛才就想問了,你和安妮姨以前認識嗎?」
正當路爾斯鼓起勇氣提問時,安妮已經拿著托盤回到飯廳。
「當然認識。」安妮一邊將曲奇和紅茶放到桌上,一邊回答說:「你不知道我為甚麼會選擇在牛津這個城市定居嗎?當初是喬治和亞佛烈德幫我找的這個家。」
「這麼說,你們已經認識許多年了?」路爾斯驚訝地問,他只知道亞佛烈德是喬治在大學時期的朋友。喬治並沒說過太多關於自己的事,因此路爾斯並不知道亞佛烈德與他曾有過如此深厚的友誼,甚至會被喬治委託幫忙照顧安妮。。
「當初搬家時,亞佛烈德還幫過不少忙,那時他和喬治間中也會來我這裡坐坐。」安妮說著,一邊把紅茶注進亞佛烈德面前的茶杯:「是伯爵茶,我沒記錯,對吧?」
「謝謝。」亞佛烈德只是道謝,但對於安妮的話並未作出進一步的回應。
他喜歡伯爵茶,路爾斯在心中得出這個結論。於是當安妮將熱茶倒入他的杯子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佛手柑的清新香氣確實符合亞佛烈德的品味,和曲奇的氣味相當配合,這種感覺讓路爾斯十分享受。
「記得那次搬櫃子,喬治不小心打破了亞佛烈德的眼鏡,那段時間他差點甚麼都看不見。」安妮一邊倒茶,一邊輕聲笑道,回憶中的趣事讓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淘氣的光芒。
「眼鏡?」路爾斯驚訝地重複了一遍,他似乎從未見過亞佛烈德戴上眼鏡。
「安妮姨,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值得一提。」
亞佛烈德輕描淡寫地打斷,嘴角的微笑勉強掩飾了他想要轉移話題的意圖。然而,安妮似乎並未察覺。
「說起來,是因為沒戴眼鏡嗎?你以前總是那麼有活力,現在看起來沉穩多了,甚至有點憂鬱。」安妮把一塊曲奇放到亞佛烈德的盤子上,才繼續說:「怎麼我覺得你的眼神都充滿疲倦,記得那時候,你幫我搬了一整天的東西,臉上都沒這神情。是工作太辛苦了嗎?喬治有跟我提起,你當時放棄了學業呢。」
放棄學業?這話讓路爾斯心中充滿了疑問,但看到亞佛烈德的眼神,他卻沒有勇氣詢問。
「工作是比較忙碌,但還在可控範圍內。」亞佛烈德果然迴避了學業的話題,他隨手拿起桌上的曲奇,輕咬一口,淡淡地說:「這味道真令人懷念,值得靜心品嚐。」
安妮的話仍絮絮不斷,但亞佛烈德話中的含意,路爾斯還是懂的。他沒加入安妮的話題,也未對亞佛烈德的過去提出半點詢問。他的目光不經意地掠過亞佛烈德先前凝視的東西——餐櫃上的相框,裡面是一張泛黃的合照,定格了年輕時的安妮、童年的喬治和他自己。
曲奇的盤子早已空了,安妮的故事似乎還沒有說完,亞佛烈德則一直以微笑作回應,卻不再多言。雖然路爾斯對亞佛烈德的過去充滿好奇,但他心中的疑團卻像密雲滿布,使他無法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安妮姨的話語上。亞佛烈德對那合照的關注,他凝視時的那一絲複雜情緒,以及現在掛在臉上的笑容,為何帶著如此深的距離感?
「安妮姨,我看時候真的不早,我得告辭了。」亞佛烈德再開口,就是告別的話。
「記得要有足夠休息,好好保重身體。即使工作再忙,也不可以累壞自己,知道嗎?」安妮還在細心叮嚀說:「對了,廚房還有曲奇,要麼帶一些回去給你媽媽和弟弟吧。」
安妮的關心還未完全落下,亞佛烈德的表情卻突然僵硬了一下。
「不用了,謝謝你。」亞佛烈德只能勉強維持笑容。
「別跟我客氣啊,我記得你說過你媽和弟弟都喜歡這些餅乾,對吧?」
路爾斯當然知道安妮這句說話中有甚麼問題:「安妮姨,其實安傑爾先生他——」
「這樣吧,路爾斯,」亞佛烈德卻匆匆打斷了路爾斯的說明:「剩下的曲奇,就由你帶回去給喬治吧。」
安妮眨眨眼,剛才的一幕讓她察覺到氣氛不對:「這樣也好,就給喬治吧。」
路爾斯看著安妮站起來,從餐桌旁離開。待她的身影一轉進廚房,路爾斯便立即發問:「安傑爾先生,剛才為甚麼——」
「嗯,別說了。」亞佛烈德再次終止了路爾斯未說完的話。
路爾斯還想繼續詢問,但亞佛烈德的表情讓他猶豫了,不確定他是在沉思還是在避開問題。沉默持續到路爾斯拿著裝滿曲奇的盒子,走出安妮家的大門,來到前院,他看到深藍色休旅車旁邊停泊著他的黑色CBR。
路爾斯明白了,亞佛烈德一定是因弟弟的事煩惱,所以安妮剛才提到他的家人,他才會瞬間臉色大變。而面對煩惱,路爾斯一向有自己的最佳解決辦法。
「安傑爾先生,不如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路爾斯的行動一向比他的思考更快,這個想法才剛浮現,他已經興奮地提出了邀約:「M40高速公路開起來真爽,全速疾駛,迎面吹來的風感覺棒極了。」
亞佛烈德的驚訝連他自己也無法掩飾,他猶豫了一下,目光在自己的車和旁邊的電單車之間徘徊,然後才回過神來對路爾斯說:「謝謝,但我自己有開車來。」
「喔,對呢……」路爾斯這才醒覺自己的話有多麼唐突,連忙解釋:「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說,從牛津到倫敦的這段路,開車兜風真的很棒……」
他的話語越來越小聲,到最後連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在說甚麼。
「謝謝推薦,」亞佛烈德的回應就似在他解尷尬:「有機會我試試看。」
「那麼下次一起……」說到這裡,路爾斯又覺得自己這句話不太妥當。
亞佛烈德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一笑,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
路爾斯無法肯定這個動作代表的是告別還是其他意思。他仍然呆站著,感到自己連耳根都在發燙,身體卻像被定住了一樣動彈不得。直到那輛深藍色的休旅車駛出院子,車尾燈也消失在視野之外,他才感到自己終於能放鬆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
路爾斯不能理解自己的心跳為何變得如此急促,現在他只想找個洞躲進去,不讓別人看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