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時起,小僧便在外流浪,已有兩年左右。」尚智言罷,苦澀的嘆。
「…尚智兄弟…」秋水心情複雜,不知該說什麼安慰。
「小僧是個罪孽深重的人,今生怕是無法頓悟了。」少年自嘲的笑。
「這哪算什麼罪孽?你想多了吧。」
不待秋水回答,夜無邊的聲音冷不防的從旁邊出現,嚇了兩人好大一跳。
夜無邊抱著柴,叼著幾片不知名的葉子,盤腿坐到秋水跟尚智中間,撐著下巴面無表情的看著尚智,不知心中在想什麼。
「無邊,妳什麼時候回來的?」秋水歪頭問。
「沒很久,聽到你們在閒聊,我就在旁邊聽聽。」夜無邊聳肩,全然不把偷聽當一回事,不過也無人在意。
「夜施主好俊功夫,小僧竟沒發現你。」尚智佩服的說。
「小伎倆罷了,這給你們。」夜無邊略為得意的哼哼,塞給兩人幾片葉子。
「這是什麼?」秋水好奇的嗅嗅,疑惑的問。
那片葉子呈鮮綠色,大約掌心一半的大小,水滴狀的葉片尖尖有點彎曲,聞起來微帶沁涼氣息,但看著沒什麼特殊之處,就是很普通的葉子。
「毒藥,不敢吃了?」夜無邊冷冷哼笑,自己卻嚼的起勁。
秋水發現夜無邊現在竟有心思逗弄自己,心中不禁大喜,乖乖的含在嘴裡咀嚼,夜無邊無奈的捏捏他的臉頰,雖然表情沒什麼變化,動作卻充滿著寵溺。
尚智察覺了什麼,卻不便多問,裝作若無其事的低頭吃自己的葉子。
「待會有好戲瞧,你們別嚷嚷。」夜無邊冷冽的眼神裡閃過幽微的異光,秋水與尚智交換迷茫的表情,卻沒等到夜無邊回答。
婉兒捧著一鍋雜糧粥,笑容滿面的朝三人走來。
她忙前忙後的布置餐具,每個人的碗裡都裝了滿滿的粥,殷勤的勸食。
「小兄弟,這是素的,你可以放心吃,就是對夜大俠與秋水公子不好意思…小女子沒有多餘的鍋具能另外煮葷食,還望莫怪。」婉兒歉疚的說道。
夜無邊無所謂的擺擺手,很沒吃相的唏哩呼嚕大口吞食,秋水看她吃東西的樣子一如既往的豪邁,嘴角上揚滿臉柔情,靜靜凝視著她。
看她吃飯就一股滿足感,為什麼呢?真想永遠看下去。他眷戀的想著。
「你們什麼時候會離開?小女子一個人在山裡,總有點寂寞,能不能待久一點呢?」婉兒嘴裡說你們,眼睛卻盯著秋水不放,眼神裡蘊藏著無窮的渴望,讓他心裡發毛,只得低頭拼命吃飯假裝沒發現。
「想離開就會離開…不過妳似乎不打算放我們走?」夜無邊似笑非笑的淡淡說道,婉兒聞言一愣,揚起美麗無害的笑容,不解的看著她。
「夜大俠何出此言?小女子不懂。」她軟軟的語調充滿無助,彷彿被要脅的可憐人,眼波流轉無比風情,但夜無邊毫不領情。
秋水與尚智端著碗的手突然頓住,匡噹一聲空碗落在地上,二人手腳無力全身發熱,揪著胸口的衣服不住喘息,面色焦灼難耐的看著她們。
「沒想到藥性這麼烈,都先給他們化毒草了…」夜無邊若無其事的拋開手裡的空碗,嘴角揚著笑意,卻煞氣逼人的看著婉兒。
婉兒端坐著,面上的迷惑逐漸崩解,表情扭曲猙獰,森冷的回望夜無邊。
「你為什麼沒事?」她語調判若兩人,陰測測的問。
「我走過無數生死關,對大部分毒藥免疫,更別說剛剛還吃了化毒草。」夜無邊輕鬆的向後靠,彷彿想看看這人還有什麼把戲。
「怎麼回事…無邊…」秋水眼前的景象朦朦朧朧,像是籠罩在一片水霧裡,害怕的往夜無邊的方向伸出手摸索,想尋求安穩。
「不要擔心,等等就沒事了。」夜無邊握住秋水的手,輕柔的摩娑。
「嗯…」秋水眼眶樣著水霧,柔情依依軟綿綿的將臉靠在她的手背上。
那畫面,十足像對神仙眷侶,未到濃情密意,卻有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柔情…只是角色位置跟尋常不同,而在不知夜無邊真正性別的另外兩人眼裡看來,更是「違背常理」。
「…為什麼…為什麼是你…」婉兒見狀,瘋癲的抱頭,語無倫次的呢喃。
「婉兒施主…夜大俠…這到底怎麼回事?」尚智不像秋水一樣,有夜無邊一句保證就什麼都可以不管了,不知所措的問。
全身都好熱,像火在燒,好想脫光衣服…婉兒施主看起來模樣怎麼不太一樣…好美…小僧好想更靠近她一點…想貼緊她…然後…然後?
尚智未經人事,十七年來都清心寡慾的禮佛,情欲噴漲翻騰會讓他難受,卻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知道自己滿腦子似乎鼓脹著不該有的心思,但那朦朧的意識到底稱為什麼,他搞不清楚。
「你問她吧,要是我們沒來,你大概就被她生吞活剝了…你不該救她的。」
夜無邊毫無預兆的推倒婉兒,將她壓制在地,重心放在她的胳膊上,不顧婉兒吃痛的慘叫聲,冷淡的說。
「啊啊啊!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是他!為什麼這樣對我!」婉兒再也沒有半點溫柔氣質,長髮散亂的沾了滿地泥巴,臉上全是瘋狂,不知眼中映出的是誰,胡亂嘶吼著,語氣裡充滿怨懟與狂烈的憎意。
沒有人明白她在說什麼,夜無邊看她如此,心知對方現在神智不清,沒辦法給出清楚的交代,又吵得她耳朵發疼,乾脆先打暈對方再解釋。
其實夜無邊剛剛嘴上說要去找柴火的事都是唬人的,她從昨日到現在,壓根就沒消除對婉兒言行的疑慮,只是找藉口想去調查這荒村,沒想到晃悠了一圈,還真被她找到不尋常的東西。
「這是我在村裡搜到的…」夜無邊摸索懷裡,取出一本陳舊的小冊子,正要翻開展示,秋水卻越靠越近,雙臂環上她的腰,眼波流轉盈盈生輝,滿臉紅暈口乾舌燥的舔舐嘴唇,難耐的盯著夜無邊瞧。
「…秋水,你看什麼?」夜無邊當然知道他想幹嘛,雙眼冰冷嚴峻,全身的肌肉都繃起來,語氣裡的關切蕩然無存,身周迸發危險的氣息。
秋水收到警告,但神智不清的狀況下卻不願退開,他努力甩頭,身體卻仍恍惚且無自覺的勾引夜無邊,總覺得她身上那抹清冽的氣息能讓自己好過一點,他全身燥熱,難過的拉開衣襟連連喘息。
秋水那天女般的絕世美顏,露出這種模樣逼近,叫人如何承受?
該死的!何等撩人風情!要不是面對的人是我,你早被啃得乾乾淨淨了!
夜無邊瀕臨腦充血邊緣,要不是她定力驚人,即使有過去那種難堪的苦痛回憶,也會如狼似虎的撲上去「飽餐一頓」。
畫面看起來非常弔詭…一個沾滿泥土的瘋癲女人昏倒在旁、一個用盡全力阻止自己兩種意義上的「出手」、一個在唸清心咒、一個在跟奔騰慾望天人交戰…混亂到不知該說什麼。
夜無邊凌亂了好半晌,終於成功克制出手力道,只把他們打暈了事。
「…沒想到她下的分量那麼重,可惜找不到更多化毒草,不然就不會搞這齣了。」夜無邊頭疼的看著倒成一團的三人,心累的嘆息。
等藥性過去就好了吧,這種藥效果也不長…就算沒做那檔事也會自然退掉,就是過程很難受而已。
夜無邊捻起秋水散落的髮絲,盯著他完美無瑕的臉,心裡陣陣波瀾,不知想起什麼、不知想要什麼…最後只能自嘲的笑笑。
她已經喪失女人的身分了,經歷那些非人道的過往,被毒被凌虐、幾次懷胎都被打掉,她早就沒有生育功能。
她全身的傷痕都在無聲訴說著,她沒有回頭路,滿腔的仇恨與悲痛怨毒,更令她難以平息那份兇猛的黑暗情緒。
夜無邊恢復自由之身的那天,她瘋狂的讓自己滿身瘡痍的身體毀得更徹底,她把自己的臉弄得更加怵目驚心、還燒毀了自己的胸部,捨棄了早就沒什麼能執著的「所有」…現在她就是個不男不女的東西。
那麼,留他在身邊幹什麼?夜無邊指尖摩娑秋水的臉,自問著。
是留他在身邊?還是留在他身邊?
這兩句看似相同,實際上卻不太相近的問題困擾著她…夜無邊知道自己不應該跟他牽扯過深,就算假裝是個白癡冤大頭,讓他離開妓院後就該轉身,也好過假仁假義的與他同行。
偏偏他不想走、她不想放…可又能如何?
她不能與他生兒育女、事到如今也不可能要她當個賢淑女人,成天守著宅子待夫歸來…那拖著他,耗著他的時間做什麼?
他能從頭來過,自己卻什麼都給不了…只能漫無目的的流浪天涯。
這樣對嗎?她錯了嗎?她自私自利、惡毒且天地不容嗎?
夜無邊怔怔出神,湛藍色天空像諷刺她一樣,明媚得難以直視。
丟棄在一邊的小冊子隨風展開,紙張啪啪作響,夜無邊面無表情的轉移她的視線,想起自己為何沒有直接斬死婉兒的原因。
女人…受這身體的束縛,一輩子活得可真不痛快,難道生為女人,便終生都得看男人的臉色做事嗎?運氣好得了良人也罷,若所託非人,那該會有多麼痛苦…是不是終究會有像她那樣可悲的結局呢?
風翻閱著小冊子,娟秀的字跡已然斑駁,處處都有淡淡的暈染與血漬,無聲訴說著沉寂在空谷中的過往…那可憐的瘋癲女子的回憶。
她是個採藥女,從遙遠的地方嫁過來這荒村,本以為能過著恬淡的生活,沒想到卻是落入了一個水深火熱的深淵裡。
她嫁的那人,容貌俊美柔情似水,堪稱舉世難見的好丈夫…但卻是騙人的。
他人前一套、人後又是另一副嘴臉…動輒打罵遠嫁偏鄉毫無後援的婉兒,她本來是個柔善隱忍之人,加上家醜不肯外揚的陋習,便一次次忍氣吞聲。
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傳統的桎梏束縛著這個女人,她沒有辦法反抗,只能忍著傷害繼續當個賢妻良母。
誰知道那人變本加厲,不但害她滑胎、敗光了她的嫁妝,而最離譜的是,他竟然拋下她跟另一個男人跑了!根本不顧婉兒這個明媒正娶而來的妻子!
一個男人!男的!他根本不愛女人卻要娶妻來糟蹋!十足是人渣行徑!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她一厥不振,而被這種低劣理由拋棄的女人,會換來什麼汙言穢語?會得到如何骯髒的羞辱?
在這性別不均衡的山間小村落,她成了人人糟蹋的玩物…比牲畜還不如。
身心徹底被折磨,無盡的怨恨痛苦中,她最終崩潰,發瘋了。
她散亂的意識被切割得零零碎碎,對於自己周遭發生的事已經沒有感覺。
她幾乎是以本能在行動,無意識的想排除所有威脅到自己的人。
某個夜晚,她在飯菜裡加了毒草,沒有人記得這個任人折辱的弱小女人是何出身,也沒有人覺得她會突然反抗,所以毫無戒心的吞下飯菜…
整座村五十個人全都被毒死…包含那些對她遭受的一切視若無睹的幫兇。
自那之後,婉兒便一個人在這裡生活,時而清醒時而癲狂,她記得村裡的人都不在了,卻模糊的記不清楚人們去了哪,好像自己殺的,卻又全無感覺…
她像在夢境與現實中徘徊,過了好幾年,棄置的屍體早已化為骨骸,荒煙漫草掩蓋住那些汙穢,房屋破損村落荒廢,婉兒喪失記憶片段的情況日益嚴重,腦袋裡總有兩個不同的聲音在交談,更多的時候是爭執…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像是另一個人,有時候又覺得只是自己多心。
她是誰?該做什麼?該往何處?能去哪裡?為什麼在這裡?
溫柔和順的謙恭女人,深深沉眠在她充滿瘡痍的內心深處,怎麼都無法喚醒。
渴望被愛卻憎惡著一切的毒婦,掌握著她的身體,擺脫不去。
夜無邊看著小冊子上凌亂瘋癲並錯置的留言,約略推估出這人的來歷,幽暗的瞳孔裡閃過幾抹曖昧不明的情緒,想起了癲狂染上她的那天。
婉兒與她,像是鏡子一樣,都是受盡折磨而瘋狂的人。
…所以自己才會遲遲沒給她個痛快嗎?難道她還想給她救贖不成?
可笑啊…她有什麼資格處決她、有什麼資格救她?她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無法挽回…夜無邊冷峻的面容染上深刻的痛楚,輕笑著。
若這本冊子所記錄的都是真的,那婉兒的行事中所有的不合理都能明白了。
昨天,大概是她偶然的「醒來」,循著年少的記憶去山裡栽採藥草,卻遇上了一群劫匪,尚智正巧發現前來搭救,後面又被夜無邊相助,見到秋水後她與她心底那渴求著被愛的她產生共鳴,便難以自控的追求秋水。
卻又落得一次失望,悲傷的婉兒被怨毒的婉兒奪走身體主導權,不顧一切的在食物裡下了藥,是誰都好…只要能給她一場被愛的美夢就可以…
就可以有機會留下三人中的其中一人,或者全部…
畢竟秋水跟尚智看起來都是好人,若「不慎」與之有了夫妻之實,要強留下他們便不是那麼困難,這樣她便不必在空山裡獨望春風,虛度歲月了…
自己可能是順便的吧,畢竟若我的食物不同,很可能讓人起疑。夜無邊想。
雖然她那令人匪夷所思的想法簡直莫名其妙,卻又在奇怪的地方很精明,夜無邊雖猜中了她精神失常的真相,與惡劣行動背後的真意,卻弄不懂她是真傻了還是沒有…她怎麼會覺得有「睡過」就能留住人呢?
她還沒從她那人渣丈夫身上學到教訓?執迷不悟的渴求虛幻的愛情嗎?
夜無邊與她相似卻又全然不同…至少瘋的方向不一樣,所以她理智上能推敲出對方的行動,情感上卻無法理解,此時竟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
給她個痛快對她而言,或許才是最好的結果…可終結她苦痛的人生,是夜無邊該做的事嗎?婉兒真的犯了不能饒恕的罪嗎?沒有人能告訴她,「她們」這種被弄髒的人,到底有沒有資格、得用何種顏面苟活於世?
夜無邊心煩意亂,覺得沾附在五臟六腑的「汙泥」又開始勒緊自己,叫她難以喘息,她無意識的掐著自己的脖子,想透過能自控的痛楚拉回擺盪的心神。
秋水與尚智正巧醒來,睜眼就看到夜無邊在摧殘自己身體,兩人不約而同的撲上前,連說帶哄的拼命勸,才讓夜無邊撤手。
夜無邊確認過藥性已退,沒精打采的扔給他們小冊子,讓他們自行翻閱,並說明自己得出的結論,疲倦至極的靠在棚子支架上,不想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