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雲月 無眠夜-第十五章.靈山之上

2024/01/20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種種跡象都顯示出是夜無邊想太多,但她警戒心太重,就是不肯撇下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仍在小二的身上尋找一絲半點的可疑處。

她可以保證,如果是他們下手的,保證整間客棧包含那賊窟,定會被她一鍋端了,絕不輕易放過任何敢對她的人下手的傢伙。

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小子。

夜無邊堅決的想著,如狼似的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瞪著小二,像是打算刨出他的內心,要令他所有的思緒曝露無餘。

「小人不知道他們的下落…兩位客官都沒發現他們離房嗎?沒有什麼怪事發生嗎?」小二接收到夜無邊的恐嚇,嚇得連連發顫,想維持鎮定避免惹人疑竇,卻無力為之,聲音越來越小,也不敢跟夜無邊視線相觸。

風聲大作,尚未闔上的窗戶敞開,冷風灌滿室內,正對著房間的山峰格外顯眼,小二像是想起了什麼,怯懦的瞥向尚智。

「請問二位…昨夜可有聽到鈴聲?」他膽戰心驚的問。

尚智與夜無邊訝異的對視,心裡想的是同一件事。

難道那鈴聲當真有異?莫不是有什麼緣由?

「似有這回事,不知施主此言何意?」尚智強忍擔憂,為了不讓夜無邊的威壓繼續嚇到小二,盡可能的放緩音調。

那小二啊了一聲,面色一陣青一陣白,不知該從何說起,忐忑的抓抓頭。

「…那是山神在找人入山陪祂的聲音…說來怕兩位客官不信,咱們這個鎮自古以來就有怪事流傳,不知幾位進鎮前可有發現,那座山本是不存在的。」小二畏懼的遙指遠方的黑色山巒,聲如蚊蚋般像是怕走漏風聲,或是驚動了「誰」,惶恐不安的細語道。

難不成夜無邊聽到的傳聞,並不是在嚇唬小孩那麼簡單,而是真有其事?

尚智與夜無邊臉色沉了下去,無言的催促小二繼續往下說。

「從以前就是這樣,每當霜雪特別早下,那座不存在的第七座山出現在鎮外,便是山神覺得寂寞了,若是不慎便會被帶入山裡,說來很玄,只要像昨夜那種天氣,鎮上便會響起細微鈴聲,雖然不是所有人都能聽到,但隔天必定有人失蹤,怎麼找都找不到…另外兩位客官或許被山神選中了也未可知…」小二左顧右盼,仍是那種緊張兮兮怕被人聽去的模樣,遮著嘴巴飛快的講。

若是大人對小孩說這種話,還有可能是唬人的。可夜無邊已經在恫嚇了,這小二還一本正經又怕極了的模樣在說話,實在讓人不覺得是假的,就算是做黑的也得想個更好的理由吧?

普通而言,對這些外地人講什麼當地流傳的謠言極容易被嗤之以鼻,誰會拿這種看似瘋言瘋語的胡話搪塞?想被打也不是這麼鬧的。

…也就是說,這種超乎常理的「連篇鬼話」,可能是真的?

夜無邊擰著眉心,努力說服自己這是事實,卻有點費勁。

或者說,她還存著點找破綻的奢望,心裡深處就是不想承認如此荒誕的怪事。

尚智遇過難以解釋的天雷異相,又有虔誠的信仰,不像夜無邊那樣絞盡腦汁試圖推翻這些言論,低頭略略沉吟,抬眼又是澄澈雙目迎人。

「…那不知施主可有入山的方法?小僧想去尋找同伴,如果施主能指點,小僧感激不盡。」他雙手合十,恭謙真誠的問,那溫憫神情簡直讓他發光。

「客官,不是小的觸霉頭,那二人大約是回不來了,山神既沒帶走兩位,怕是您們不合祂意,若貿然入山恐怕觸怒山神,沒必要犯險啊…」那小二急忙勸阻,言語間竟是要他們放棄婉兒與秋水,夜無邊聞言眉頭鎖得更緊。

「不走一遭怎麼知道回不來呢,既被尊稱神,想來也不是是非不分之輩,小僧等人就曾遇過上山歸來的人,若說是因為寂寞才引人入山陪伴,小僧好言相勸,伴祂一些時日,或許祂便會讓我們平安下山的。」尚智真誠的說。

夜無邊露出近乎鄙夷的表情,卻不出言譏諷,只無奈的聳肩。

「…客官若是心意已決,只管朝山的方向過去就是…從山下看是有路的,不過…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回來的路,從前上山尋人的沒有一個回來過,時日久了更是無人敢上山,客官遇見的那位…」那小二吞吞吐吐,不敢將後面的話說出來,但意思相當明顯。

言下之意,怕不是認為他們被江湖術士誆騙了,卻又不好說出口。

尚智本想反駁,轉念一想,人都是眼見為憑的,既然鎮上的人沒遇過從山裡歸來的人,與他爭辯也沒有意義,還不如抓緊時間出發。

那位掌櫃與從前遇見的香客,都不像會胡說八道之人,他選擇相信。

辭別客棧眾人後,夜無邊與尚智馬不停蹄的衝至山下,烏雲密布的天空降下狂亂飛霜,前方的路幾乎被蒼茫的白色遮蔽,兩人一言不發、無所畏懼的步上崎嶇山道,只盼能早一刻尋回失蹤之人。

行不多時,原先筆直而陡峭的道路出現分岔,兩人駐足在路口,不知該往何方,隨著時間流逝與登山造成的體力消耗,他們逐漸感到寒冷,卻不願退卻。

不能在這裡瞎想,站著不動只會更冷,但該走哪裡…

呼嘯的狂風、撲面的冰霜,滿山枯枝啪啪作響的聲音,這一切都令他們焦灼不已,世界彷彿只剩下白黑兩色,像是其他色彩都從世上消逝…

「…尚智,我走這邊,你走另一邊,找到人就放狼煙,若是情況不對就各自看著辦吧…你懂我的意思嗎?」夜無邊終究較為冷硬,轉眼下了決定。

這決定,除了要他們分道揚鑣,同時還有自力求生的含意。

在這種地方與同伴分散,當然要有孤立無援的覺悟,可他們不願再多耽擱。

「…好,聽天由命吧,夜施主務必當心。」尚智知道夜無邊的求生本領比他強上許多,此時擔心他不如擔心另外兩人,雖仍有些擔憂,也只能照辦。

畢竟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秋水對夜無邊是何等重要的存在,他不忍勸阻。

「你也是。」夜無邊擺擺手,轉眼間便消失在山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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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睜開眼睛,便與一雙金燦燦的大眼珠相對。

那是張稚嫩的臉蛋,皮膚白皙透亮、短眉圓眼,腦後綁著個包包,臉頰肉嘟嘟的一個可愛孩子,不過五六歲年紀,脣紅齒白的漂亮小丫頭。

明明見到她樂呵呵的笑著,眼睛都瞇成彎月狀,秋水卻不由自主的打起寒顫。

因為她那妖異的金色瞳仁倒豎,絕非人類的眼珠,更像是貓之類的生物。

她穿著喜氣的大紅色棉襖,袖口與褲腳都以白棉滾邊,連紅色的繡花鞋鞋尖處都縫著白色小棉球,看著俏皮活潑,秋水卻不由自主的升起畏懼之心,無意識的向後挪動,同時左顧右盼想弄清自己身在何方,夜無邊又在哪?

「你為什麼要後退呀?不是你們想見我的嗎?」那丫頭蹲在原地,捧著臉蛋咯咯輕笑,歪頭天真爛漫的問。

那聲音清脆動聽,看似不著邊際的話卻讓秋水從茫然中清醒。

腦子轟然作響,超乎現實的推測浮上心頭,愕然的張大嘴巴。

「…山神大人?」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能,但又沒有別的答案,那聲叫喚從他齒縫間遲疑的洩出,俊美的臉上只餘傻氣。

「答對了,不愧是前朝舉人,腦筋不錯啊。」小ㄚ頭鼓掌,隨口就說出秋水未曾告知旁人的秘密,更令秋水不知所措。

「山神大人,在下…在下秋水,那個…請問在下怎麼會在這裡?跟在下同行的人呢?」秋水腦袋被一堆疑問塞滿,不知從何問起,靈光一現的聰敏蕩然無存,滿心只想找到他的定心丸夜無邊。

「秋水?這不是你的真名吧?對著神明報上假名,不是很無禮嗎?」山神歪頭,仍是那般純真無邪的模樣,口氣卻有些不快。

說得對極了。秋水無法反駁,慚愧的低頭,卻不願吐露姓名。

他已然不是當初那個袁家的天之驕子了,而這汙穢的小倌名號,卻是夜無邊唯一會呼喊他的名,只要夜無邊仍念著這個名,他便不願意捨去。

這是何等矯情且自作多情的舉動,秋水心知肚明,自嘲的笑笑。

「是嗎,那也無妨,秋水就秋水吧,你心愛的人在找你呢,在她來這裡之前,你們就陪我打發時間吧。」山神那雙金色瞳孔似乎看透秋水的思緒,不再強求,隨興的指向遠處倒臥著的人,嘻嘻哈哈的說道。

秋水順著祂指引的方向望去,便看到婉兒仰臥在地,趕緊奔上前。

他們所處的地方是個奇妙的場所,降下霜雪的時節,竟有如此蒼鬱的所在,頭頂高處的烏黑天空仍飄著狂亂飛霜,四下環顧,圍繞著秋水等人的卻是綠意盎然的密林,不時還夾雜著蟲鳴鳥叫,溫熱的氣溫彷彿夏日,眼睛看的到的地方全是品種各異的樹,百花齊放的角落還有一處涓流形成的小水塘,婉兒就躺在旁邊的青草地,此處簡直像世外桃源,秋水卻不想待在這裡。

「婉兒姑娘,醒醒。」秋水拍拍婉兒試圖叫醒她,婉兒卻毫無反應,閉著眼沉眠,只是靜靜躺著,若不是胸前還有起伏,只怕會讓人誤會她已死去。

山神信步朝他們走來,秋水不安的回望,但不肯丟下婉兒獨自逃跑,只能坐在旁邊等。

「就是有你們這種人呢,明明心裡都有答案,卻想登山求別人的解答,真是奇怪啊…隔個幾年就會出現這種傻子呢…真令人懷念。」山神頂著稚嫩的臉蛋,老氣橫秋的仰頭自言自語。

怪了,怎麼跟鎮上人的講法有點出入?這番話比較接近前幾個鎮上遇到的那位掌櫃所說的話,可鎮上人說的又是怎麼回事呢?秋水偷瞄山神,卻不敢問。

「兩邊的說法都沒錯啊,我確實會召人入山陪我玩,不過他們下不下得了山就不一定了…只有我中意的人,我才會幫他們找到心中的答案,或讓他們平安下山…畢竟山裡沒什麼娛樂,無聊得很嘛…你說是不是?」山神再次洞悉秋水心聲,露出古怪又不相襯的邪氣笑容,歪頭徵詢秋水的意見。

秋水聞言寒毛倒豎、額角滑下冷汗,無意識的吞嚥唾沫。

意思是,祂心血來潮真的會隨機抓人入山陪祂,但不合意就任其自生自滅的在山裡迷失,而像他們這種本就有求於祂的人更是祂樂意玩弄的人,博得祂青睞,就是得到答案與平安下山唯一的方法。

簡單來說,這兩種人其實對祂而言都一樣…祂把「迷途的人」當娛樂?

難怪鎮上人會那麼恐懼這座山,還有那些傳言…難以揣測、喜怒無常的山神,弄不清是正是邪、是善是惡,還真像無邊所言…秋水忐忑不安,後面的話不敢再接著想,但要隱藏根本徒勞無功。

「呵,妖山哪…我不否認,不過聽著還是讓人有點不高興哪,不如就再讓她多費點功夫登山吧?」果不其然,山神又看穿了秋水的心聲,揚起惡意的笑容,清脆的彈指,水塘上乍現漣漪,波紋擺盪中,夜無邊的身影出現在水面。

還是那樣冷厲堅毅的神情,全身黏附著白色霜雪,呵出白霧緊握染血的單刀,吃力的從堆積至膝蓋的霜裡把腳拔出來,吐掉嘴裡的污血,抹去遮住眼睛的白霜,步履蹣跚的走在崎嶇的路上,看上去相當疲勞。

她周圍倒著數隻雪狼,破損的衣衫與瘡痍的身軀、地上的血灘,都說明了她所遇上的困境與激鬥,可她仍執拗的在找尋什麼。

秋水看得分明,水面那端的她那開闔的嘴唇,是在叫自己…

她邊走邊滴血,那一顆顆鮮紅的血珠在白霜上暈開,怵目驚心直叫秋水心疼不已,水氣積蓄在他眼裡,卻執著的不肯滴落。

他差點瘋癲的撲進水塘裡,但僅存的理智讓他停下這愚蠢的舉動。

「喔,身手挺好的,不如再叫幾隻狼來吧?」山神盯著秋水的臉,饒富趣味懷著惡劣的笑容,揚起肉嘟嘟的手,打算再彈一次響指。

「山神大人,不要!求您了!若是在下有冒犯之處,儘管處罰在下,求您別再折磨無邊了!」秋水聞言顧不上恐懼,連滾帶爬的伏在祂身前,懇切的哀求,那張絕美的容顏滿是祈求,只差沒把心掏出來給對方。

「你倒是赤誠,這般喜歡她嗎?我瞧她醜得很,整個身體都是傷痕,你是喜歡她哪裡?」山神興致勃勃的打量秋水,好奇的問。

「…她的全部我都喜歡。」秋水從臉到腳趾全都羞紅,但毫不退縮的直言。

「全部?你真的了解她嗎?你知道她有什麼樣的過去嗎?」山神清脆如銀鈴的笑聲充滿輕蔑,精光大盛的金瞳冰冷無比。

彷彿在說她不僅看穿秋水所隱匿之事,也看到夜無邊塵封的過往。

秋水寒毛倒豎,不願去細想從認識夜無邊到現在,她不小心透露出來的某些端倪,她所遇過的事,或許比自己慘烈幾百倍…

「我看你似乎隱約知道什麼,這樣你仍然愛她?就算她不乾淨?就算她不願對你說?」山神殘忍而戲謔的露出挑釁的笑容,慢慢問。

「…我愛她,無邊從來都不髒,就算是滿手鮮血,就算她【跟我一樣】陷在汙泥中,我也願意與她攜手同行…她不跟我說也沒關係,只要她願意讓我留在她身邊…就足夠了。」秋水明知道徒勞,也不肯明說「一樣」是「怎樣」,他只知道自己無藥可救的沉淪於對夜無邊的依戀,這樣就夠了。

山神沉默的盯著秋水,戲謔的神情轉為肅穆,秋水不甘示弱的直視對方。

「看你那麼柔弱,想不到是個意志挺堅定的傢伙。」半晌,山神勾起嘴角,揚手後兩人中間便出現一個小小的岩石茶几,祂倒了杯茶給秋水。

「所以說你們這些自找麻煩的凡人,真讓人搞不懂…陪我喝幾杯吧,等她解惑,自會到你面前了…話說回來,直覺這麼準的人還真是罕見哪…」她孩子氣的捻起茶點,悠哉的昂首,意義不明的自言自語讓對面的人滿頭疑問。

秋水很想衝去找夜無邊,可他很清楚不可能逃出山神的掌握,而且好不容易令祂青眼有加,違抗祂不知道會有何後果,何況現在所有人的性命都控制在祂手裡,他不能輕舉妄動,只得強行按捺焦躁,與祂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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