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這東西,是世間上勁兒最大的毒品。
一旦長久沾染上它,你的所有人格、行為、喜好、習慣,全部都會被重塑!
你會成為權力的傀儡,附庸。
你認為你掌控著一切。
實際上,是背後的這股力量幽默的控制著你。
武帝的晚年,在即將終場之際,他的歷史形象生生往上拔了好幾個台階。
因為那份又一次史上第一的《罪己詔》。
人家認錯了。
這臨終前的猛回頭,是那啥回頭金不換的。
但是,武帝歷史形象的成功洗白僅僅是因為那份「輪台罪己」嗎?
你整整的折騰了五十年,你開啟了後面五百年豪族、士族、門閥政治的歷史走向,你臨終前的認個錯,就終身成就獎了?
權力的遊戲中,向來沒有那麼簡單的。
你需要犧牲掉你的摯愛,去拯救你最終的千古之名。
武帝最後幾年的所有邏輯,都源於這個自我拯救。
他犧牲掉的這個摯愛,是他的太子。
他曾深深愛著的兒子,劉據。
我們接下來請出這位一直不聲不響的默默在王的陰影下籠罩了近四十年的太子,總體上來說,這孩子特別不容易。
給武帝當接班人,絕對屬於一個極高難度的工種,因為這位爺精力旺盛,征服欲超強,東亞第一監護人。
你既不能表現的特別精明強幹,這樣他認為你要搶班奪權,也不能表現的太窩囊,這樣他覺得你子不類父,配不上他這位全宇宙最牛的爹。
總之,這個度非常難拿捏。
雖然角色屬於高難度,但劉據太子生涯的前三十年,還是非常平穩的,因為他自身敦厚而且他的舅舅分量十足。
衛子夫年老色衰後,武帝將恩寵撒向了她方,衛氏曾經對太子位產生過擔憂,但武帝壯年時還是比較明白的,他對衛青說:「我大漢統一天下,一切都是草創,我如果不改變傳統制度,後世便沒有準則,如果不發動戰爭,天下就不能得到平安。
所以我可勁折騰,使天下人民受勞受苦,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但如果後世也像我這麼做,那就走上秦朝亡國的老路了(你聽聽,整個就一大明白)。
太子穩重安詳,必然能使天下安定,不叫我憂慮,是一個最合適的守成之主,你們都放心吧。
難得一個窮兵黷武者會有如此的覺悟,且不論他的這番話是否真心,但他能和衛青這麼說,都說明了劉據這個長子,在接班人的序列上,是非常穩固的。
劉據本身就是武帝老來得子的上天恩賜,他對這個孩子的感情是不一樣的,再加上衛青功勳卓著,幾乎所有的武將都是跟著衛、霍兩個將軍提拔起來的,霍去病死後,衛青更是獨一無二的帝國柱石,這個時候,所有人都不敢對劉據有絲毫的動作。
武帝也是將劉據作為接班人培養的,他每次出遊,總是把政務交給劉據,把後宮之事,交給衛子夫。
這不僅僅是個面子事,關鍵是皇后母子的所有臨政裁決,武帝幾乎都沒有什麼意見。
這就很難得了,要知道武帝眼中,是沒有完美的,還有我挑不出錯的?
劉據與衛子夫的政務能力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還是武帝的信任與厚愛。
但是,劉據這孩子的性格以及儒家生根發芽後潤物無聲的巨大力量開始讓這父子倆漸行漸遠。
武帝奔放,太子內斂。
武帝骨子裡是徹頭徹尾的法家,太子則拿黃老儒家當信仰。
劉據和自己的父親,在治國路線上完全是兩個完全相反的方向,武帝要幹的事太多,他把天下當成了一箱箱的紅牛,配上各種各樣的吸管可勁嘬,然後我的能量超乎你想像。
這些吸管就是那些酷吏,武帝一朝是出了名的酷吏橫行的年代,冤假錯案數不勝數,武帝的執政思路,純屬剛猛套路,但太過剛猛有弱點,正所謂「剛則易折」。
但折了就折了,我就是說一不二!
全都別廢話,欺負就欺負了,越廢話越倒霉,把嘴都閉上還少挨幾刀。
在這個武帝的這個剛猛套路下,胖了中央,肥了地方,美了官員,倒霉了老百姓。
不過到了劉據太子監國的時候,卻走了和老爹截然相反的一條路,對很多訴訟的判決,都是從輕發落,甚至洗刷冤獄,這就令很多當權派酷吏官員敢怒不敢言。
你是厚道了,我們怎麼搜刮與壓榨?再說你這麼厚道不就更顯得我們王八蛋了嘛!
你動人家的財路,人家就要動你的生路,而且很多酷吏害怕自己被太子將來清算,所以還並沒有執掌大權的劉據在官員的輿論中毀多譽少,但衛家權傾朝野,這股倒太子的勢力一直在蟄伏。
權力的平衡點在衛青逝世後被打破,劉據失去了最重要的權力砝碼,越來越多的倒太子勢力開始抬頭。
有一次,劉據去探望衛子夫,進去的時間比較長,武帝身邊的宦官蘇文就打小報告說太子調戲宮女。
武帝聽後沒有就此表態,而是將太子宮的宮女增加到了二百人。
這種似信任似警告的舉措令劉據深感疑惑,又弄那麼多丫頭來時幹啥呀?
後來查明緣故,原來是有人使絆子,衛子夫很生氣,打算做了武帝身邊總打小報告的這幫近侍,但被劉據拒絕了。
劉據的理由是,只要身正就不怕影子斜,老爹英明,是不會聽信讒言的。
權力場上永遠是你不進一尺,我就進一丈,你退了一步,我就要將你擠下懸崖!
劉據最應該和他老爹學的一點,就是永遠要將主動權握在自己的手中。
如果你不殺雞,越來越多的猴子們就會前躥後跳。
劉據雖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但他身邊缺少真正的明白人。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在一屆政府內,決不能允許同時出現兩種治國思路!
尤其這兩股思路還是完全對立相反的!
你爹猛,哪怕違背著自己的良心,你也要小猛。
你絕不能流露出一丁點截然不同的思路!
更不要提什麼付諸於行動!
因為這會讓所有人都預估到:未來會和今天大變樣!
一把領導不僅會感到巨大的「身後威脅」,更會得罪掉此時領導權力機器上的所有零件!
如果說太子前面展現出自己溫柔的一面在武帝執政的前40年時僅僅是無傷大雅的小任性。
那麼,自從時針進入到了公元前一世紀,先前武帝微笑看待的很多可控因素,就全變成了夜半夢回失眠後的深深思考了。
前99年,貳師將軍征匈奴不利,李陵降,關東大暴動,武帝開動國家機器鎮壓。
前98年,天下大旱。
前97年春,武帝為了找回前一年的場子,派李廣利二征匈奴,武帝一共派出了七萬騎兵十三萬步兵和匈奴人搞了次武裝對峙。繼上一戰「配角搶戲」後,此戰標題變成了「集體醬油」,雙方皆無所得。
前95年,天下大旱。
前92年,天下大旱。
各地流民四起,天下戶口減半。
酷吏當道,流賊橫行,天怒人怨!
武帝執政的最後十年,越來越多隱性的力量聚集在的太子身邊,一股隱形的思潮開始在放大。
不能在這樣繼續下去了!
另一邊,越來越多的酷吏佞臣則趁著武帝這老來的最後瘋狂肆意妄為。
兩股力量漸漸針鋒相對。
並最終演變成了兩個陣營政治符號的巨大碰撞!
我相信武帝本人是認可太子的做法的。
他對衛青說的那番明白話,不可能是出自一個糊塗人之口的。
他也知道,未來的這艘國家巨艦必須要留給一個能讓萬民休息的舵手。
老爹戰無不勝,開疆拓土。
兒子敦厚守成,休息萬民。
尤其接班人的思路還是他任內默許的。
他這位大明白在歷史上的地位將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史上第一大能耐!
但是,這有一個前提。
你必須沒有任何污點的一直贏下去!
當你一直在贏時,會消弭掉很多聲音。
一旦鞭笞天下到達了可承受的臨界點,也就是你無法繼續贏下去時,所有的問題和反噬將鋪天蓋地的向你襲來。
我贏一輩子,你下一屆政府轉舵,只能說明嘗試新的執政理念。
上一屆政府是偉大的,完美的,是無可挑剔的傳說。
而您現在一旦贏不了了,所有之前的反對派都會說:看看,現眼了吧。
即便沒人敢說,但你的大腦也會不由自主的逼迫你險惡的看待曾經的每一個不同意見者。
這個時候,思路截然相反的下一屆政府就變成了糾偏,變成了拯救千瘡百孔的大漢王朝!
武帝的歷史地位就將由一個千古一帝的開創者轉變為窮兵黷武的破壞者。
這最後十年天怒人怨壓垮駱駝的一捆捆稻草打亂了武帝的如意算盤!
誰也別賴!就賴你自己!
爺們您這壽忒特麼長了!早走幾年不是的!
武帝鐵腕平亂的過程中,既憤怒,又惶恐。
各地亂象超出了他的想像。
一種前所未有的控制無力感讓這位英明偉大正確了一輩子的老皇帝變得越來越多疑,越來越狂暴。
早年間「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朕憂」的想法逐漸演變成了自己的身後之名是否能夠千古一帝永留史冊。
尤其太子身邊積聚的越來越大的反撲力量,在政府換屆後,是否會對自己前面五十年的執政持巨大的否定?
太子是否會因此開「歷史的倒車」?
我一輩子的文治武功是否會成為「始皇二世而亡」的第二個反面典型,成為後人口中的「若後世又如朕所為,是襲武帝亡漢之跡也」
因為武帝一生剛猛的偉大光榮正確,以及他壽與天齊的好身體,使得歷史在這一刻最終走向了無可避免的悲劇大幕。
「敦重好靜」太子最終淪為了武帝必須要打掉的一個政治符號!
你和你的所有勢力必須全部被清掃出局!
所有的父子恩義在權力魔鬼的最終傾軋下,最終引爆成了西漢的宮變第一案。
保住自己的千古之名成為了武帝晚年的最核心關鍵。
廢太子也成為了武帝晚年的最後一次大戰。
他最終將此戰再次教科書般的展現給了後世統治者,如何防止下一屆領導班子找上一屆的老帳,並思路正確的保住自己的千古之名。
前96年正月,衛青當年的好兄弟公孫敖因受其妻巫蠱事件牽連,腰斬而死,全家被滅。
兩年後,前94年,懷孕14月的皇子劉弗陵出生。
武帝說:「聽說當年堯是十四個月才出生的,如今這個孩子也是如此。」下令將「鉤弋宮」宮門改稱「堯母門」。
堯是誰,只要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會知道。
玩了一輩子政治行為藝術的武帝人生中最後一次的甩出了大招!
武帝的「隨口」一說,算是拉開了武帝一朝最血雨腥風的政治風暴大幕!
所有人都明白了武帝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