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香正是道香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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芋香正是道香時(上)

——梁寒衣



如何「跨年」呢?

鍋爐上昇著煙氣。灰紫色的湯水裡浮滾著芋頭。

凜冽的冬煙中昇騰起另一道燙熱的煙流。

霏凍裂開縫隙,靜靜撤退。

每年冬末,當桐樹褪去敗葉,現出枯瘠荒瘦的禿枝,群鴉於山坳中,擊石子般,一聲更甚一聲地蒼啞嘶喚,便到了煮芋頭的日子。

斗室愈是霏寒料峭,凜如冰窖,便愈發想著芋頭。

即或手畔沒有一枚半枚,胸間也總煨熟、滾燙過好幾回。

倘使一整個冬日都未曾下山,也未曾與芋頭真正相逢,那麼,到了跨年倒數的一、二、三日,也必會紮紮實實尋了芋頭,痛痛快快地熬煮一番,讓眼、耳、鼻、舌一併飛雪。

飛雪。

飛入千山儼白中,一名肅默跏趺的僧伽。

與之對坐跏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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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蘇仁浩


公元一九Ο一年,光緒廿七年,六十二歲的虛雲和尚如此記錄著他在終南山的結茅:

歲行盡矣!萬山積雪,嚴寒徹骨。予獨居茅篷中,身心清淨。

一日,煮芋釜中,跏趺待熟。不覺定去。

萬山雪止。止於無盡無涯的深定中。

儼白的畫幅鑲嵌著。茅篷僧人的止定持續著。無邊的寂定跨過白晝、黑夜,跨過雪呼、風吼,跨過虎跡與獸爪,跨過臘月三十與新歲的炮竹……光緒廿八年已然來臨!史傳的記載延續著上一年冬日的深定:

去歲暮,入定,不知時日。

山中鄰棚復成師等,訝予久不至,來茅篷賀年。見棚外虎跡徧滿,無人足跡。

入視。見予在定中,乃以磬開靜。

曰:「已食否?」

云:「未。芋在釜。度已熟矣。」

發現之。已霉高寸許,堅冰如石。

復成訝曰:「你一定已半月矣。」

相與烹雪、煮芋,飽餐而去。

復師去後,不數日,遠近僧俗,咸來視予。

厭於酬答,乃宵遁。一肩行李,又向「萬里無寸草去」!

一九Ο一年,時光正是他入住終南山,於嘉五台後方獅子巖結茅的第二年,也是正式改號「虛雲」的次年。前一年,六十一歲,庚子事變,義和團團亂日熾,八國聯軍橫掃北京,老和尚隨著慈禧太后、光緒皇帝、以及扈蹕的王公大臣,一路於兵慌馬亂中逃難西行,看盡了炎蒸生民的滄哀與無狀,也看盡了富貴權勢的虛妄與幻偽:一旦生死現前,富貴、權勢,皆不管用;面子、架子……也通通放得下;一鉢芋葉、薯葉也大啖特啖,等如珍饈。閱睹、看罷了,亂事平定,回歸西安,於「臥龍寺」主持完息災法會,便頭也不回「直入千山萬山去!」——不是趁著帝、后、王臣之威與親,煊煊赫赫,圖謀擘劃為一「國師」、「名師」,而是徹徹底底地「死心」、「捲裓」,嚴嚴實實地「陸沈」、「埋沒」——直以生死為本務,更更立定腳根、了其未了!甚且不惜全盤擦卻姓名,改號為「虛雲」:虛此幻識雲偽,無明隔翳。

六十二歲,也即是五十六歲於揚州「高旻寺」悟道、保任的第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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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蘇仁浩


白瀝瀝的畫面。萬峯冰白,一僧跏趺茅庵,等待芋熟……寂坐間,冥然入定……入得如斯之深!跨過新年、舊曆,日月昇沈……縱、廣一百二十歲的行道生涯裡,虛雲和尚的傳奇何其之多!然而,不知為什麼「煮芋入定」的場面深深鈎攝、定格成生命永恆的風景與慕往。許是緣於閱睹時,正是豁開本面、山中保任的第二、三年。保任者對保任者――如何深化禪觀與禪寂,成為山茨刻不容緩的命題。

穩固不動道場,亦成為念茲在茲的首務。

彼時,縱使日日禪坐三至五個鐘頭,亦總時時瞥見內在的串習與流注。

由是,更更牽引、繫念強烈,宛如一株幼樹之慕往茂美巨木,嘆美於其磅礡、根深,而穩厚的底盤。

暸然,這是菩提心木的基礎。欲令之不動不搖、無堅不摧,則須向下牢植、深凝渾實地紮穩。而虛雲和尚是座標。

我於是開始煮芋頭。

「孰謂河廣?一葦航之。」——芋頭,成為航向深寂、航向萬山肅白的奇妙「一葦」。一只裂破時空的重槌。

如斯,於凜凜嚴白中,與老和尚默坐,對參。

也是長嶺中獨特的「上師相應法」——食物永永不止於食物,舌頭與美味無關——念想如來,則猛嚼咖哩,緣於那是印度最深厚日常的風土底氣;念想虛雲和尚,則大啖他住山恒依為食的芋頭;摘了昭和草,則呼喚《華嚴經》,彼時,於參經之期曾食了大量野地的昭和草(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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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寒衣

書房壁上的虛雲和尚趺坐像。無論何處,總隨身攜帶著虛雲和尚肖像,視為終久偕行的道伴。

直到不念而念,無須照片,容顏也自然浮凸心版。


如是,我煮著芋頭……從終年闃暗潮陰,洞窟一般,打起坐來,下盤恍如浸入冷水中般的老宅地下室裡,一路煮著,煮著……直煮到群峯聳峙,一至冬日,山風如鞭,林木噑嘯吼震的閉關中心。

愈是凜烈,益形煮得厲害!

空氣霏霏冰冷,刀片般涼裸貼著顏面。斗室嚴冽,嚴冽得宛如孤懸的峭壁與懸崖,唯餘群鴉擊石子般,瘖啞而蒼冷的嘶喚。

孤懸地恰恰足以昇起之於現前孤注與堅拄的質疑——那是義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所書寫的「恐龍」,在孤遁長久之後、終而離開荒冷的高原,再度行向人叢與市集的原因。

緣於,孤絕本身便足以形成致命的蝕刻與挑戰。獨孤於人群中的自我放逐,本就是一種至為深沈、險巇的牢獄與流刑。

以致古德們要說「不破本參不住山」,即指此龐深的孤獨中所釋出的心靈暗區,以及箇中的魔魅與幽微。意識區宇——人類藏識底層微細的恐動、幻念、執愛、與懼怖……將徹底掀翻與鑿開;如毒龍潭底不斷昇起、刨出的黑色氣泡、毒液、與煙硝。且愈刨,愈見腥羶、嚴烈……。

不悟,不能了知「如幻」,而視之為真,則惶惶悚悚,為之魔魅、驚怕、怖動。

了然,荒涼荒漠中自體所需的,是一名道伴:一箇前行鼓舞,活體堅拄過、作證過的存在。

於是,芋頭來了,虛雲和尚也來了!……趺坐著,遙想萬山雪冷,一人煮芋待熟……冥想著,輕輕將自身置入嚴白畫幅中;愈是凜如冰封,愈是貼體貼骨、臨場親切……漸漸感到湛寂,寧定,安穩。

它成了冬日上座時慣行的凝想——僅止心中這麼「煮」,這麼平行置放,即能拓開嚴凜,獲致寂然與靜定。

「煮」了一個又一個冬日,藉此袚抗精神與形質的凜冽。自然,到了歲末,便也得紮紮實實「還他肌骨」:徹徹底底、活色生香、具象現實地熬煮它一回。

至少一回,以為恩慶與懷慕。當然,有時,更幸運地,一個冬日,會有機會上了傳統市場,且在市場相逢了芋頭,當真煮過數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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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興堯


要能「一笑裂開鐵面具」,則修行者須先具足挑戰「萬八千丈華頂峰」的意志力與決定心

――能斬決攀向精神的孤峯與峻崖。




我煮著芋頭,如幼樹之攀仰巨木,向他牢牢靠穩,學他向下深密紮根。


元代方山寶禪師說得好(註二)


萬八千丈華頂峯,一笑裂開鐵面具;

家山到後絕思維,拗折枯藤拄竹扉;

糞土埋中消息好,芋香便是道香時。

一笑裂開鐵面具,指的是裂開累世重重層層、㧜得死緊的幻偽「鐵面」,得見「本然真面」,為悟道、見性語。行者已觸及本真、本面,到家消息已有,這是可以「拗折枯藤拄竹扉」的真正理由;即如五洩山靈默禪師一般,一悟,即拗折行腳拄杖,在於,見道明確!可以不必再波波程途地參方、行腳。此後,正可以安禪辦道、住山保任,乃宗門所謂「悟後起修是真修」的樣子。「糞土埋中消息好,芋香便是道香時」所指的是與世相疏隔,深埋糞掃,於折腳鐺下,保任得穩穩密密,一體圓明、任運自在的工夫;它來自於唐代懶瓚禪師(註三)的典故――懶瓚是宗門史上頭一個煮芋頭,且煮得赫赫煬煬,煙薰千載,成為歷來祖師恒為提捻、描刻的典範:

衡岳懶瓚和尚道風遠播,唐德宗欽仰他,遣中使召喚他。詔書抵赴,唯見古廟寒灰、蔽衣糞掃,懶瓚和尚正伸手於牛糞火中撥取煨熟的芋頭;恰值隆冬嚴凍,潮寒的糞火燎燒出濃嗆的飛煙,懶瓚危坐著,凍得滿臉鼻涕與迷煙。

看著鼻涕流淌垂掛,滴滴地……皇使忍不住笑道:「請和尚拭寒涕!」

懶瓚回答:「我豈有工夫,為俗人拭涕?」盪然不肯赴召。

一空到底,「空如來藏」穩穩坐實、保任嚴固,直將一個肉殼子,也視為與己了不交涉的「俗人」,絲毫萬藤也無!——方山寶禪師以「芋」象徵道法,「芋香正是道香」也恰足以形容此「生處轉熟」,緜緜密密、全盤浸透、連成一片的工夫。

而所謂的「保任」,其重點本就是「生處轉熟」:須將此乍乍悟得的那點微弱火苗,穩固成智焰炤炤,隨時都在、隨時都亮;不得被境風、心風吹散、打失。

它是「漸熟」、漸上手的工夫,如同將生猛螫癢的生芋,漸煨、漸馴為香芋。

行者也只是「慧劍單提日用中」:日日看穩、把穩、鑄鍛這把剛出生的「金剛王寶劍」,使之截斷兩頭,且愈使愈熟……。

煮芋待熟,是現實,也是象徵。一只芋頭的熟透,至多,也不過二、三十分鐘,便可想見虛雲和尚其無我、無人……坐穩「空如來藏」之深:一定而去,直至芋頭熟透,日照煖和,長了高達寸許的霉尖;而後,又是雪雨嚴磣,長高的霉上復又覆蓋上不化的堅冰……此中「空性」保任的完滿篤厚,的確具體印證了「芋香便是道香時」(六十八歲,於暹羅龍泉寺弘講《普門品》之際,虛雲和尚也曾再一次顯現此深定:一日,於趺坐間,竟忘去講經;且一定九日,轟動暹羅京師。這是虛雲和尚兩回入定的記錄。兩回均是空觀嫻熟,瞬即忘心,冥入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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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蘇仁浩

六十二歲,就和尚一百二十歲的高齡,約莫中界。煮芋待熟,就其一生的行履,也堪稱關鍵的中界。於此中界地帶,往前,是追尋與累積,是出家、尋道、參叩、與悟道;往後,則是菩薩道的開展:重建寺剎,復興祖庭,弘演經教,重振宗門……

唯其「芋香正是道香」,道法圓明,不動道場深凝恒住,始能荷負後一階段的重重關鎖、重重坷坎、重重魔考與燒鍛;在於,此後六十年的階段,正處於中國的劇烈變革與磨難――舊的帝制崩裂、瓦解,民國誕生;而軍閥割據、國事綢繆,日本侵華、戰亂危亡;最末,更兼紅軍崛起,國民政府失守、撤退來台。

整個中國的變亂,同體,同體,鏤刻於他的鐵肩、重擔上;祖庭的重建、宗門的血脈,亦然。國土與佛土,生民與宗門,均沈甸甸、火燎燎地,置放在一雙鐵肩上。

「事」的淬煉與魔考、荷擔與圓成,考驗著「理」的深度與厚度,淳熟度與調御力。




我煮著芋頭。

芋頭,只算把鑰匙,由岑白雪色中切入。萬山正茫茫積雪,我那無言的前輩如一堵石碑般靜悄跏趺……如此,我轉著鑰匙,往左或往右,往前或往後,一徧徧洄溯著道人的身影與跡路,好對答與對參。

彼山與此山,如斯,隔室對參,共煮一只芋頭。


以芋頭為鑰匙,往前轉開,無數求道的經緯中,影響沈深的,略可簡約為三件:


第一,老和尚姓蕭,湖南湘鄉人,初出胎,僅一只大肉團,母親大為駭慟,悲傷氣壅而死。次日,有一賣藥翁來,剔破此肉團,得一男嬰。十四歲,夙具出塵之志。十七歲,潛逃欲往南嶽,半途被追及截回,父親乃將兩房預訂的妻子迎娶歸來,婚禮圓房,禁錮一室(蕭氏一族人丁單薄,娶兩房妻子,正為多生子息,兼承叔父宗嗣)。虛雲於禁鎖中日夕與之同居而無染,為說佛法,其後作<皮袋歌>一首,逃往鼓山。二十歲,依妙蓮和尚圓頂具戒,法名「古巖」,字「德清」(與憨山大師名字一樣),藏匿後山巖洞,禮「萬佛懺」長達三年;三年圓滿,出而領執事四年,荷擔勞役。其後,復又再度蟄隱於巖洞中觀照、念佛——頭束金剛圈,以松毛、青草、澗水為食,一衲蔽體,以跡近印度外道的方式,苦修禪定三年。十個春秋勞役尋索,及至參叩天台華頂融鏡和尚(真的是「萬八千丈華頂峯」了!),使他剃髮、沐浴,著衣、穿履,教參「拖死屍的是誰?」,始入宗門,始識從前錯路,入於如來菩薩正道。

此段摸索、尋道時期,父親亡故,繼母王氏覷破苦空,乃領兩房妻子,一併出家為尼。自一人的出家,而後形成四名僧伽。

諸法無我,癡心父母的苦心鋪設,以及其牢綑,俱為塵泥。

第二,多年聽經、聞法、朝山,禪功尤為增進。四十三歲,念道業未成,心生慚愧,為報父母劬勞,又再度朝禮觀音所在之普陀,且由普陀山「法華庵」起香,以「三步一拜」的方式,直拜至五台山。虛雲和尚自敘道:「此三年中,除為疾病所困,風雪所阻,不能拜香外,一心正念,禮拜途中,歷盡艱難,心生歡喜,每每藉境驗心,愈辛苦處,愈覺心安。」無數旅途中,至為扣引的,是大風雪中,與丐者「文吉」的相逢——

時光是他一心持誦菩薩聖號,朝山頂叩五台文殊道場的第三年,渡過大河,天色已晚,四無人煙,唯見路畔一座擺小攤、了無遮欄的茅棚。趺坐寒凍,嚴天大雪,紛拋的巨雪將四宇抹成一座岑白的琉璃世界,無路可行,杳絕人踪。一日,兩日,三日……如是雪,如是寒,如是饑!虛雲枯坐念佛,饑寒凍餒之餘,漸入昏迷。五、六日後,來一丐者,見虛雲仆卧雪中,已不能答語,知是凍傷,乃將雪撥開,以圍棚草昇火、烤火、煮黃米粥,使之進食,令得煖氣復生。

虛雲問丐者姓名。

丐者回答:「姓文名吉。」

問道:「住何處?」

文吉答:「來自五台,回長安去。」

又問:「既是五台,寺中有來往否?」

答云:「人皆識我!」

及至天晴,丐者煮黃米粥,取雪代水。忽而指著鍋釜中問:「南海有這個麼?」(虛雲是自南海普陀山起的香。)

虛雲答道:「無!」

丐者問:「吃什麼?」

答:「吃水。」

釜中雪溶後,丐者指著釜中水道:「是什麼?」

虛雲無能下語。

丐者文吉兩回現身於虛雲危亡瀕死之際:恰恰杳無人煙,恰恰瞑目待斃,而文吉則倏然浮凸於荒山野嶺、破廟牆垣的一角,予以療治、安慰與救護。既然「人皆識我!」——虛雲朝至五台,於各寺剎進香,乃徧探、徧詢文吉其人,竟無一人知道。一名老僧聆聞情由,合掌恭敬道:「文殊菩薩化身也!」(在於,文殊師利,即名「妙吉祥」,恰好為「文吉」二字的合義),虛雲於是志心頂戴禮謝。

(當然,無論文不文殊,一名丐者能有「長安」和「雪與水」兩段不凡機鋒與答叩,即已知炯非平常!乃深伏道悟、久參久修的行者。)

第三,是揚州高旻寺的開悟。

        又是十餘年光陰荏苒逝滅,虛雲(此時其法號尚名「德清」)自南五台茅篷,孤身一人,跋涉朝向四川峨嵋山普賢菩薩道場;禮罷普賢,又踽踽西行,跋涉過西藏,朝拜藏傳佛教聖地;而後,抵達不丹,進入孟加拉,遠赴錫蘭。朝罷諸般聖地聖域,進而附航至緬甸,由臘戌回抵雲南,朝禮迦葉藏衣的雞足山。此中,磧沙峻嶺,無盡風景流變、吞吐,浩壯大地上,僅一個孤默身影,踽踽穿行。除卻渡江渡海須依船航,途程一切唯賴行腳。他以足趾捫徧、叩徧大地。

        五十六歲,聞知高旻寺有十二個連續性的「禪七」,為了大事,獨自前往,於大通荻港,沿江而行,遇及河漲。本打算渡江,船子索錢六枚,和尚空無一文,船子即逕行擊槳而去。和尚無法,持續前行,忽爾失足墮水,於翻漲的大河中、載沈載浮達一晝夜,沖流至采石磯附近,漁人撒網得之,乃喚「寶積寺」僧侶指認。扛抬至寺中,救援甦醒,但創害峻烈,口鼻、大小便、諸孔俱不住流血。

緣命宛然作對,卻仍剋念精誠,一意打七,逕直往赴高旻寺。

由於志切生死,唯欲打七,乃拒領職事,因而為家風嚴峻的高旻寺,視為「慢眾」、而當堂重責、痛打香板。

愈是病劇,愈是血流不止、以死為待,愈是精猛專致,晝夜精勤,澄清一念,不知身是何物……且更更工夫「落堂」、萬念頓息。

於第八個「禪七」的第三晚,開靜時,護七援例沖開水,忘心專致中,滾燙的熱水沖濺至手上,茶杯轟然墮地!一聲破碎,頓斷疑根,慶快平生,如從夢醒。念及出家飄泊數十年,於黃河茅棚,被個俗漢一問,竟不知水是什麼。如今捉得賊贓,恰好踏翻鍋灶!

豁然悟道,乃作偈道:

柸子撲落地,響聲明瀝瀝;

虛空粉碎也,狂心當下息。

又偈云:

燙著手,打碎杯,家破人亡語難開;

春到花香處處秀,山河大地是如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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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寒衣

一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禪者云:「雪裡梅花火裡開。」




(註一)詳請參見<丈六金身,草一莖——昭和草的黃昏>一文。

(註二)這是方山寶禪師示無見睹禪師的偈子;共有二首,這是其中的第二首。第一首為:

道人得得出山來,盡把胸襟對我開;

坦坦平平如鏡面,澄澄湛湛絕纖埃;

忽然得個轉身句,衲捲寒雲便歸去。

(註三)懶瓚和尚,亦有人稱為「懶殘」和尚,據傳為唐天寶初衡岳寺的執役僧,常收寺中眾僧食後的殘餘而食。性懶,而食殘,故號「懶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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